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中充满怒火:“我找到卢郎中的时候,他已经喝下了毒药。他说,他杀了慧娘父母和陈奉,还连累了无辜之人,他是罪人。他就是迂腐,不过杀了几个恶人,有什么错。”
烟儿自幼混迹底层,又在留行门这种地方长大,对她来说,这世间的善恶,完全就是以自己为标准。凡是对她好的,就是善,凡是她讨厌的,就都是恶。
她望向王安若,眼中泛着泪光:“卢郎中死了,王安若的眼治不好了。王安若,是我不好,我不知道会这样,我只想让大家都好好的。”
王安若下意识地揉揉她的头:“傻丫头,人各有命,我怎么会怪你呢。是我不好,没有早点觉察到你的不对,没有能帮到卢郎中。”
沈青黛看着烟儿,心底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她天真无拘是真,肆意妄为同样也是真。
她心中的善,只对那些关心过她的人,而她的恶,同样如此。
“急于杀死陈桉,是不是因为,在他纠缠秀姐儿的时候,你发现了慧娘的玉佩?”
烟儿止住眼泪:“不错。陈榕虽死,可一切都是陈奉纵容的结果。我打定主意,要杀了陈奉。不过你们却来了,我就想便把计划拖后。可那日,我竟然看到了慧娘的玉佩。那玉佩慧娘贴身带着,她下葬之前,我偷偷去看过她,玉佩她一直贴身带着。她下葬的时候,我也偷偷跟着,我亲眼看到她下葬的。可是,玉佩却莫名其妙出现在陈桉手里。我猜到可能是陈奉搞的鬼,于是,我便趁人不备,去挖了慧娘的坟。果然,慧娘不在里面。事后,我刻意在你们面前提起玉佩之事,就是为了引起你们的注意。”
“本来,我不想这么早动手的。可是,他竟然敢骂王安若,还敢欺负秀姐儿。我一气之下,就把他杀了。”
王安若皱眉道:“陈奉已经被抓,你为何还要杀他?”
烟儿秀眉微扬:“陈奉才最该死,都是因为他,卢郎中才自杀的。卢郎中不出事,你的眼睛早好了。”
王安若喉间一动:“常安呢,你为什么要诬陷他,他在何处?”
烟儿突然怒了:“常安,常安,你就知道叫他。他才最讨厌,总是骂我。”
王安若急道:“你杀了常安?”
烟儿生气地扭过头去:“杀了又怎样?”
王安若猛地起身,指着烟儿道:“你,你真是不可理喻。”
烟儿满不在乎地笑了:“谁让你不带我走,你带常安不带我。”
王安若喃喃道:“我真的很后悔,当初就不该救下你。”
烟儿眸中一片黯淡,她双眼一闭,一行清泪划过:“那好,我就一命赔一命,我还给你。”
说完,她从袖中掏出早准备好的刀,用力朝自己心口扎去。
明明她前一刻还在笑着,谁也没料到,她竟会突然自杀。
等赵令询反应过来,上前扶住她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沈青黛被吓得怔了片刻,朝外面喊道:“玉郎,快叫玉郎过来。”
烟儿朝着沈青黛笑道:“沈大人,我该说的都说了。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等我死了,你大可回去交差。不过,我……我是留行门杀手的事,你不要……不要说,不然,他们……他们都会死的。”
沈青黛上前,定定地看着她:“好,我答应你。”
王安若嘴里叫着烟儿的名字,摸索着上前,紧紧抓住她的手:“烟儿,是我不好,是我的错,你不要吓我。”
烟儿笑得开心极了:“我就……就不,谁让你……骂我。王安若,我要你……记我,一辈子。”
王安若哽咽道:“好,我记你一辈子。”
烟儿抬手,抚在王安若的脸上,最后缓缓向眼睛摸去。
“真想……让你看看我。”
王安若握住她的手:“我已经看到了,就在我心里。”
烟儿笑得如同一朵红艳艳的石榴花,带着浓烈的热情,灼灼地开放在枝头。她觉得这辈子,没什么遗憾了。
突然,她脸上的微笑沉了下去,手缓缓移到王安若肩膀,用尽仅剩一点的力气,用力拍去。
看着王安若缓缓倒下,三人又是一惊,不知道她这是何故,只是呆呆地看着她。
玉郎一进屋,就被眼前的吓得瞪大双眼。
烟儿看到玉郎进来,朝他嫣然一笑:“玉郎,对不起……让你看到,我那日杀人时的样子,你吓坏了吧?”
