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她的胳膊被一只手死死攥住。
她转过身,看到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有着和黎露一样的眉眼,有着和黎露一样纤长的脖颈。她一眼就认出了对方是谁。
“孩子!露露最后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去找你妈妈,可是你妈不让我见你。孩子,你和我说说,露露最后是怎么死的,求求你了!”黎露母亲哀求道。
“她……”
杨文竹无法直视对方的眼睛,那悲痛的目光仿佛在对她进行最终的审判。
“她没想做坏事。”杨文竹想要挣脱黎露母亲的手,但是挣脱不开。
她一边往前走一边恍惚地说道,“她从没想做坏事,她只是想帮赵小满。她被关在地下室,她想逃跑,可每次都失败。就连老天都不帮她。她每时每刻都提心吊胆,她只想活下去。”
杨文竹脚下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她爬起来,继续往前走,边走边说:“她只想活下去。可是她马上就要被掐死了!她已经无法呼吸了,她只是想自保,她没想伤害任何人!她被囚禁了两年,她只想活下去,活下去而已。”
“你在说什么?”黎露妈妈听着杨文竹的“疯言疯语”,急得喊了起来。
这时耿耕和李为冲了过来,他们拦住黎露父母。杨文竹终于挣脱了黎露母亲的手tຊ,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越走越快,终于跑了起来。
“你到底在说什么!”黎露母亲看着杨文竹的背影,歇斯底里地喊道,“露露的死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回来啊!你给我说清楚啊!”
杨文竹沿着五年前他们离开的那条路跑着。同样灼热的阳光,同样被晒得发白刺眼的街道,同样寂静无人的村庄。唯一不同的是,空气中流动着微凉的风。
她一口气跑出村外。她跑到公交站,赶上了五年前错过的那班公交车。
她坐在靠窗的座椅上,好像看到公交站坐着三个年轻人,他们靠在一起,昏昏欲睡。
公交车卷起一阵青烟,徐徐开走了。
她终于逃了出来。
公交车晃晃悠悠地往前开。杨文竹把头靠在车窗上,睡了过去。
恍惚间,她感觉自己晃了一下,她睁开眼,听到公交车到站的广播。
车窗外的景象如此熟悉,这一站是她的学校。
那天他们三人离开赵小满家后,本来想一起回学校看看的。那段人生最美好的回忆,还没来得及告别就戛然而止。
她下了公交车,看到一群穿着蓝白相间校服的学生从校园里涌出来。
她茫然地看着学生们三三两两从她身边走过,奔向街边的小吃摊和各种小店。
两个女孩手挽手走到烤冷面的摊位前,其中一个女孩的背影让杨文竹生出了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女孩扎着马尾辫,系着一根紫色发绳,和当年她送给赵小满的一模一样。
她听到那个女孩说:“阿姨我要两份烤冷面,一份不加香菜。”
那个女孩转过脸。她看清了,竟然是赵小满,是从前那个娇憨清澈的赵小满。
杨文竹不由自主地朝着她们走过去。这时另一个女孩也侧过脸,竟然是杨文竹她自己。
是啊,我不吃香菜。可是,怎么可能是我和赵小满呢?
杨文竹大脑一片混乱,逃也似地朝着前方走去。
她走过一个个摊位,看到在小摊前试戴发卡的她和赵小满,在漫画店里看手办的她和赵小满,在考试书店里买习题册的她和赵小满……
她站在原地,向四周望去,她和赵小满坐在长椅上聊天,在树荫下散步,吃烤冷面,喝奶茶……
那是她们没来得及告别的高中生活。
“你要坚强,千万不要像我一样,困在愧疚中,折磨自己。”
赵小满的声音在她脑海中响起。
赵小满已经被我炸死了,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她转身跑开,却迎面撞上了一个人。
她抬起头,却发现眼前人竟然是林皓,他依旧阳光开朗。黎露跟在他身边,脸上还是那副傲娇的表情。
“你没事吧。”林皓关心地问道。
“对不起。对不起。”杨文竹对着眼前的林皓和黎露说道。
整条小吃街上的学生都变成了他们四个人。她想马上逃离这一切,于是向侧面的大马路跑去。
她不顾汽车的鸣笛声,跑到马路中间,这时迎面驶来了一辆大货车。
结束这场噩梦吧。
她闭上眼睛,停在原地。
“砰!”
一个身影扑过来,把她扑到地上。恍惚间她看到救她的人是林皓。她的脑袋磕到滚烫的沥青路面上,刺眼的阳光下,她的意识被抹成了一片空白。
耿耕和前妻对坐在早餐摊的小桌旁,桌上摆着两屉包子和两碗豆腐脑。
昨天杨文竹跑到马路中间,差点被大货车撞到。幸亏林启峰及时赶到,把她扑到一边。杨文竹倒地时磕到了头,已经安排住院。
“你可真行!”前妻一边刮着一次性筷子的毛刺一边说道,“犯得上这么玩命吗?多大岁数了?”
