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刘仲的名声越来越不好,以至于没有媒人肯管他的婚事。刘家的家业也再经不起祸害,刘孝夫妇这才慌了起来。刘孝自己戒了赌,开始管起刘仲,可刘仲哪里肯听他的话,依旧照赌不误。家里每况愈下,相公他……他常年受累,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
陈氏声音哽咽,长舒一口气道:“我被打骂的日子,终于在遇到春禾之后有了好转。”
春禾?
沈青黛这才想起,她听村民说过,春禾就是前阵子刚被陈氏拣回家的孤女。
春禾被刘孝夫妇看上,想要她嫁给二儿子刘仲。
同在一个屋檐下,他们总要避讳着点,以免打骂陈氏吓到春禾。
听陈氏说完,施净一脸愤然:“既然他们如此苛待,你们为何不分开居住,还要受他们这鸟气?”
陈氏突然浑身颤抖起来,似乎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恐惧与不安。
里长叹息一声道:“真是没想到,刘孝居然是这样的人。你怎么也不同村里明说情况?”
陈氏苦笑一声:“我就算有胆子说,也不见得有人会信。刘孝的手段,你们没有见过,若是我说了,他有的是办法对付我们。若到时候再反口说我诬陷,我要如何辩解?更何况,还有相公,还有小虎子……”
里长虽也觉得她不容易,可还是说道:“那,那你也不能杀人啊,那可是四条活生生的人命啊。”
陈氏抬起一双水润的眼睛,摇头道:“我没有杀人,我真的没有杀人。我是恨刘孝夫妇,恨毒了刘仲,可人真的不是我杀的。”
见几人还是不信,陈氏喊道:“他们是该死,可我相公呢,我没有理由杀他,我为什么要杀他,相公是我在这个家唯一的希望,我不可能害他。”
沈青黛被她这么一叫,脑子瞬间一团乱麻。
本来她觉得很清晰的事情,一下下变得模糊起来。
她坚信死者四人是被药物导致丧失行动能力,而方才的尸检结果正好证明了她的推论。
四人死亡的关键,就是桂花坛子鸡中的曼陀罗。
而当天的饭,是陈氏所做,菜也是她亲自端上桌的。
除了她,别人根本找不到机会下毒。所以,她才认定,陈氏就是凶手。
可现在她突然觉得,或许是自己过于想找到答案,太急于证明自己,而忽略了许多重要的问题。
这个案子疑点还有很多。
其一,陈氏就算恨全家人,可对自己儿子她绝对真心。若真是她下毒,她怎么保证那么小的孩子不会嘴馋去夹肉吃?若小虎子果真夹肉被她制止,刘孝一家怎么不会起疑心?
其二,曼陀罗不是寻常可得之物,古槐村并未见种植。她终日在家,若真是她下毒,她又是如何拿到的?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狐狸。真正导致四人死亡的是狐狸,那么狐狸为何会出现在刘家?
千头万绪积压在胸中,沈青黛一时想不明白,手扶着额头,努力让自己静下来。
“喝一口,或许可以清醒一下。”
赵令询不动声色递过一个酒壶。
沈青黛接过,一口进肚,燥辣感直涌上来,瞬间清醒了不少。
还未递给赵令询,就见一人神色慌张,急急忙忙跑了过来。
里长问道:“跑什么呢,没见几位大人在查案?”
那人停下,喘了口气:“张大,张大死了。”
第8章 狐仙之怒08
张大居然死了。
他们还未来得及审问张大,他就突然身亡。
这实在出乎几人的预料。
陈氏的话一时也分辨不出真假,几人便决定先去张大死亡案发现场。
张大死在村口槐树旁的水沟里,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是张大的儿子张言。
沈青黛三人赶到的时候,张大已经被人捞了上来。
槐树旁聚满了看热闹的村民,议论纷纷。
“就是狐仙杀人,你看,和刘孝家的一样。”
“难道真的是狐仙索命来了?”
“嘘,嘘小声点,不要命了,也不怕狐仙听到。”
里长让众人散开,三人这才走了上去。
已经见识过停了两日的尸体,再见到死人,沈青黛已经从容了许多。
她看了看死者,约摸五十多岁,五短身材,身上穿的灰衣已经被血染红,因是刚从水中捞出,浑身湿漉漉的,头发一团团地覆盖着整张脸,活像个水鬼。
如村民所言,他的死法和刘孝一家相似,表面上看,确实是被动物撕咬而亡。
然而沈青黛还是看出了不同:“刘孝一家虽是被狐狸咬破喉颈,但并没有这么……血淋淋。”
赵令询明显也意识到了这点:“他被狐狸撕咬得有些过分,尤其脖子这块,倒像是刻意而为。”
施净懂他们的意思。
经过上次验尸失误,这次他不敢再有任何轻怠,连准备都格外细致起来。
沈青黛走近,收起他身上的动物毛发,红色的,和刘孝家发现的一样。
她又伸头看了看旁边的水沟,水不深,只到小腿的位置,应该淹不死人,但也不排除特殊情况。
“你是怎么发现他的?”
