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句话就像是一道惊雷,落入了常鹤的耳中。
萧渡玄那份遗诏的意思很明确,看似是为储君做安排,实际上就是将沈希当作了权力的继承者。
假使他出现任何问题,这皇权和庞大到可怖的家业,都该是交由沈希来打理的。
她是皇后,也是储君。
当初那个会偷偷抹眼泪的小姑娘,早就长大了,她也能够独当一面了。
常鹤低头跪在地上,说道:“您是。”
沈希眼眶微微泛红,但她收敛情绪得很快,将那些文书看完后就立刻传召了太医院的人,令其轻骑赶往边镇。
萧渡玄害怕她会发病,特意将江院正留在了京中。
但沈希却还是令江院正赶了过去。
萧渡玄年少时多病,是当时尚被称作江神医的江院正,让他彻底地康健起来。
江院正是最了解皇帝病症的人,也是当之无愧的举世第一名医。
但与常鹤的预感一样,沈希也渐渐感知到这桩事并非偶然,是有人想要借机乱她心神,两人交换了一下视线,眼底都带着些戾气。
*
今年的冬至在十一月十六,那日清晨,天空是一片清冷。
不过钦天监言说初雪快要到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落下。
沈希半阖着眼眸,撑着手肘看文书,萧渡玄的伤还没有好起来,她那日写信将他给大骂了一顿,他也好言好语地给她回信。
他还能提笔写字,应该就没有太大的问题。
但想到萧渡玄之前拿写过的信来骗她,沈希还是很生气。
两人的字迹很像,沈希的字是萧渡玄一手教出来的,所以她能清楚地认出,这信是不是他亲笔所写。
车驾平稳地向前进发。
沈希放下文书,轻轻地阖上了眼眸,再过半个时辰就要到南郊了。
今日祭天过后,她就不会再出宫了,肚子里的小孩子越长越大了,等到年关的时候,她走路估计都会有些吃力。
不过这些天自己睡,沈希终于破了一桩旧案。
之前跟萧渡玄一起睡的时候,她苏醒时怀里抱的软枕总会跑到角落。
沈希有些困惑,她的睡相也没有很差,近来她才知道,每回都是萧渡玄将她怀里的软枕给抽走的。
她都不知道要怎么说他了。
沈希在车驾下小睡了片刻,到达南郊后就要准备走仪礼的流程。
皇帝是天子,所以冬至祭天是一年到头最隆重的祭祀。
甫一走下车驾,侍从就紧忙扶住了沈希,父亲沈庆臣也是紧紧地跟在她的身边,他的眉心微皱,似是恨不得亲自来扶住沈希。
有孕后她难得出宫一回,让众人也颇为紧张。
沈希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了。
昨夜还很紧张,可真正出来后,心神却渐渐放松下来了。
类似的事她自己虽然没有做过,但跟在萧渡玄身边时,不知道看过了多少回。
沈希深吸了一口气,身上的礼服已经熏过香,微冷的气息还是涌入了肺腑里,让她坐车坐得昏胀的脑海都沉静起来。
她抬起眼眸,在阵阵雅乐声中向着圜丘走去。
祭礼繁杂,但一项项进行下去后,众人也都纷纷松了一口气。
可比起祭礼,更令人忧心的是潜藏在暗处的潮水。
古往今来的政变,大多都是发生在皇帝离宫的时候,尤其是郊祭,很容易被人钻到空子。
当孤身站到高台之上的时候,沈希的掌心也不免泛起了冷汗。
此刻她站在万人之上,可身畔亦是无一人护佑。
高处不胜寒。
凛冽的冷风掠过沈希的身躯,繁重的礼服亦被吹得猎猎作响,她仰头看向天穹,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一刻达到了顶峰。
倘若这世上真的有神明。
沈希希望他们能护佑一下萧渡玄。
她的愿望很简单,她还是希望他能身体康健、长命百岁,然后——和她一起。
日光照在沈希的身上,将她的身形勾勒得熠熠生辉。
圜丘之上的年轻皇后,再无郁气,满身都是灿阳般的气度。
从祭台上下来的时候,仪礼就已经完成了大半。
沈希的脸色被风吹得苍白,但双眼却更加明亮了,眸光流转,顾盼生辉。
雅乐是悦耳的,连席卷而来的冷风都不再寒凉。
沈希披着光走下来,那个瞬间沈庆臣很想接住她,片刻后才想到她已经是皇后了,不是当初那个还没有他膝头高的小女孩。