“也就是我。”耿耕摸着胳膊上的石膏,“练过三年守门员,一个飞跃就出去了,换成李为,还真不知道会撞成什么样。”
前妻见耿耕的手不方便,于是把刮好的筷子递给他,又帮他倒了一碟子醋。
“你大早上找我干什么?就为了请我吃早点?”前妻吃了一口包子。
耿耕放下筷子,从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到前妻面前。
“二十万。”耿耕敲了敲银行卡,“孩子的学费。”
前妻立刻挑了挑眉毛,撇出一句“干吗”,连同银行卡推了回来。
耕摆了摆手:“咱俩别争了。这个钱我该出还是得出。”
前妻索性挑明了说道:“那你可真是辜负你儿子一片苦心了。”
耿耕笑了:“我不是因为儿子小时候说了什么话才给这个钱,也不会因为他现在说什么话就不给了。这是我身为父亲的责任,我是做给自己的。”
“那我怎么和孩子说?”前妻问道,“他知道了还得找你,退给你。”
“那你就别跟他说了。”耿耕说道,“你们两口子知道就得了。”
前妻拿起银行卡,在耿耕面前晃了晃:“二十万,连个响都听不见?你不觉得亏啊?”
“我心里踏实就行。”耿耕转移了话题,“孩子最近怎么样?”
前妻皱起眉头:“别提了,他有个女同学,前两天人没了。这几天他都不在家,说是和同学们一起帮着料理后事。你说他一个小孩子,知道料理什么后事?”
“孩子长大了,有些事他注定要独自面对了。”耿耕叹了口气,“你也该慢慢放手了。”
“我不也是为了孩子好?”
“都说为了孩子,到底有几分是真为了孩子,又有几分是为了自己?”耿耕举起双手,“我去干活了,工作确实比经营家庭更简单。”
杨文竹从病床上醒来,看到床尾站着三个人,耿耕、李为和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她侧过头,看到马红蕾坐在自己身边。
“这位是赵顺奎和陈晓莲的律师。”耿耕介绍道。
“什么意思?”杨文竹警惕地问道。
“我是来为我的委托人宣读遗嘱的。”律师说道。
律师打开公文包,取出两份文件,一份给了杨文竹。然后他开始宣读赵顺奎和陈晓莲的遗嘱。内容很简单,就是指定杨文竹作为他们的遗产继承人。
杨文竹震惊地看着马红蕾,马红蕾表情复杂,朝她轻轻点了点头。
“还有这个。”律师拿出U盘,放在杨文竹面前,“他们特意嘱咐我,要我一定把这个交给你本人。”
杨文竹惨然一笑,他们果然还是留了一手。该来的终究会来,她觉得自己可以平静地面对了。
李为把U盘插到电脑上,正要点击播放,杨文竹制止了他。
“妈,你先回避一下。”
马红蕾攥住杨文竹的手:“妈陪你看。”
“可是……”看到母亲坚定的目光,杨文竹说不下去了。
李为按下播放键,把屏幕对准了杨文竹。
屏幕黑下来的一瞬间,杨文竹闭上了眼睛。
“文竹。”
杨文竹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她猛地睁开眼睛,看到屏幕上是赵顺奎和陈晓莲,他们正隔着屏幕看着自己。
竟然不是那个视频。
“文竹,你看到这个视频的时候,我们俩和小满,都已经不在了。按照计划,你应该已经从东南亚顺利回来,回到你爸妈身边了。”
赵顺奎继续说道:“小满得了病,我们起初以为就是抑郁症,没想到留学体检时竟然查出了肝癌。这都是报应!报应啊!我们做了坏事,老天为什么要报应在小满身上!”
