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卿可知,朝堂上容不得半点马虎。”盛廷的语气里听不出喜怒来。
“不出三日,朝廷暗卫也会将此事告知于陛下。”
盛廷扶着长案的手来回跳动着,高位上,他像根肃风中的枯枝,被心绪压得直不起腰来,满眼的窘迫和无措。
“陛下,宁贼私造雷火经由赤羽宗门徒售于西胡人,其大肆敛财串通外敌证据确凿,已然辩无可辩!”不消片刻,殿内有人正言道。
“那细作无需再审,眼下西胡人出兵便是宁贼叛国的证据。”
“工部匠造也可以作证。已截获的雷火箱便是证据,那狼纹锁是大烈官造的锁样,同根开凿,一把锁只有一把钥匙。”
一时间,洪水倒灌。
“够了……”盛廷的声音掀不起任何浪花来。
“兵部谏言,微臣翻查往年账目时,发现宁问渠营中军需名目频出,眼下想来宁贼敛财之法,远远不止私造雷火。”
“够了。”
“京都与边境远隔千里,怎可因一两个探子的情报便定罪于大烈肱骨。陛下三思,陛下明鉴。”魏双道,“这其中定有误会,按疏议律所言,亲族犯……”
“亲族犯与庶民同罪!”冯明安抢了魏双的话。
“镇国公忠肝义胆,为我大烈镇守边关十数年,若是他想反,还需要等到今日吗?”
“魏拾遗此言,有护短之嫌了吧。”人群中,出现了一个声音。
“你们都瞎了吗?”魏双怒目,颤颤巍巍地指向殿内众人,“镇国公已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何要自断臂膀!”
“人心不tຊ足蛇吞象,宁贼说到底是一阶武官。谁不知他心里是不是存了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心思。”
“挟天子以令诸侯?”魏双呵斥道,“阁下之意,是觉得圣人昏庸?”
“不敢。”那人躬腰道。
“诸位皇子中也无宁家亲族女子所出之子,若说谋权,的确说不通。”殿内出现了另一种声音。
“即便他无心谋反,可他在国库空虚之时大肆敛财便是死罪!”冯明安道。
“是啊,如此行径,简直是我大烈段根之虫蠹!”
“我说够了!”高位之上,龙颜震怒,“不要再说了。”
殿内喧闹戛然而止。良久,冯明安开口道:“微臣明白陛下心寒,可此事若一日无定论,大烈朝堂该如何向百官交代,向天下百姓交代?烦请陛下振作思绪,还天下人一个公道。”
“此事荒谬之处疑虑颇多,微臣想,一定还有知情人。请陛下彻查……”魏双拱手道。
冯明安高呼,随即屈膝叩拜:“魏补阙言之有理,请圣人彻查,宁贼在朝中是否还有其他党羽。”
身后众人纷纷效仿,一时间殿内如山呼:“请圣人彻查。”
“夏卿的意思呢?”
“大烈法度严明,不能错杀一个人好人,也不可放过任何一个贼子。”
冯明安借着彻查党羽之事产出以及,一时间人人避之不及。除了魏双,无人再敢为宁远山辩驳。朝中虽有忠义之士,可大多也命丧此事。
“我终究是没救下远山一家。男丁格杀,女子入娼。公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自刎狱中,听说死的时候无人察觉,待到尸首生了蛆虫才被人发现。”魏双垂眸,“此事,断断续续查了大半年,竟牵扯出上上下下数百位官员,徒累家亲族人一千四百余人。死的死,流的流。”
炉中薄烟燃尽,魏双叹息道:“我曾在远山入狱之后见过他一次,他劝我莫要再查,我当时气盛,非要为他鸣不平。没成想,无端牵连这么多人。”
“三人成虎,这么多年以来,魏补阙可有怀疑过镇国公?”
明理阁外,几缕金线拨云而出,落在魏双肩头,他猛然抬起头来:“我从未怀疑过远山兄。”他起身疾步上前,“你是远山的孩子,难道你不知他的心性吗?他即便是死也不可能背叛大烈。”
“或许是吧。”在宁府的十几年里,娄简见过宁远山的次数,用手指便能数得过来。
宁远山是个什么样的人?娄简也说不好,甚至好像根本就想不起宁远山的模样。她只记得,宁远山是个很遥远的人。
“孩子,你也不信你阿耶会做出叛国之事的,对吗?”魏双躬着背脊问道。
娄简也不知该如何回答:“黄泥终难重塑骨……是与不是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难道你不想为宁家平反?洗刷宁家的冤屈?”
平反……娄简也想过为自己、为宁府上下百条人命讨个公道。
可公道这东西也是趋利避害的,没权没势的人用什么去讨公道。宁府抄家时,娄简又做了什么?还不是连最后这点做人尊严都被扒了个干净。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却害人性命。
无耻小人,蝇营狗苟,却可端坐高堂。
所以,人人口中说的公道到底是什么?
