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珩昱淡淡觑她一眼,未置可否。
车程并不算长,抵达市中心时刚好正午。商圈内林立诸多品牌餐厅,环境中规中矩无可挑剔,二人便简单用过午餐。
市中比村镇热闹许多,也有了重新回到城市中的体会。近年关,云岗大街小巷已经开始为新春预热,商圈淹满人海潮潮,尽是结伴而行的游客,欢声笑闹不绝于耳。
谢仃对这种喜庆节日有天然的疏远感,向来难以沉浸融入,好在这次身边陪着一位同样意兴阑珊的,也不至于让她觉得自己太过抽离。
想了想,她忽然伸出手,习以为常地勾住温珩昱的,掌心虚虚相贴,亲昵也似有若无。
温珩昱疏淡低眸,谢仃没有看他,仿佛这只是再自然不过的事,甚至奇怪于他的停留,百无聊赖地晃了晃。
温珩昱敛起目光,反扣住她指尖,从容不迫地制下那些不安分。
见计谋达成,谢仃依旧没有老实,偏偏得寸进尺更进一步,意味不清地十指相扣。
彼此掌心的距离彻底消弭,在云岗料峭的冬意中,无声互换一场绵长的温热。
陌生过客熙来攘往,或牵手或挽臂,形形色色的人际关系,寻常又无趣。他们淹入其中,却同样的平凡,仿佛也只是或许般配的一双爱人。
分明最亲密的事已经有过许多次,但在这人潮汹涌的街头,无人留意的角落中他们十指相扣。
没有人开口,似乎彼此都不以为意。
但谢仃知道,这段关系中,已经有什么悄无声息地发生改变。
——胜负将定,她要赢了。
-
回程时途经超市,谢仃想起说不准还要从云岗待多久,于是顺手重新购入了某样生活用品,以备不时之需。
回到民宿后,她先上楼查看过油画的情况,见晾得差不多了,便收起放回屋中。客厅座机传来响动,她接起电话,是老板说自家制了些滇红,她喝茶的话可以过去包点,免费品尝。
滇红比起速溶咖啡要好得多,谢仃毫不思索地应下,向温珩昱知会一声,便出门去了趟山下的老板家。
老板怕她喝不惯,先沏了一盏让她试尝。茶叶芽头细嫩,入口是温和自然的花果香,谢仃品着风味不错,言笑晏晏地夸赞他家制茶手艺,老板听小姑娘嘴甜,乐呵呵地给她多包了两袋,叫她喝完随时再来,无偿供应。
“叔,那我先回去了。”她掂了掂掌中纸袋,向老板挥手道别,“今晚就不来吃啦,我和我朋友去市里。”
“欸,好嘞。”
从老板家离开,谢仃才步入山道,就偶遇了回来的阿景,两人打过招呼,都顺路便同行一段,自如地谈笑风生。
山坡之上,道路间的全景都能尽收眼底。
风声徐徐涌入窗畔,言笑被递送出很远。温珩昱垂手掸烟,静静凝望。
谢仃与旁人在一起时,又换上那副鲜明生动的模样,眉眼明艳恣意,总令人轻信她是好相与的性情。亲昵与疏离只在她一念之间,离谁都能很近,也离谁都能很远。
像是无法彻底拥有的存在。
渐近住处,两人在山道分别,各自回程。谢仃迈出半步,突然若有所觉般抬首,向这边望了过来。
视线落得很近。
俯仰之间天地澄然,他们在光与风中对视,谁都不曾错开。谢仃似乎怔住,随后低下头,三步并作两步地小跑越过石槛。
片刻,温珩昱敛目将烟熄下,侧过身,开门声便同时响起,谢仃毫无停顿地扑过来,眼底从始至终都只盛着他。
温珩昱偶尔觉得谢仃情绪转变无常,恰如此刻。
但他依旧伸手将人接住,揽得很稳,谢仃从他怀中抬首,眉眼笑意生动漂亮——
“你看了我好久啊,小叔。”
她问:“做不做?”