她早已能够面对纷扰,无须再依附于谁。
事情就这样进行下来了,沈希的心脏怦怦直跳,但她还不敢就这样完全放松下来。
身边的近卫很多,将她团团地护卫住,连怀着恶意的目光都被拦住。
但再度坐上车驾的时候,沈希还是感知到了那道隐晦的视线。
她已经等待多时,这一刻她不觉得恐惧,反倒有一种血在燃烧的奇妙感触。
沈希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就将父亲沈庆臣和宰相李韶召了过来,但变故直到黄昏时才最终发生。
天色昏黑,欲有雪落。
连层叠的重云都是黑压压的,昭示的是一场混乱的惊变。
沈希坐在车驾里,终于清晰地感觉到了那道充斥恶意的视线,禁林的深处,雅雀无声,连霞光都是晦暗的。
当瞧见高踞马上的陆恪时,她就知道这场剧变终是到来了。
他身畔是无数黑衣的死士,不知被豢养了多少年,连沈希这些天紧密的多次排查都未能发觉。
真是讽刺。
当初陆恪指控沈庆臣谋反的一条罪证就是豢养死士。
没有想到真正豢养死士的是他自己。
历来外戚都是最有野心的一群人,更何况储君还是个自幼就多病的人。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就是那个被所有人认为年寿难永的太子,最终登上帝位,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
如今想来,许多事突然变得分外清晰。
陆太后孤身在深宫里,许多事都要依仗兄长,皇帝缺少子嗣,也会依仗外戚。
两代皇后都很受宠,却都子嗣艰难,陆太后好不容易老来得子,萧渡玄还自幼就带着病。
十七八以后,他的身子已经向好发展,却又在二十岁那年差些病危。
这些事真的都是偶然吗?
还有当初陆仙芝手里的那份药,她一个闺阁中的女郎,纵然再嚣张跋扈,恐怕也是很难得到那样猛烈的药。
那是要彻底毁掉另一个女孩的劲头。
沈希的呼吸很轻,脑海中的思绪却又清晰到近乎疯狂。
但陆恪千算万算也没有想到,先帝是有所防备的,他不允陆太后亲养太子,而且早早就开了东宫,还将权柄交到了他的手里。
他更没有想到,沈希的横空出世。
她成为了萧渡玄活下去的锚点,她挡下了陆仙芝的那杯药,她填补了萧渡玄离京后的权力真空。
真是可惜陆恪这些年的谋划了。
陆恪的声音很冷厉:“皇后篡权,意图谋逆,吾等奉太后懿旨,诛杀无赦。”
他连词都没有编好。
沈希作为皇后,作为未来储君的母亲,哪里须要篡权?更何况,如今这滔天的皇权,本来就在她的掌中。
隔着些距离,但沈希还是看清了陆恪那双阴鸷的眼。
时至今日,她也算是明白他为什么这样讨厌她了。
这跟她做了什么事都没有关系,沈希碍到了陆恪的事,阻遏住他向着那最高权力的进发。
所以他会恨她,不惜用各种言辞来指斥她、打压她。
可事实上,陆恪不过就是因为无能而愤怒罢了,他那样恨沈希,却偏生什么也做不了。
沈希轻笑一声,讽刺地说道:“本宫的摄政之权,是陛下亲许,再说如今太后病重,哪里来的懿旨?”
她的言辞越来越冷。
“本宫看陆相伪造太后懿旨,”沈希的眸光也是一片冰寒,“才是想要篡权谋逆吧。”
她直接就给陆恪定了罪。
陆恪阴狠,为了让旁人放下心来,连做礼官的二儿子都没有带走。
此刻他直接成了众矢之的。
陆二公子跟着沈希过来祭天,全然没有想到父亲会突然谋逆,他的脸色煞白,颤声说道:“父亲,您这是想要做什么啊……”
他的话音还未落下,禁军的刀刃就已经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陆二公子不是陆恪留下来的人质,而是他为了谋求大业被放弃的人。
陆恪阖了一下眼,才抬眼时神情只余下了冷酷。
“逆贼挟持吾儿,”他厉声说道,“等肃清功成后,父亲定为你报仇。”
接着还未等禁军做什么,陆恪便令人一箭射杀了自己的儿子。
混战在那个瞬间便拉开了序幕。
*
李缘觉得自己是古往今来做的最憋屈的宰相。
先前被陆恪压着也就罢了,谁让他是皇帝的舅舅呢?