不过是高门上位之人千百年来愚弄人心的一套把戏。裹挟君子自缚枷锁,纵容狗辈嚣张跋扈?公道,只在人们的希冀之中。
一句公道自在人心,只是……无能为力罢了。
第七十四章 刺杀
“赤羽宗虽然被剿,但西胡人在大烈从来没有消停过。这些年他们策反官员,残害百姓屡禁不止,朝廷也不知到底是这些个冗官无能还是早就有了二心。”
娄简晃动着手里的茶汤:“此番行径倒的确像是冯明安的手笔。”
“你也怀疑他?”
娄简放下茶盏:“怀疑,也不怀疑。”
“孩子,你说得我都糊涂了。”
“当年死去的一千四百人里,可有一些不同寻常的人。”娄简顿了顿,“晚辈的意思是,是否有人死得蹊跷?”
魏双垂着眉心:“我着实是看不出来。”
“那晚辈再换个问法。三省六部、各道、州、县之中,哪个地方的官员牵连最多?”
魏双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直起腰背:“幽州!对,百位官员之中,幽州绞杀党羽二十一人。”
“幽州……幽州与凉州皆是与西胡交界之处,边境要塞。我阿兄曾兼管两州兵力,牵连最多的是军中之人?”
“不不不,死得都是文官。”
娄简记得,小时候府中的确往来许多门生、官员,但那些人大多都是京官:“我阿兄是个不善经营的性子,若说军中好友被牵连还说得过去……可这幽州文官……补阙可知,这些文官之中可有与宁家交好的?”
“没有。”魏双笃定,“我确定没有。”
“那这些人可与冯明安有过节?”
“你这么一说倒是提醒我了。当年的幽州刺史名唤牧泽,是幽州人,老家在幽州是做玉石买卖的。后来科考进京,任吏部员外郎
员外郎:不是有钱又坏坏的员外,是一种五品官职。
。二十五年前,他曾提出以茶马互市稳定两国边塞。圣人与朝中大臣觉得,幽州地远,若是派个不通风土人情的官吏去,怕是行事不便,所以便破例拙升了牧泽为刺史。有那么几年,西胡人得了利的确消停了不少。不过茶马互市设了不到十年,便出现了西胡人用私铸钱币换茶盐的事。后来,茶马互市的事就黄了。”
“那与冯家有什么关系?”
“那段日子,从幽州进贡了一批玉石,圣人与皇后很是喜欢,日日佩戴把玩,当年还将这些玉石作为赏赐,赐予有功之臣。一时间,京都百姓人人效仿佩戴玉石。冯明安便打起了幽州玉石买卖的主意。当时幽州近半成玉石买卖都记在牧家名下,冯明安想插手,牧家不同意,他便使唤下人烧了牧家的铺子,可这牧泽没有证据只能吃哑巴亏,一来二去的两人就结了仇。”
“此事,夏仆射可有牵连其中?”
“夏家先祖原是陇南人,夏庸的门生与好友也大多是陇南的,与幽州也没什么关系。”
“死了二十一个人……”娄简揉搓着指节,喃喃自语。
“孩子,你是想到了什么?”
“魏补阙,盛放雷火的箱子也是在幽州截获的?”
“你怎么知道!”
“那就对了,玉石买卖只是个幌子。我想,应该是牧泽与那二十一位官员发现了什么,所以才会被灭口。”
“你是说,他们手上有冯明安勾连西胡人的实证?”
“我说不上来。”娄简垂眸思忖,“还差一些东西,所有的事便都能说得通了。”她缓缓挺直了身子,拱手道,“魏世叔,时至今日你可还愿意再次秉公直言?”
魏双正身:“义不容辞。”话音刚落,楼下便传来书童的声音。
“不好了,走水了!两位大人快跑!”书童踉跄上前。
娄简挪到阁外栏杆处,火舌已经卷到了七层,大街上的人密密麻麻,聚集在阁下。唯独几个穿着劲装的男子逆流而去。
“火势向上,跑不掉了。”
“那!那怎么办?”书童急得手足无措。
“娄简!”人群之中,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夏惊秋见状,便要冲进阁中。
“孩子,救你的人来了。”娄简拍了拍书童的肩膀示意他翻过栏杆,“夏惊秋!接住!”说罢,娄简便将书童推了下去。
夏惊秋会意,踩着摊铺上的棚布,一把接住了书童。
“郎君,郎君!两位大人还在楼上。”书童惊魂未定,扯着夏惊秋的衣裳求救。
“魏世叔别怕,您只管跳,夏惊秋还是护得住您的。”
“不不,你先走!”