玉郎看着她,别过头去:“烟儿,别说了。”
烟儿依旧在笑:“你父亲,没有中毒,我是为了威胁你……才说谎的。抱歉……我又骗了你。”
玉郎垂头道:“我知道,你不会的,我都知道。”
烟儿双眼开始有些涣散:“好,玉郎,那你再帮帮我……帮我医治好王安若的眼睛……”
玉郎瞪大双眼,大声喊道:“烟儿,不要……”
“啊!”的一声惨叫,烟儿已经满脸是血,眼睛处赫然变成了两个血窟窿。
“原来……这就是瞎子的世界啊,一点都不……好玩……”
眼前明明是一片虚无,她却仿佛又看到了王安若。
那时她假装躲避追赶,溜到他的车内。
她第一次见到这么好看的人,他笑起来,像是冬日里的暖阳。
他没有问她从哪来,为何会躲进他的马车内,更没有责怪她的鲁莽。他只是笑着,给她递了一块糕点。
他柔声说:“小姑娘,不要怕,坏人已经跑了。”
烟儿嘴角挂着微笑,头一歪,像一只失去力气的蝴蝶,静静地倒在花丛中,放在桌上的手中,依旧紧紧地攥着两只血淋淋的眼睛。
屋外寥寥清荷孤寂独立,池内平静无波,一方天地静静映在澄塘内。倏忽,一只红鲤穿荷而过,泛起涟漪不绝。
***
沈青黛答应烟儿,要替她保守身份,是因为她知道,留行门这么多年都未曾被官府抓住把柄,其行事必定十分谨慎。
若是知晓烟儿暴露了身份,那牛山村,很可能会引起一场腥风血雨。而和她走得近的那些人,恐有性命之忧。
在向外透露案子已探破之前,她特意让人以十分隐秘的方式,帮烟儿制造了一个假身份。
沈青黛他们破案的消息,很快在牛山村传了个遍。
村民得知,杀害陈奉一家的竟是烟儿,都很奇怪,一个小姑娘哪里来这么大的本事。
很快,他们便得到了第一手的消息,烟儿之前是个跑杂耍的,会些拳脚功夫。
他们破案的热度仅仅维持了不到半日,便被新的消息吸引了去。
贵哥为庆祝案子探破,牛山村终于迎来平静,准备明日在村内大设酒席。
秀姐儿听闻烟儿出事,哭得撕心裂肺。乍闻贵哥却在此时办起了宴席,气得与他争吵了起来,两人闹了好一阵。
玉郎遵循烟儿的遗愿,替王安若换了眼睛后,失魂落魄地离开。
卢郎中和慧娘还未下葬,烟儿自尽而亡,王安若又方换了眼睛,身边无人照看,沈青黛三人便决定多留一日。
临近黄昏之际,常安回来了。
他一回到院内,便怒气冲冲地嚷嚷着:“烟儿那个死丫头在哪?她竟然趁我不备,把我推到了河里。我被冲到了下游,走了一天才回来。让她出来,我不打死……”
沈青黛轻叹一声:“她已经死了。”
常安举起的双手缓缓落下:“你说什么,烟儿她死了?”
沈青黛没有回他,而是道:“王安若换了眼,就在屋内,你去看看吧。”
常安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换了眼,什么意思?”
沈青黛缓缓道:“是烟儿的眼。”
***
王安若醒来的时候,只感觉眼前一片漆黑。
时隔数年,他第一次感觉到了,这世间的色彩。
常安就守在一旁,一见他醒来,忙上前去扶。
王安若抓住常安满是老茧的手,颤声问道:“常安,是你吗?”
常安慌忙回道:“公子,是我,我回来了。”
王安若欣喜道:“太好了,你没死。”
常安看了看王安若的双眼,方到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
王安若见他不再言语,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双眼,突然他好像明白了什么。
他疯狂地冲了出去,边走便问:“烟儿呢,烟儿在哪?”
常安无奈,只得从后背将他敲晕。
***
一大早,沈青黛他们便起身,前去安葬卢郎中与慧娘。
荒草萋萋,两座坟茔相对而立,像极了一对恋人,默默注视着对方。
赵令询蹲下,烧了些纸钱,方才起身。
从坟地走出,沈青黛隐隐有些不安。
“赵令询,你有没有觉得,这里似乎还有其他人?”