张言哽咽道:“昨日父亲说要进城,我们在家等了一晚也未见他回来。他以往也在外留宿过,可最近村里出了事。我父亲他……他也是当年的猎狐人,我不放心,今日一早就出门去寻,找着找着就在槐树下发现了狐狸毛,我心下焦急,预感到不好,就在四处去找,结果就在水沟里发现父亲。”
沈青黛问道:“你父亲临行之前可有饮酒,他有没饮酒的习惯?”
张言想了想道:“我父亲素日不太饮酒,也就前几日,刘叔过来的时候,两人喝过。昨日出门前,父亲并未饮酒。”
“不是饮酒以至无力,被狐狸咬伤后,跌入沟中身亡。”
施净听出沈青黛的言外之意,在一旁答道。
沈青黛看了看尸体道:“我当然知道不是溺亡,他虽全身上下皆泡在水中,尸身肿胀,但却腹内平平。头发衣物上虽有沟中水草,手脚指甲内却无淤泥,明显是死后掉入沟中。”
赵令询跟着道:“张大的死法同刘孝相似,凶手都是用狐仙杀人作为幌子,以图掩盖真相。刘孝一家在狐狸面前无力反击,是因为中了曼陀罗的缘故。你看这四周,毫无挣扎痕迹,显然张大在狐狸面前也是如此,只有找出张大为何任由狐狸撕咬,才能知道他死亡的真正原因。”
施净点头道:“沈兄方才不是怀疑他是否饮酒吗,我可以确定他没有饮酒,我在他口中并未闻到酒味。若他饮酒导致无力,那必然喝了不少,酒气消散至少要十二个时辰,从他昨日外出,到现在不足十二个时辰。”
沈青黛本就是猜测,见施净却如此认真分析,毫无昨日懒散之态,不由点头。
赵令询不再多言:“你接着验。”
沈青黛转向张言,接着问道:“你父亲近来可有异常之处,素日里有没什么交恶之人。”
张言仔细回想了一下,这才说道:“近年来,我父亲身体不好,也不太常外出,哪里会得罪什么人。至于异常之处,就是从村里经常有狐狸叫之后,他就开始自言自语,有时候半夜还会被吓醒,他是当年的猎狐之人,听到狐狸叫,自然会害怕,也不算异常吧。”
他这样想也没错,作为当年的猎狐人,槐树被卖后,半夜听到狐狸叫,失常也在情理之中。
已近四月,因是暖春,槐花已发出细小的花苞,风吹过,幽幽清香起起伏伏,沈青黛方才紧张和疲劳稍稍缓解。
突然,她眼前一亮:“当初村里要卖槐树的时候,你父亲没有反对?”
张言愣了一下,缓缓道:“没有,父亲大约是忘了当年祭拜槐仙之事。”
若张大真信槐仙能镇狐仙,怎么可能在卖掉槐树一事上,态度如此随意。
“那刘孝呢,当初他有反对吗?”
张言摇摇头:“应该没有,若有人反对,村里会讨论,可那木材商给出了天价,不会有人拒绝。”
赵令询会意,把里长叫到沈青黛跟前。
里长十分肯定道:“刘孝当时绝对没有反对,我记得很清,他听到古槐能卖五百两的时候,还十分高兴。”
“五百两?”
施净俯在尸体旁的身子一下站起,因刚摸过尸体,一双手套上鲜血淋漓,看起来很是骇人。
沈青黛后悔了,她就不该相信,施净会认真。
见沈青黛又是一脸鄙夷,施净忙低头继续检验。
赵令询也略微吃惊。村民们说天价的时候,他只当村民没见过世面,确实没想到一棵槐树,竟能卖五百两。
沈青黛盯着槐树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问道:“那木材商呢,现在何处你可知道?”
里长摇头:“我们刚说要卖树,村里半夜就有狐狸叫,没两天就出事了。木材商也不知道怎么听说了,就过来说不买了。就算他要买,我们也不敢卖啊,于是这事就黄了。”
沈青黛追问道:“你们是怎么联系的,知道他的来历还有住处吗?”
里长还是摇头:“我们联系不多,每次都是他直接上门,我根本不知道他从哪来,又住在哪。”
一棵树,五百两,的确是天价。刘孝和张大,没有反对,好像也说得过去。不过,这个价格……
“张大的死因找到了。”
施净起身,擦了擦手,骄傲地望着沈青黛,一脸求夸赞。
沈青黛忙走了过去:“他是怎么死的?”