温珩昱眉梢轻抬。
之后无需更多言语。
他们吻在一起,滋生的热度将彼此呼吸融化在唇齿间,温珩昱托起她腰身,谢仃便勾手环住他肩颈,配合地由他抱起,自上而下地予取予夺。
“你知道你刚才是怎么看我的吗?”谢仃咬他耳侧,很轻地笑,“好像被我抛弃了似的,我明明只是跟别人聊几句天,又不是要跟谁走了。”
暧昧的吐息拂过耳畔,她不怀好意地厮磨,逐字逐句:“温珩昱,你就是在吃醋,你在意了。”
情感层面的剖析,她总是更胜一筹。
任她分析点评,温珩昱现今闲于深究那些情绪上的异样,始作俑者就在他掌中,无论如何都难逃罗网。
谢仃如同一场前所未有的意外,惑他失控,诱他走下高台,去逐一尝过那些或柔软或锋利的情感。
她吻在他唇间,嗓音低轻倦懒——
“想留住我的话,这些就足够了。”
-
事后,谢仃从浴室氤氲的热雾中走出,松散系好睡袍腰带。她将湿发吹至半干,在二楼搜寻一圈,却不见温珩昱的身影。
天幕已深,余晖光影将将就要泯灭地平,她拾级而下,原本以为能在客厅中找到目标对象,却没想到会在厨房里。
过敏风波后,谢仃以防万一给厨房通了风,现在已经干净如初,但她也没想到居然真的能用上,不免有些意外。
入住此地才多久,温珩昱便已经熟悉这所木屋的构造,比她这位安居一周的住客还游刃有余。所幸除了没有洗碗机,其他设施都很完备,谢仃抱臂斜倚在门扉,安静地打量。
与在北城那时不同,两人留在这片山野烟火气的地方,即使是司空见惯的日常,也难免衬出些新奇。
谢仃向来自我认知清晰,她厌倦生活的平淡感与安定感,也曾因为这点结束几段关系。但不知出于各种原因,她现在心平气静,能够任凭那些松弛感将自己淹没。
“看来我对你还是不够了解。”她稍稍直起身,走近了些,“温先生适应能力不错嘛,还有闲情雅致下厨。”
她向来喜欢占些口头便宜,温珩昱闲于置会,淡声提议:“那你出去吃。”
怎么可能。谢仃口味都在北城被他养挑了,闻言直接装作没听清,向旁边挪了挪,免得打扰。
横竖闲来无事,她也端量起这间自己鲜少踏足的厨房。餐台是木制搭配大理石板,整洁干净,空间称不上十分宽敞,但也恰到好处的合宜,环境的确不错,没亏了一晚七百的价格。
目光落向窗台,谢仃顿了顿,意外地看到一台烛盏。
很古旧的款式,上面残留着半截残烛,或许是上一任房客留下的,她拈入手中把玩,不辨情绪。
她转瞬即逝的异样并不明显,温珩昱没有看她,却感知清晰,“怎么。”
从片段思绪中抽身,谢仃有些意外他的敏锐,垂眸打量着烛盏,少顷才开口。
“就是突然想起,小时候我也买过这种蜡烛。”她稀松寻常,“我爸死后,我妈精神状态比较脆弱,经常打骂我后就哭,我有时也会不懂事顶嘴,她就把我锁到屋里,让我长记性。”
“房间没有钟表,我怕我不在她容易出事,也怕等我出去时她就不要我了,所以就拿蜡烛算时间,多少根燃尽后,妈妈就回来接我了。”
时隔这样久,怎么说出口,还是感觉到一种陌生的难过。
残烛脆弱,谢仃低眸拨弄着,好像又被灼烫。
“它熄灭很久了。”她说。
谢仃觉得自己或许真的少些清醒。印象中究竟是哪个医生说倾诉能够缓解痛苦,她怎么反而更加无法忍耐。
厌烦这种求而不得的涩然,她强迫自己从情绪中抽离,下一瞬,掌心的烛盏便被人取走,放去沉暗的角落。
“不看了。”温珩昱道,嗓音很淡。
……
好吧。
谢仃蜷起指尖,想,那就不再看了。
第34章 34℃
之后又从云岗待过三天, 眼看年关将至,谢仃也准备动身回到北城。
航班落地的那天是廿七,谢仃事先已经将留在云岗的画寄回邱启画廊。她依旧没有行李, 来时多干净走时多干净, 只捎带了些云岗当地的伴手礼, 是给邱启的。
她知道邱启不缺这些, 但总归是心意。邱启年轻气盛的那段时期,国内外大小城镇几乎都踏过一遍,事业稳定人却稳不下来, 直到后来旅行途中遇见了爱人,才将过于自由的生活方式收敛起来, 一心一意过起平静生活。
除夕那天,一老一少都孤家寡人, 没什么阖家团圆的热闹,谢仃如常陪邱启去了趟墓园,来探望旧人。
师母过世太早,谢仃只在墓碑上见过她, 照片中的女人温婉漂亮,眉眼生动, 是江南如水的柔美。邱启说她待人性格很好, 只偶尔待他不好, 但她置气时也是很温柔的人,或许因为太生动, 所以停留也太短暂。
在她留于人世的爱人口中, 这些年来, 谢仃一点一滴地了解她的人生,由始及末。
谢仃偶尔会觉得, 爱人逝去,留下的那一方并非是他们故事的记忆体,而是一件遗物。
