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相互嫌弃地对视一眼,便很快移开视线。
沈青黛隐约记得,钟小姐卧房内曾放着几本佛经,而她又时常到灵清寺上香,或许她与守一法师相识吧。
可是,仅凭这层关系,她便能顺利逃脱?怎么想都觉得不太可能。
“钟小姐究竟是如何逃脱的呢?”
那姑娘看了看身后的姐妹,众人皆红了眼眶。
“是我们一起,帮助钟小姐逃走的。”
她望着铁门,缓缓道:“钟小姐是个极好的姑娘。她也觉察到他们对自己的不寻常,每当有人想来欺负我们的时候,她总会挡在前面。虽然……虽然我们依旧要去接客,却少了很多折磨。我们本都是正经人家的女子,又都有些容貌在身,在家都是百般宠爱,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所以即使整日被逼着做这些事,心中却是百般不愿。有了钟小姐的庇护,我们愈发厌恶这些让人作呕之事。”
“钟小姐来了大约两日,时刻留意这里的动向。很快,她便从我们口中得知,六年前,曾有人跑出去过。虽然跑出去的女子最终被追了回来,但她仍然觉得是个机会。她便趁着无人,将要逃跑的想法告知我们。我们当时很是震惊,因为仅凭我们的能力,要逃出去,简直难于登天。而且,一旦被抓回,只会像六年前的那个女子一样,被活活打死。”
沈青黛止不住想为钟小姐的魄力拊掌,在这种情况下,能迅速做出决断,并且对这些不知底细的女子给予信任,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毕竟若有一人告密,下场只会很惨。
那姑娘像是看穿了沈青黛的想法:“我们不会有人告密的,钟小姐很确定这点。钟小姐很聪明,她也怕有人会泄密,便暗示我们,那些人对她不同,即便被发现逃跑,也不至于会要她性命,反倒是告密者,会被所有人排挤,不会有好下场。”
沈青黛不知,钟小姐竟有如此手段,不愧是让周方展痴狂至此的女子。
那姑娘继续道:“我们仔细一想,的确如钟小姐所言,即便我们现在相安无事,可总有人老珠黄的那天。我们清楚,等到那天,等待我们的会是怎样的下场。于是,在钟小姐筹划下,我们十八人分别留心记下各处值班轮换的情况,又用了一些手段,很快摸清了这里防卫的布局。”
“这里两处出口分别有两人把守,其余人等都在各处活动,还有客人不间断地过来。这本是极其复杂之事,可钟小姐她很会筹划,她把得到的信息整理好,先是躲过客人来的时间,又算准了他们在大厅汇集的时辰。最后,我们确定了逃亡时间。”
那姑娘说这些的时候,依旧带着热烈,提起钟小姐时,总不自觉露出歆慕。对于她而言,钟小姐无异于最黑暗时的亮光,是她们全部的希望。
她注意到自己语气过于激动,缓缓调整了语速:“当谈到从哪个出口逃离的时候,我们都认为从最近的,左边出口逃出。可钟小姐说,要走右边。因为之前逃出的那个女子,在逃出后,很快便被抓回。她推测,左边出口出去,肯定没有遮挡物,就算逃脱,也很容易被抓。我们觉得她说得有理,便一致决定,从最右边逃走。”
左边出口,也就是孤风岭。那里光秃秃一片,的确不利于藏匿。
而右边,则是东北密林。那里林木茂盛,若想快速搜寻,的确不易。
钟小姐的判断和对地形的敏感程度,简直让人吃惊。
“计划已经制定好,可如何悄无声息地解决出口处的两人便成了问题。若是我们群起攻之,十几个姑娘,勉强可以对付他们,可一旦动作过大,势必会引起其他人注意。就在我们都为这个问题苦恼的时候,钟小姐想到了一个办法。”
这个问题的确很难解决,沈青黛忍不住想,若是自己被困,能不能想出好的办法。
周方展睁大双眼,等着她继续讲下去。
那姑娘脸上挂着浅笑:“钟小姐真的是聪明啊。她竟然想到,利用酒来解决。那两人一直觊觎我和灵仙,我们当即决定,由我和灵仙抱着酒出来,找理由哄骗他们喝下。然后趁其不备,用酒坛将他们打晕。最后一起点燃外衣,在出口形成一道火障,这样,即便他们发现我们逃离,一时也很难追上。”
几人想起来时看到的那个酒池,茅塞顿开。对啊,酒不但能喝,只要有火,还能点燃。
她们的计划,听起来还算周详。可最后只有钟小姐逃了出去,很显然,这中间出了意外。
沈青黛急切问道:“为何会出了变故?”
