丁灵推门入内,是一间小小的厢房,有两扇木窗,紧紧闭着,屋内一股说不出的死气。临窗的木榻上躺着一个男人,眉目秀丽,不足二十的模样。
因为久病消耗,男人瘦得可怜,面色死白,透出一点乌青的死气。
丁灵走近,男人居然醒着,一言不发,沉默地望住她。丁灵心下一沉,吴老太说他昏了好几日,此时醒来——难道回光返照?
“你来啦……”
丁灵愣住了,“你认识我?”
“认识……救命恩人……”男人的声音极轻,像一只濒死的蝉,仿佛拼尽全力,却只有一点微弱的颤音,“你虽然多管闲事……但我能死在榻上,没成街头弃尸……算意外之喜……”
“你这点年纪,什么死啊活的?”丁灵斥一句,见桌案上放着汤药,兀自冒着热气儿,便捧在手中搅凉。
“我姓宋……名闻棠。”男人安安静静道,“姑娘以后若能遇见北郭宋氏,能不能请你替我告诉他们……宋氏……还有闻棠——”
“吃药。”
男人不动。
丁灵重复一遍,“吃药。”汤匙递到他口边。
男人许久才张口,任由她喂下去。丁灵微觉放心,“你还年轻,好生吃药必定能康——喂,你怎么了?”
刚刚入口的汤药漫出来,男人偏着头,微弱地呛咳一下便昏死过去。
丁灵大骇,撂下药碗扶他躺在枕上。男人难受至极,闭着眼睛挣扎,指尖触在她腕上——火烫。
丁灵第一次离死亡如此之近,只觉一颗心突突直跳——如果能退烧,说不定有救。丁灵紧张地思索,心一横便拔下发簪往扎破指尖,血珠倏忽涌出,丁灵掐住指根逼迫血珠滴落,盛在一只酒盏内,往酒盏中兑一些水稀释,扶正男人脸庞,用力掐住下颔,把混着鲜血的汤药灌进去。
男人被她握着便闭不上口,终于没有再吐出来。丁灵仍不敢松,等她终于放开时,男人早又昏死过去。
丁灵屏住呼吸在旁坐在一旁,不知多久过去,眼见着男人呼吸从凌乱不堪到渐渐有序,摸摸手腕也仿佛不那么烫——
有用?
好像有用。
第9章 奶妈体质
丁灵又喂他喝一碗水,没有再吐出来——有救了。丁南嘉濒死时,丁太傅把当年征战攒下的奇珍异宝给她吃了无数,丁南嘉的命虽然没救回来,却给丁灵留下一个与众不同百病不侵的非凡肉身。这事是她在穿越时黑暗中那个声音同她说的,丁灵没当真,以为幻觉,如今看来,说不定是真的——
毕竟这么长时间过去,自己接触病人无数,却一直没有染上疫病。
方才宋闻棠危急,丁灵总算记起这一茬,死马当活马医,把丁南嘉的唐僧血给他灌下半盏,居然竟真的有用?
所以自己如今是个奶妈体质?
丁灵晕乎乎走出来,抬头便是一个激灵——阮无骞立在正对房门地方,斜斜靠在檐下廊柱上,一言不发望住她。
“大……大人?”
阮无骞眼神冰冷。
“你在这里做什么?”丁灵皱眉,“这个疫病凶得很,没事不要来这种地方。”便撵他,“快回去。”
“你不是也在这里?”
“你跟我怎么能一样?”丁灵默默吐槽,你又不是死过一回的非凡肉身。丁灵拉住他便往外走,“快走快走。”
阮无骞由她拉着,懒散道,“二位看着情投意合,丁小姐可需要阮某相帮,玉成此事?”
“玉成你个大头鬼……”丁灵道,“你赶紧走,离这地方远些。”
阮无骞反骨上头,脚下扎根,站住不动。丁灵拉一下不见动弹,加大气力往外拉扯,二人僵持,总算阮无骞让步,叫她拖出内院。长街浩荡寒风侵袭,带走屋里沾染的沉闷浊气,丁灵只觉神清气爽,拉拉扯扯拖着阮无骞回督军住处。
丁灵走走着顿悟了,“难怪大人屈尊去祠堂——这是到饭点了,对吧?”便道,“我去做饭,今日做不一样的,你等着好吃的吧。”
便去厨房。
因为丁灵每天蛋炒饭,码头虽然有新鲜菜蔬肉食送来,阮继余都懒得去搬。丁灵难得想要努力一回,转一圈厨房只有鸡蛋大米,另有一把挂面。
说好了要换花样,眼前只能从鸡蛋饭变成鸡蛋面了。丁灵热油煎蛋,铁锅里哧啦作响。
“你去北祠堂做什么?不放心你男人?”