不过邱启是好的遗物,而她是被一对夫妻留下的遗物,坏得不伦不类。
谢仃望着照片中明艳如旧的女人,将怀中鲜花轻轻放在墓碑前。
她永远停留在年轻漂亮的二十七岁,岁月不曾将爱意稀释,却催白了邱启的鬓发。邱启俯身,抬手摩挲着照片中的爱人,笑叹一声:“也不知道几十年后,我都成了老头子,再碰见时她会不会嫌弃我。”
谢仃见过许多模样的爱。父母的,别人的,她拥有过形形色色的爱,或浓烈或轻描淡写,但依然为此感到困惑。
就像她不懂林未光,既然已经得到却还要拘泥过去,迟迟不踏入崭新生活,也不懂温见慕,那样多沉重的东西横亘在宿命之间,依然执着地紧握不放。
像邱启,数十年如一日地爱着已经故去的旧人,墓碑四周没有半寸荒芜,是他时常探望,将花栽满她身旁。
“或许等那时候,你也是年轻的样子。”谢仃说,“你给她栽了这么多花,她应该会很漂亮。”
或许像你们初见时那样。
“但愿吧。”邱启笑她会说话,又对墓碑讲,“你就再多等等我,别让我到时找不到你。”
谢仃知情识趣地献过花,便离这边远了些。她知道邱启有不少话要同爱人讲,其实都是些琐碎日常,平时不见有什么分享欲的人,也就这时打开了话匣子。
她衔了支烟点燃,偏首错开缭升的雾气,远远望着墓园思索。
那对夫妻也葬在这里,只是区域不同。谢仃想了想,觉得怎么等都是等,便过去看望一眼。
她从路边折了两束不知名的野花,将根茎缠绕一处,姑且算是作为女儿诚挚的祝福,随后放在墓碑前,打量两人的照片。
……没话可说。她与他们太陌生,滚沸的恨里掺一点矛盾的爱,都是不足挂齿的东西。
可是失之交臂的救援绳,以及火光燃起之前,落在自己额间温柔的吻。这些碎片化的旧影纷飞,谢仃逐一捡起查看,鲜血淋漓中恍然,自己曾经或许的确是个错误。
“我可能真的是个杀人犯。”她说,“对不起。”
声音很轻,被林间风声裹挟吹远,好像连自己都听不见。
墓碑前,那两支缠绕的野花微微点头,很轻微的弧度,像是原谅。
谢仃望着它们,忽然有些想见温珩昱,毫无道理。
有些难以启齿的过往从她心底腐烂,但仍然需要倾诉的出口,人只要尝过一次软弱的滋味,就会有无数次回想。
温珩昱能很好地接住那些情绪,不会同情不会指责,只是聆听,就像她只是倾诉,不需要对方多余回应。
不过这念头转瞬即逝,谢仃很快就自行掐灭。她不习惯多愁善感,垂手按了烟,缓过稍有酸麻的双腿,起身重回到邱启那边。
她自觉一路已经吹风散了不少气味,但邱启还是察觉她刚抽过烟,拎着她教训:“年纪轻轻少抽烟,才二十来岁就折腾身体,以后真出问题怎么办?”
谢仃心想她最开始抽烟就是年纪轻轻的十七八岁,何况印象中邱启也是差不多情况,但嘴上不敢这么回,连连认真听训:“说得对,我以后一定少抽。”
一定不让邱启发现。
邱启还能不知道她,话也就听进去三分。但谢仃对这些没瘾,只是难得被他抓包一次,他便给个提醒,之后拍拍人肩膀,道:“走了,回去吃个年夜饭,我也差不多该休息了。”
“您老不守岁啊?”谢仃嘟囔,“还没到退休年龄呢,作息这么健康?”
“那也不是年轻人了,比不了。你待会吃完饭出去玩,也别从外面待得太晚。”
她随口应:“北城今年太冷了,我才不从外面待着。”
“别唬你叔我。”邱启失笑,“难道你还老老实实待家里不出门了?”
谢仃刚才说顺嘴了,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但又不能说自己今晚要去温珩昱那,只好打起哈哈:“那倒没有,跟朋友有约。”
好在邱启也没有多问,年轻人社交多,他倒是理解,招呼她上车:“回去了,不耽搁你行程,早吃完早赴约。”
……幸好他不知道她要去赴谁的约。
天色渐晚,有鞭炮声隐隐传来,添了些许正宗的年味。回到家后,谢仃陪邱启用过晚饭,电视开着春晚当背景音,一老一少闲来无事品茶慢聊,时间倒也流逝得飞快。
除夕夜无甚所谓,但有家人的年夜饭仍旧温馨的,谢仃心情不错,将饭后残局收拾妥当,便换上外套,向邱启挥手道别。
北城不知何时降了初雪,先前没朝窗外看,谢仃下楼后才发现地面已经积起银白的一层,踩上去窸窣作响,留下不深不浅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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