那姑娘无奈叹道:“那日,开始一切都还算顺利。我们趁着他们在大厅集合的空隙,成功避开所有人。行至酒池旁,我们脱下自己的外衣,在酒池内沾满了酒水,掏出在客人身上偷到的火折子,一步步走向出口。我和灵仙抱着酒,走在最前。我们看着前方的出口,只等敲晕那两个走狗,点燃衣物,一起逃出这个魔窟。”
沈青黛几人听得连呼吸都变慢了,不由为她们捏了一把汗。
她苦笑一声,声音内充满不甘与无奈:“可惜啊,人算不如天算。就在我们靠近出口处的时候,马老大突然过来寻钟小姐。于是,他很快便发现我们逃了,带人追了过来。守在出口处的两个人听到动静,反应过来,转身正对上我们。”
沈青黛忍不住长叹一声,她们都已经走到出口了,只差一步,就只差一步。明明她们可以,一起逃走的。
姑娘半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羽翅般颤动:“前后夹击,我们没有办法,走在我身侧的两个姑娘,突然互相点了点头,她们……她们点燃了自己的衣物,死死抱住那两个守卫的腿。”
沈青黛几人被惊得如同雷击,她们竟然点燃了自己。
究竟是怎么非人的折磨,才能让她们提早便做好了这样的决定。
姑娘的话还在继续:“我们也很快反应过来,拼命把钟小姐推了出去。我们大叫着让她先走,她却不肯。可她是我们的希望啊,若她不趁机逃跑,我们便再也没有出去的机会了。我当即把酒坛摔碎,捡起碎片,以死相逼。最终,我们亲眼看着她逃离了这座魔窟。”
“看到钟小姐离开,我们不再顾虑,纷纷脱掉自己身上的衣服,点燃了起来,那些人一时不敢上前,直到火势渐渐熄灭。”
她的故事讲完了,众人久久沉默。
钟小姐逃出魔窟的背后,竟然是这么一桩惨不忍睹的过往。
他们作为局外人,听着已觉胆战心惊,何况是眼前这些当事之人。沈青黛简直不敢想象,这次出逃事件留下来的这些姑娘,究竟会遭受怎么样的残害。
姑娘静静望着周方展:“钟小姐总说,她有一个智勇双全的未婚夫,是镇抚司的指挥使,她一定会让你来救我们。周大人,您总算来了。”
周方展面色惨白:“抱歉,是我来得太晚了。”
“不晚,周大人,您能过来,我们心里已经很感激了。”那姑娘摇了摇头,又垂眸道:“钟小姐,她是个好姑娘。”
周方展垂首不语。
赵令询看着破败的铁窗,有些透不过气:“先出去再说吧,我会让顺天府的人,好生安顿她们。”
经他一说,众人才觉心内有些憋闷,点头准备上去。
见沈青黛一动不动,一直凝眉沉思,赵令询凑近询问:“怎么了,可有什么不妥?”
沈青黛抬眸问道:“你们可知,来这的客人,都是些什么人?”
那姑娘摇摇头:“不知,他们都是寻常服饰,看不出什么不同。”
这时,旁边一直沉默的姑娘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沈青黛走到她跟前,温声问道:“你可是想起来一些什么?”
她这才嗫嚅道:“不知是不是我听错了,我曾听到,马老大矢口称呼一位客人什么大人。”
沈青黛几人互望一眼,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若来这的客人,涉及朝中大臣,那事情可就更大了。
第59章 千红一窟(完)
留下十余人清理现场后, 他们一行人便从孤风岭出口走出。
为免强光损伤眼睛,沈青黛细心地为十几个姑娘准备了布条遮挡。
尽管不能第一时间看到外面的天地,可当第一缕微风轻柔地拂过面颊, 她们还是一个个激动得泪流满面。
她们终于走出了这个摧残她们的魔窟,若是钟小姐看到, 定会很欢喜,可惜, 她至死都留有遗憾。
赵令询把她们交给顺天府的差役, 叮嘱他们好生照看, 这才离开。
几人赶到回城的大道之上, 镇抚司的锦衣使正押着守一法师在此等候。
赵令询看着守一法师:“这个案子, 还有许多未明之处。这人,我要带回中亭司。”
周方展睨了他一眼:“此事已不单单是人命案,还涉及朝中大臣, 理应由镇抚司带回去审问。”
两人互不相让,又对上了。
沈青黛看了看垂着头的守一法师,又想起钟小姐,不觉替钟小姐惋惜。
“这样罪大恶极之人, 千刀万剐都不为过,就应该先在钟小姐灵前跪上三天三夜再审也不迟。”
周方展看向沈青黛的目光变得十分微妙:“你说得不错,就这么定了。”
经过沈青黛身边时,周方展再次投来欣赏的目光:“中亭司,我就看你最顺眼。”
赵令询望着镇抚司押送守一法师离开的身影,十分无奈地看了看沈青黛。
施净眼睁睁看人离开:“赵令询,你就这么让他们走了?人是我们找到的, 就这么让他们抢了咱们的功劳?”