施净缓缓道:“被勒死的。”
“张大虽看似被狐狸撕咬,但身上爪痕处却甚少有血痕,应是死后被抓伤。他虽被水泡过,但面部依旧可见青紫,眼部有出血,喉软骨处有损伤。此外,如世子所言,他的颈部的确有问题。凶手本想刻意隐瞒,却也露出破绽,他的脖子虽被狐狸撕咬得面目全非,但你们看这里……”
沈青黛、赵令询两人凑上一看,果然见张大脖颈间有一处不甚明显的勒痕。
沈青黛忍不住夸道:“看不出来,你还真有两下,这么快就查了出来。”
施净趁机凑上去:“看在我如此辛苦的份上,改天请我去乐仙楼怎么样?”
赵令询把他揪到一边:“等查完案子,我请你。”
施净一撇嘴:“你,拉倒吧。别忘了,你还欠着我银子呢!”
赵令询顿时面上无光,憋着气不说话。
张言听到施净说自己父亲还是被勒死,愣了一会,冲到几人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请各位大人查明真相,让我父亲安息。”
赵令询让他起身:“中亭司办案,为的就是抚逝者之灵,慰生者之心。”
抚逝者之灵,慰生者之心。
赵令询字字千钧,一声声落在沈青黛心里,如和风入春水,涟漪不止。
她偷偷望向赵令询,古槐婆娑的树影落在他脸上,让他的坚毅有了几分不可琢磨的温情。
“不是狐仙杀人?”
人群里窃窃私语。
沈青黛被吵的头疼,站在树下,朝着村民道:“诸位乡亲,刘孝一家,还有张大,不是被狐仙杀死的。是有人借狐仙的幌子,完成不可告人的目的。各位乡亲,若有线索,可以随时找到我们提供。”
说完,也不管村民如何议论,他们便朝水沟边走去。
当务之急,是查出凶手。
沈青黛看了看附近杂草丛生处,现场脚印杂乱,明显可见人被拖行的痕迹,却并无动物经过的痕迹。
“你们是从这个方向把他拉上来的吗?”
张言点头:“是的,只有这个位置下去比较方便。”
沈青黛眸光一闪,继续问道:“那你下去之前,可有留意到是否有痕迹?”
张言思索了一会,才懊恼道:“不记得了,当时我一看到父亲在沟里,六神无主,只顾着去拉父亲,没有留意。”
张大死亡原因找到了,可这里却未必是案发现场。
如果这里是案发现场,必定会留下蛛丝马迹,可现场却并无挣扎的痕迹,甚至连动物经过的痕迹都没有。
如果这里不是案发现场,那张大就是被人在别处杀害,又抛尸在这。
刘孝和张大之死,作案手法一致,凶手必定是同一人。
若是张大被杀然后抛尸在此,那凶手能勒死张大,继而抛尸,在体力上必然占优势,也就是说:陈氏,或许不是凶手。
“你们看,这是什么?”
赵令询扒开草丛,眼前赫然出现一朵紫色的小花,花瓣颜色尚鲜,应是刚落下不久。
沈青黛弯腰捡起,细一辨认便道:“是丁香花。”
里长脸色骤变,结结巴巴道:“丁……丁香花?”
水沟附近并无丁香树,丁香在古槐村也并不常见,里长显然知道些什么。
“你知道哪里有这丁香花?”
里长咽了下口水:“那个死了十五年的猎户,秦亮,他家就有一株丁香树。”
第9章 狐仙之怒09
秦亮,第一个被狐狸咬死的猎户。
一切果然又回到原点。
看来他们之前猜的没错,若想查明狐狸杀人案,必须先弄清十五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案情虽一直扑朔迷离,一个接一个的意外来临,沈青黛却有种感觉,他们离真相越来越近了。
秦亮家在村西头,离进村东头的古槐树有很长一段距离。
几人来到秦亮家门前,停住脚步。
秦亮家与其他村民处一样简陋,不同的是更加衰败。
屋檐房顶上长满了杂草,墙体斑驳,一片片裸露在外,像极了一个衣不蔽体的苦命人。
木门摇摇欲坠,落着的铜锁锈迹斑斑。
沈青黛走过去看了看门锁,发愁要怎么打开。
赵令询眼神示意施净,施净一脸不情愿,还是走上前去,从袖中掏出一个铁丝,一番捯饬,锁开了。
里长看得目瞪口呆,跟着几人走了进去。
小小的院落内,一间正房,左右有房屋两间。
院中杂草遍地,落地生根,墙角的丁香花,如烟似霞。
极致的荒芜,极致的绽放。
众人抬眼望去,一片片丁香花瓣迎风摇曳,带着数十年的不甘与寂寞,不遗余力地散发着浓香。
谁能想到倾颓之下,竟有如此让人震撼的生长力。
沈青黛好一会才从痴迷中清醒,轻咳了一声:“没想到秦亮一个猎户,还有如此情调?”
里长忙否认道:“他哪懂得这些,都是他那夫人喜欢。他丈人是个穷教书先生,他夫人跟着她父亲,学得几个字,一向喜欢这些不中用的。秦亮别看是粗人,最懂得怎么疼人。他夫人喜欢这花,他就花了一个月的钱,买了这棵树种下,当时才那么一点大,如今竟这么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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