丁灵悚然一惊,回头见阮无骞百无聊赖模样,靠在门边看自己忙碌。“他不是我男人。”
阮无骞便摇头,“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不是真的。若是真的,说不定我能玉成二位,送丁小姐一个人情。”阮无骞漫不经心道,“我的话老太傅只怕还能听上一二。”
丁灵不敢怀疑此人本事,连忙说清白,“那夜求医,路上遇到,顺手相帮,我同他没有半分其他的干系,连名姓也是刚刚知道,大人美意我心领了——但这事开不得玩笑,休要再提。”
阮无骞极轻地笑一声,目光落在哧啦冒烟的锅子上。
丁灵往锅子里注一瓢清水,油锅炸裂声消失,厨下安静许多,“送我人情做什么?大人手眼通天,我不过深闺女子,难道我于大人还有什么用处?”
阮无骞点头,“你确实没什么用处。”
“这种事我自己知道,不劳提醒。”丁灵黑着脸煮面,发狠道,“我既然无用处,您往别处寻吃的吧。”
“说的是。”阮无骞站着不动,“忘了你还有用处,是我的不是。”
听着更让人生气了——丁灵懒得理他,等水煮沸丢两把挂面,又撒一把葱花,使箸把面捞在碗中,汤汁雪白,面条细软,衬着金黄的煎蛋和翠绿的葱花,令人食指大动。
丁灵赞一句“天才作品”,回头看阮无骞还跟门神一样立在那里,“回去吧,吃饭。”
“就在这里。”阮无骞走过来,任由面碗撂在灶上,使箸挑一根入口,咽入口中,“这便是你说的不一样的?”
虎死威不倒。丁灵道,“阳春白雪,最是不一般——这是阳春面。”
阮无骞轻轻一笑,又敛住,靠在灶边慢条斯里吃面。丁灵捧着碗,坐在条案边吃,隔过碗沿看他,只觉老天造物没有公平可言——这个人连站在那里吃面条的姿态都美不胜收,几可入画。
二人很快吃完。阮无骞道,“无事不要再去祠堂。”便往外走。
“大人。”
阮无骞站住。
“禀大人,我一忽儿便要去祠堂。”丁灵道,“祠堂里缺人手。”
“同你有什么相干?”
“祠堂缺人手。”丁灵重复,“每天都在死人。”
阮无骞皱眉,“丁小姐今日去祠堂,竟然是去做工吗?你来这没带银钱?缺银子使?”
“缺什么银?”丁灵莫名其妙,“做什么工?”
“祠堂里确实缺人手,我前日发钦差令,病症康复者留在祠堂做工,一日一吊钱。”
丁灵心中一动,难怪吴老太留在那里。“我不要钱,我去帮忙。”
“有什么分别?”阮无骞道,“你还不如去做工呢。”
“为什么?”
“做工还能有一吊钱。”阮无骞哼一声,话锋一转,“启元十年,北州大疫,为免瘟疫蔓延,北州驻军奉旨封禁北州三月,三月后开城,十室五空,你tຊ可知北州城死伤多少?”
丁灵一头雾水看着他。
“雷公镇有大夫,有药,有饭吃。”阮无骞冷冰冰道,“这些人运气已经非常不错了。”
“北州是北州,这里是这里——”丁灵不解,“如今阿太他们煎药煮饭都忙不过来,许多重病的人缺人照料,我左右无事——”
“同你什么相干?”阮无骞道,“休要妇人之仁,不许去。”
“我定要去。”
“你敢违军令?”
“我不犯法,不是你家净军,”丁灵牛脾气顶上来,“钦差既然给祠堂做工的人放钱,我不是人?我去又如何?”
阮无骞半日说不出话,指着她道,“很好。”站起来往外走。乌黑的斗篷在长风里猎猎起舞,鬼火差不多。
丁灵骂一句“有本事自己做饭”,便回祠堂,仍去看宋闻棠如何。进门便见一名秀气的少年坐在榻边,握着手腕正琢磨。
“你是——”
少年吓一跳,“你是——”
“我姓丁。”丁灵歪着头看他,“你是大夫?”
“我是容玖。”少年道,“你连我都不认识,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你很有名么?”
容玖还不及说话,门帘一掀,吴老太进来,看见丁灵大喜过望,“找了半日,姑娘原来在这里。”便给介绍,“这位便是神医,要不是神医的好药,老婆子说不定早交待了。”
容玖把病人的手塞入被中,“他今天吃什么了?”
“有两三天水米不进了,没吃什么……”
容玖摇头,“不对。”
“怎么了?不好吗?”
“不是不好。”容九道,“是有点太好了。明明一个快死的人,眼下居然脉象平稳,过个两三日便能醒来。”
丁灵沉默是金。
容玖道,“他今天吃了什么喝了什么,做了什么,一个字不许漏,一一与我说清白。”他说着双目放光,“若能寻到法子,说不定以后便不会死人。”
丁灵一张嘴闭得跟蚌壳一样。
容玖拖着吴老太要盘问,吴老太拉住,“神医好歹容我给我们姑娘安排住处。”
容玖看一眼丁灵,“我没见过你,你不是祠堂的人,怎么敢来这里?”
“容大夫有所不知——”丁灵笑道,“阿太和孩子都是我送来祠堂的,我看这个疫病虽然凶狠,对我却应当无用。”
“好胆识。”容玖点头赞道,“以我观之,只有十之有七的人会沾染此疫,可惜惜命的人居多,即便不会染疫,也没有人敢来这地方——否则人手何至如此紧张?”