赵令询回头看了一眼,平淡道:“走吧,你想多了。”
沈青黛摸摸头:“看来是我这些日子太紧张了,等回去,我非要告假两日。”
施净一听:“可拉到吧,你一告假,准出事。”
沈青黛一个拳头捶过去:“你个乌鸦嘴。”
赵令询默默走在两人身后,直到离坟地越来越远,他才缓缓回身,对着晃动的荒草丛点了点头。
草丛中,瘸腿老人缓缓起身,朝着卢郎中的墓地走去。
***
临行前,里长与贵哥前来相送。
贵哥一再挽留,希望他们能留下吃了酒席再出发,沈青黛婉言相拒。
几人正寒暄着,就见玉郎神情稍稍恢复,手里拿着几张纸,走了过来。
“爹,贵哥,师傅的画像已经好了。”
沈青黛好奇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里长展开画像道:“这两年,卢郎中为村子里做了这么多,我们……大伙都觉得有愧于他。这不贵哥提议,借由这次宴席,以抚卢郎中之灵。所以,我们寻了镇上的画师,画了一副卢郎中的画像。”
画像展开,沈青黛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画上之人,双手微微颤抖,仿佛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熟悉的记忆扑面而来。
那幅画上,竟然是绿豆芽,她幼年时在乡间时的同伴。
“你叫小豆芽?哈哈哈,听着就弱。你姓卢,不如就叫绿豆芽吧。”
赵令询看她脸上惨白,上前道:“沈青,你没事吧?”
沈青黛猛然惊醒,摇头道:“没事,我只是太累了。”
马车就停在大杨树下,三人告别众人,朝着马车走去。
临上马车,沈青黛扫了一眼中间的贵哥,脚步顿了一下。
她叫了一声:“贵哥”
贵哥不知他突然又何吩咐,忙走了过去。
沈青黛从袖中掏出卢郎中的簪子:“这个东西,是你在找吧?”
贵哥怔了一下,矢口否认:“我听不懂,大人在说些什么。”
沈青黛收起簪子,叹道:“贵哥,别成为第二个陈奉。”
说罢,她转身上了马车。
贵哥呆愣在原处,久久地盯着前行的马车。
马车渐行渐远,牛山村也渐渐被甩在身后。
沈青黛最后看了一眼若隐若现的村子,缓缓放下了车帘。
第79章 庄生一梦01
短短数日, 来时挂在枝头饱满盈润的槐花,已经有些干瘪枯黄。
偶有几朵轻盈盈地飘落在地,马车踏过, 残香依旧。
施净探过头问:“方才,你同贵哥说了什么?”
沈青黛道:“我提醒他, 不要成为第二个陈奉。”
施净有些摸不着头脑:“为什么?”
沈青黛缓缓道:“他是陈奉的儿子,与陈奉住在一起, 即便他不知道陈奉的计划, 多少也会听到点风声。可卢郎中出事前后, 贵哥却隐身不见。说白了, 他就是个利己之人。”
她从袖中掏出簪子:“卢郎中把抑制鼠疫的配方, 藏在簪子内。这事如此私密,非亲近之人有心窥察,恐怕很难发现。你想想, 陈奉又是从何处获悉的呢?”
施净点头,的确如此。
“还有,当初第一个说出鼠疫的,便是他。谁又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受了陈奉的影响, 才这么说呢。”
沈青黛叹了一口气:“不过,我并没有证据。即便我有证据,也不能拿他怎么样,他不过是推波助澜而已。方才也只能试探提醒他,希望他能好自为之吧。”
说罢,她便把簪子交给赵令询:“这个,还是由你保管吧。”
赵令询接过放在袖间:“好, 药方之事,我会向陆掌司详禀。”
想了想, 他又问:“你打算如何结案?”
沈青黛略一思索:“我答应过烟儿,要替她隐瞒身份。而且留行门行事毒辣,这样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提到留行门,施净便道:“烟儿死得太突然,真是可惜。不然,说不准,咱们还能套出点留行门的内幕。”
沈青黛摇摇头:“烟儿不会说的,她只想保护身边之人,但凡有一点伤害到他们的可能,她都是不会做的。”
施净喟叹:“还真是。烟儿是我见过,最……不同的女子。哎,真是可惜。如果能出生在寻常人家,又何至于是这样的结局呢?”
他又喋喋道:“也不知道王安若眼睛好了没有,你们走得也太急了,我还想亲眼看看呢。”
再等两日,王安若就能重现光明了,可惜,他再也看不到烟儿了。
从玉郎的反应来看,烟儿应当是早已做好了为王安若换眼的决定。
她知道,一旦身份暴露,她身边这些人就会有性命之忧。所以,她早就有了自杀打算。
沈青黛幽幽道:“我听玉郎说,换眼很顺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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