陈晓莲哭了出来。
“这五年,小满没有一天快乐过。我们是她的父母,她明知道我们是错的,也不能举报我们。你是她最好的朋友,她明知道你都是为她好,也不能放了你。她把这一切罪过都归到自己身上,最后把自己压垮了。”
赵顺奎说不下去了,低头哽咽着。
陈晓莲一边哭一边说道:“真的是举头三尺有神明,满天神佛都在看着我们呢。我以前以为做了坏事,烧个香念个经就能被原谅。怎么可能!你做过的坏事,老天爷都一笔一笔给你记着呢,就算做再多好事也不能抵消。老天爷知道我们最在乎小满,就报应在小满身上。小满替我们背了债,她这是背不动了……”
她深吸了几口气,接着说道:“这些年我们过得也不开心,我们也一直在想找到一个既不影响我们和小满的生活,也不会引起警察怀疑,还能安全送你回家的办法。想来想去也只有你之前提的这个假装拐卖的法子,但又怕危险。可是这世上哪有又稳妥又两全其美的好事呢。直到小满病了,我们才豁出去。也许把你送回去,我们也算还了债,老天爷能放小满一马。”
赵顺奎接过话头:“既然你已经看到了这个视频,那就说明小满到最后还是没有治好。小满之前我们还有两个孩子,都不大就没了。这是第三次了,我们接受不了。小满走了,我们也不活了。从她确诊的那天我们就做好了跟她一起走的准备。”
说到这里,赵顺奎看向陈晓莲。陈晓莲捂着嘴,跟着点了点头。
赵顺奎继续说道:tຊ“我们担心那个耿警官,他一直盯着案子,万一他查出了什么,那你就麻烦了。所以我们提前录这个视频,就是怕没人替你作证。”
两人坐直了身体,陈晓莲郑重地说道:“绑架是我们干的,文竹是被我们骗了才帮我们。后来我们控制不住她们两个,就决定杀掉一个。我们选择了黎露,她为了活命就去袭击文竹,文竹为了自保才反击,结果失手把黎露打死了。她们都失去了理智,这是长期被我们关在地下室的结果,也是被我们逼着自相残杀的结果。所以这全是我们的罪过。”
她看了看赵顺奎,接着说道:“如果警察找你,你就把这个视频给他们。我们的财产也留给你。我们一辈子都被钱困着,之前是缺钱才去犯罪,之后有了钱也没心思花。我们死了,更是一分钱也带不走。这些钱不算什么,但这是我们唯一能赎罪的方式了。文竹,我们对不起你,对不起你爸妈,对不起所有人。我们也没脸见他们了,最后就和你告个别吧。”
赵顺奎最后说道:“小满不让我们告诉你她生病的事,她怕你心理压力大。她说她已经和你告别过了。文竹,我们不求你能原谅,但希望你能重新开始,好好活下去,不要重蹈小满的覆辙。”
告别过了?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以后再也见不了面,你要带着对我的恨,好好活下去。”
杨文竹突然想起赵小满的这句话,原来她当时是在和自己诀别。
“我不原谅他们!绝不原谅!”杨文竹感觉无数气流在身体里乱窜,从喉咙里喷涌而出,“我不要他们的钱!我不接受!”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填满她的胸口,她茫然失落,我在干什么?我在向谁报仇,我到底报复了谁?除了让我自己背上了新的罪行,我又得到了什么?
愤怒、委屈、失落、懊悔……无数种情感涌入她的大脑,她扑到马红蕾怀里放声大哭。
马红蕾把杨文竹搂在怀里,她自己也还没从得知真相的震惊中走出来。但她已经意识到,事已至此,她必须要为女儿考虑了。她看了一眼耿耕,耿耕还在等文竹主动说出来,可他还能再等多久呢?
“他们所作的一切,初衷都是为了救赵小满,但是他们所作的一切却恰恰害死了赵小满。”耿耕像是自言自语,“他们无法面对自己才是罪魁祸首的结局,所以才选择自杀。”
耿耕的话敲在马红蕾心里,是啊,他们是罪魁祸首,可他们也已经死了,所以绝不能再让文竹被他们拖入深渊。想到这里,马红蕾的脸又绷成了一枚钢针。
“文竹,妈妈不知道你受了这么大委屈!”马红蕾感受着女儿的颤抖,“你一定要说出来!把所有事情都说出来,让所有人都知道你遭受了什么!我们必须得要一个公平,你做错的地方,妈妈陪着你,和你一起承担!你受委屈的地方,我们也绝不能咽下去!”
耿耕接着说道:“你为了救好朋友伪造绑架。你杀黎露是出于自卫。还有这次,你也是以为赵家要谋害你才先下手制造爆炸。这些情况我们都会如实递交检察院,包括你这五年来的全部遭遇,你的精神状态和心理压力,这些也都是要考虑的。我不能和你保证什么,但我可以告诉你,这些都将是影响最后判决的重要因素。”
耿耕停顿了片刻,继续说道:“但前提是你要把一切都说出来。请你相信一次法律,也相信你自己是个好人,给你自己一个机会吧。”
“文竹,他们一家已经死了,你也该走出来了,再拖下去,被伤害的只有你自己!”马红蕾托起杨文竹的脸,“不要带着恨活下去!”
不。我要恨赵小满,这是我答应她的。杨文竹擦掉了自己的眼泪,也擦掉了母亲的眼泪。但我会好好活着,我一定会好好活着。
杨文竹看着窗外如水洗过的蓝天,终于缓缓开口了。
她从五年前的那个午后说起。她越说越多,越说越快。所有那些她以为早已忘掉的细节,所有那些她以为永远见不得光的委屈、仇恨、愧疚甚至恶意,全部说了出来。
每说出一个秘密,她都感觉自己变得更轻松了一点。
她终于说完了,她靠在妈妈的身上,平静地望着窗外。
她终于逃离了这场长达五年的噩梦。
第69章 尾声
杨文竹自首后,杨英明第一次感觉迈不过去人生的坎儿了。
他要去赚钱,因为他既要为杨文竹出狱后的生活积累保障,也要考虑尚未出世的孩子,还要照顾年迈患病的母亲。尤其是杨文竹,一想到她未来渺茫,杨英明就犯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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