说罢,他转向沈青黛:“还有你, 没事出什么馊主意?这下好了,到嘴的功劳,飞了。”
沈青黛内疚地挠挠头:“那怎么办,去抢回来?”
她点点头:“对,去抢回来。走,咱们也跟去看看。”
赶到钟府的时候,已是落霞漫天,斑斓的霞光映照在门前的白灯笼之上,减了几分治丧的寥落冷清。
几人进府来到正厅,十几个锦衣使分列两侧,周方展正押着守一法师站在灵柩前。
因是晚膳时分,灵前跪着的,只有钟正业。
钟正业一看到人来,一骨碌爬起来,看到周方展像见到亲人一般,奔了过去。
“周大人,我求求您了,您跟我爹说说情,饶了我这一回吧。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要是知道会这样,打死我也不会绑架妹妹啊。我算是看清楚了,这个家,只有妹妹把我当人看,他们一个个都不拿我当个人。就连我爹,他都已经狠心罚我跪三天了。”
沈青黛听得眉头直皱。周方展没砍了他,已经是看在钟小姐的面上,格外施恩了,他还敢求情。
果不其然,周方展狠狠瞪了他一眼,无比厌恶地甩开他。
钟正业面上尴尬,讪笑一下,看到一旁的守一法师:“周大人,这是请灵清寺法师来为妹妹诵经吗?”
周方展冷声道:“诵经?他也配。我抓他来,是过来忏悔的。”
钟正业目瞪口呆,周方展是不是疯魔了,抓个和尚过来,让人家过来忏悔什么。
他不自觉地往后挪了挪,与周方展保持距离。
周方展按住守一法师的肩膀,在他膝盖处用力踢去,守一法师双腿一弯,便跪在地上。
守一法师望着灵柩,眼中流露出惋惜:“钟小姐她聪慧通透,是个有佛性的好姑娘……贫僧也是迫不得已。”
周方展嘴角扯出一丝不屑:“事到如今,你还敢自称贫僧,谈什么佛性?迫不得已,你就能杀了她?”
“周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钟夫人听到下人来报,周方展带了锦衣使还有灵清寺的法师来此,急忙赶了过来。
看到跪在地上的守一法师,钟夫人一脸错愕。
周方展施礼道:“夫人,杀害堇云的凶手,我抓来了。”
钟夫人片刻愣神:“守一法师?他和我的云儿无冤无仇,为何要杀云儿?”
周方展长话短说:“他明里是和尚,实则做着拐卖女子的勾当,堇云无意间发现了这个秘密,才会被灭口。”
钟夫人听罢,颤抖着手,抓起地上的守一法师打了过去:“你个假和尚,你害我云儿,你该死。”
周方展抓住钟夫人:“夫人,保重身体。你放心,我定会让他生不如死,日日为所犯的罪行忏悔。”
钟大人在卫姨娘的陪同下姗姗来迟。
方一进正厅,便看到这副乱相。
钟大人走得太快,一个踉跄,险些跌倒。他只听到凶手两个字,忙抓住周方展:“抓住了,杀害云儿的凶手抓住了?”
周方展用手指向守一法师:“就是他。”
钟大人明显也愣了一下:“是个和尚?”
周方展只得将同钟夫人说的话,再讲一遍。
钟大人眼露恐惧,双手颤抖:“是他。”
沈青黛在旁看着,幽幽长叹:“周大人,凶手已在灵前跪下忏悔,时候也不早了,你看看,兄弟们都饿了一天了,不如咱们先吃个饭,再从长计议。”
她要从长计议的,自然是守一法师的去处。
周方展看了看跟着自己跑了一天的弟兄们,缓缓点头:“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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