吴老太听得一头雾水,“神医……要不咱们先吃饭?”
外头的人早吃过,吴老太另外整治的饭食,三个人围坐一桌。容玖问明白丁灵困在这里的经过,哈哈大笑,“为一盘白肉困在此间,你也是倒霉。”
吴老太也笑,“等瘟疫散了,我去跟吴阿四说,让他拿出看家本事,给姑娘整治一桌。”
“那敢情好。”丁灵又问,“容大夫从何处来此?”
“北州。”容玖肃然道,“我师祖是当年北州大疫第一功臣,此处有疫,九千岁便命我来此。”
丁灵倒愣住,“九千岁?你是说老祖宗?”
“九千岁。”容玖纠正道,“人家是天下内监老祖宗,你又不是内监,胡乱跟着叫什么老祖宗?”又道,“九千岁下了钧令,我疾驰千里,换了五匹马才赶过来,却没派上什么用处。”
吴老太便不答应,“怎么说没派上用场?若不是神医配的好方子,我们说不定就没了。”
“方子不是我。”容玖摇头,“但我也不能白来——必须弄明白方才那个人因为什么突然康复。”
丁灵怔住,“我听说方子极其神效,竟不是你?还有更厉害的神医?”
“天底下哪有比我厉害的神医?”容玖勃然发作,“我乃当今容氏第一人,容氏当今神农第一族,你当我是什么?”
丁灵一滞,“那方子是谁开的?”
第10章 出去
容玖摇头,“不知道。”又道,“我打听过,说是古籍医书里寻出的好方子,试一次居然很灵。”
丁灵皱眉,“什么古籍?”还附带预言功能?
容玖仍摇头,“不知道。我原想讨来看看,竟不知哪个不晓事的落在水中浸了,啥也看不清。”
丁灵心中一动,“如此要紧典籍毁了,可处置了谁?”
“倒没听说。”
“古籍是谁的?”
“好像是钦差带的。”
丁灵道,“钦差奉旨督军,随身带着古籍医书做什么?若当真随身携带,必是极要紧的典籍,又怎会落在水中?若有人毁了典籍,以那位大人的脾气,怎么会不处置人?”
“这算什么稀奇?稀奇事多着呢——”容玖道,“古籍方子能治现在的疫病才是最最稀奇——我原本不信天命,如今看来,不信不行呀。”摇摇头便往外走,口里念叨,“定能寻出缘由。”
便又去研究宋闻棠。
丁灵当然不会作死告诉容玖真相。她留在祠堂,帮大夫收拣药材,使大锅熬药。第二日一早惦记阮无骞没饭吃,一大早赶去督军住处。到门口被面生的净军堵住,“未经准许不得入内。”
“阮继余在哪?”
“怎敢直呼余都统名姓?”净军挺胸凸肚,“速速离开。”
“跟他说我姓丁,之前也是住这的。”
“余都统说了,尤其是姓丁的。”
丁灵后知后觉自己当真惹恼了阮无骞,不得入内这种待遇司于是上黑名单了。气忿忿回祠堂——谁稀罕去,正好不用做饭。
容玖虽然没闹明白宋闻棠好转的原因,宋闻棠却肉眼可见地一天好似一天,第五天完全清醒,除了久病之下虚弱,旁的已经没什么。
雷公镇康复的人慢慢多起来,荒城一样的街道慢慢恢复人气,因为给钱,祠堂人手也充足起来。丁灵本可以回去,左右无事,仍旧留下帮忙。
这一日一大早便天色晦暗,近午时淅淅沥沥下起雨。已是深秋,雨一落冷得邪门。丁灵困在此处纯属偶然,吴老太便带她去相熟的裁缝铺子寻棉袄子,连着裹毛裙子。
二人从铺子里回来。刚进门便见容玖转着圈地骂人,摔盆摔碗地发作。
吴老太忙问,“神医怎么了?”
“什么神医?”容玖冷笑,“我就是一个拣药的,连个坐堂大夫都不算——药方的事做不了主,算什么大夫?”
丁灵听这话有意思,“谁不让你开方么?”
“改一下都不行。”容玖跳着脚骂,“人家不让。”
“谁?”
“还能有谁?奉旨钦差,一字千钧。”
“你是说——阮督军?”
容玖翻一个白眼,一言不发。丁灵奇道,“他为什么干涉药方?”又问,“你为什么要改方子?”
“总要试一试——”容玖道,“宋闻棠吃的并不是先时的方子,他既然能康复,说明另有道路治病,我研究了他康复前的饮食药物,便——”
“那我觉得还是不要改了。”丁灵一语打断,顶着容九锅底一样的脸色道,“督军大人见识非凡,人家这么定,自然有人家的道理。”
容玖大怒,“他都不听我说话,怎么就知道我改方子就没道理?我看他才好没道理。”
“他怎么说?”
“打发一个看门的就把我打发了——说什么督军有令,不许任何人入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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