“我走不掉了。”娄简好似早就预料到了今日,语气中没有丝毫的波澜。
魏双打量了一眼娄简的双腿,便知道了她的意思。他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才开口道:“好。”
待到魏双翻过栏杆,他眼中已经生出了赴死的决心:“孩子,我当年没救下你们,如今我不能眼睁睁地瞧着你死!”未等娄简拒绝,魏双便扯过娄简的臂膀,将人一同拖了下去。
“魏世叔!”娄简回过神来的时候,二人已经坠向了棚布。
裂帛刺耳,四肢传来剧痛,娄简的一条腿扎进了木刺,可地上的血不止她一人的。娄简回过头,魏双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魏补阙!”夏惊秋上前。
魏双想说的话,化作泊泊鲜血,流淌而出。
“魏叔叔……”娄简扯过衣袖不断擦去涌出的鲜血,“是我害了你……”
“活着……活着……要活着……”魏双的声音隐入嘈杂之中,再也听不见了。
那一刻,娄简好像明白了,魏双这些年是如何背着一千四百条人命过活的。她僵直在原地,动弹不得分毫。
夏惊秋看着二人砸落时的棚布tຊ,探了魏双的脖颈:“还活着。”
娄简回过神来:“快送医馆!”
*
木刺从小腿中抽离的时候,娄简的脸上瞧不出半分痛楚。换药的大夫宽劝道:“娘子,若是疼,不必忍着。”
“先生放心,疼,我是知道的。”
大夫起身,朝着二人道:“娘子的伤无碍。”
“里头那位呢?”娄简问。
“筋骨全断,脏腑碎了一半,眼下只能续命,熬一刻是一刻,除非……大罗金仙临世。”
“多谢,还请您先照料着。”娄简点头致谢。
说罢,大夫转身去了后院。
“你是不是又吃药了!”夏惊秋上前蹲下,握着娄简的臂膀道,“你知不知道那东西是在耗你的命!”
“谁告诉你的?”
夏惊秋没有回答。他记得,在康城遇险的时候,迷迷糊糊间,娄简好似每服一次药,便会吃力许多。夏惊秋最后一次看见娄简服药之后不久,她便在一旁吐了大口鲜血。
“你早就想起来了,对不对。”
又是沉默。
“在春禄家的时候便想起来了吧。”娄简没有责怪的意思,她抚下夏惊秋的双手,“那我便明白你的意思了。”
“你为何会去明理阁?”
“我在哪儿还需要经过夏少卿的同意吗?倒是夏少卿,今日休沐,你又为何突然来了明理阁?”
见夏惊秋不答,娄简继续逼问:“来杀我?”
“你觉得我会杀你?”他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那就是来救我的了。”娄简嗤笑道,“无论是哪个原因,夏少卿怎就知道我会在哪里遇险?”
“你想说什么?”
“夏少卿的确对我没有敌意,可你当真就能笃定别人也没有吗?冯中书,或是夏仆射?”
夏惊秋没有急着辩驳,他起身道:“不要再查了,我可以替你寻一处山清水秀的世外桃源,派人照料你,千目阁也会庇护你,日后……安稳度日即可。”
“听你的意思,恐怕不只是照料和庇护这么简单吧。”娄简抬眼,“把我藏起来,还是索性把我关到死为止?”
“你明明知道我不会动你分毫!”
“若夏仆射真是无辜的,那此事断然牵连不到他,可若是与他有关,那便是罪有应得。昭雪平冤这四个字,你可曾将它当真过!”
“我从未忘记!”
“既然如此,那你便是觉得,我与那些蝇狗之辈一样,为了目的不择手段!”
“我没有!娄简,我从未如此想过!”
一时间,屋内只能听到二人的喘息声。沉寂良久,夏惊秋上前拢住了娄简,可他又不敢太用力,生怕娄简碎了。
“那日在康城,你问我是否愿意为你放弃仕途。如今我回答你,我愿意。”
娄简的身子颤一下,心绪翻滚,叫她一时之间忘了如何回答。她拍了拍夏惊秋的肩膀:“不要耍小孩子脾气了,事关你的前程,开不得玩笑。”
夏惊秋没有放手的意思,手上的力气反倒是用力了几分:“我知道简三娘仍是贱籍,大烈男子若娶贱籍女,终身不得入仕。我也知道,赤羽宗一日不除,娄简这一辈子都得躲躲藏藏。但是我不在乎你是谁,日后会在哪里,我只知道,那个人必须是你。我们离开京都,好不好?”
差一点,只差一点,山风便会越过高原,开出绚烂来。
娄简钻进了拳头,鼓足力气,推开了夏惊秋:“你还是不信我?你说着心悦我,却不信我。这样的姻缘,真的是良缘吗?”
“我并非不信你。”夏惊秋眼眶红润,不知如何是好。
“若我说,我一定要查呢?”
“为何?”
“因为,我只想知道铃铛他们的死到底和谁有关。”
第七十五章 周娘子
娄简的性子真是应了她的名字。
简,单一,纯粹,执着。如墨般的水面,一眼望不到尽头,可若张开臂膀,却有山枯海竭的力道。
夏惊秋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无论如何他都不能看着娄简出事。
“这一次,我不是在同你商量。”夏惊秋缓缓蹲下,握住了娄简的双手。语气笃定,眼中却满是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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