如今沈庆臣和李韶更是直接踩在了李缘的头上,明明都是宰相,他还比他们年长许多,论起治国理政也不输他们。
可连祭天的事他现在都没法参与了。
李缘有点后悔,谁知道这沈皇后是个这么强势的人呢?
以前多温柔矜持的小姑娘,掌权以后都快跟萧渡玄差不多了,手段也真是够狠的。
这样明里暗里地打压他,跟训犬似的。
可沈希还那么年轻,他又熬不过她,又不愿意离开中枢,还能有什么办法?
李缘懊丧地坐在清徽殿里,以前跟着先帝的时候他也没这么憋屈啊,重臣全都去祭天了,就他在这里留守。
他想着想着,脑中忽然灵光一现。
忆起旧时沈希曾想让李四姑娘做越国公府的世子夫人。
想起那个女儿,李缘又觉得要愁死了。
一个好端端的女儿家,竟然那样野蛮,还满脑子都是男色,直言不嫁丑人,叫他在这权贵圈子里都快没法混了。
李缘又遗憾地想,要是当初没有挑三拣四,早些结亲就好了。
现在沈家水涨船高了,也不知道还看得上他们家吗?
李缘越想越觉得心里难受。
他这样好的出身,当年科考时那样好的成绩,又早早地拜相,如今却混成了这样,真是世事难料。
当初刚刚入仕的时候,连高祖都夸他文采飞扬,将来比能写得佳诏。
正当李缘伤春悲秋,快将玉佩的穗子给捋断的时候,一名紫衣宦官匆匆过来,高声说道:“李大人,快来草诏,陆相谋逆了!”
李缘瞠目结舌,他站在高处,差点从台阶上跌下去。
他颤声说道:“你、你说谁谋逆了?”
“还能有谁?”那宦官急忙说道,“自然是陆恪陆宰相。”
他匪夷所思地看了李缘一眼,难不成李相也人到老年,失了心智了?
但接着他有幸看到了这世上最怪异的一幕。
李缘高兴地大笑出声,像个顽劣小孩似的跳了起来:“快快快!给我纸笔,现在就写!”
从暮色昏沉到月影西斜。
禁林被鲜血所洗,连河水都成了猩红色,在暗夜里肖似地府里的景致。
诏书下达后,禁军迅速地赶来,彻底绞杀陆恪的党羽只是时间问题,但麻烦的是,驸马陈青识挟持了乐平公主。
沈希终于想起百密之外的那一疏是什么。
她已经多日没有见过乐平公主。
当初乐平公主为了解救陈青识,将沈希送到萧渡玄跟前后,沈希就再也没有想过拾起这段友谊。
她嘲讽地想到,乐平公主应该也不须要这段友谊。
毕竟只要有驸马在,乐平公主就已经心满意足了,至于旁人,都算不得什么。
可眼下乐平公主被挟持,所昭示的是皇室权威的受辱。
乐平公主再怎么说也是萧渡玄的亲妹妹。
“你怎么能这样对我?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你到底付出了多少?”她已经哭花了脸,颤抖地被陈青识用刀匕抵着。
陈青识的眼底一丝情谊也没有。
他冷声说道:“娘娘,臣用公主这条命来换陆大人的命,应该是值得的吧?”
“您应该也不希望,陛下回京的时候,得知公主的丧闻吧,”陈青识神色狠戾,“为了权势,而放任公主身死,娘娘不会这样做,对吧?”
沉下来的并非是威势上的压力,而是道德的重量。
陈青识很明白,如今做决策的就是沈希,而不是她身侧的李韶或者沈庆臣。
同理,倘若乐平公主真的出事,那些骂名也只会落到沈希的身上。
才刚刚开始掌权,应该没有人想有这样大的道德瑕疵。
再说,沈希又不是朝臣,她是皇后,她能去赌萧渡玄的心思吗?
乐平公主可是萧渡玄的血亲。
陈青识想得周全,但他不知道萧渡玄曾为了沈希对陆太后生出杀念,更不知道萧渡玄对乐平公主的亲缘有多淡漠。
沈希却是知道的。
别说是杀了乐平公主,就是直接杀了陆太后,萧渡玄也不会多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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