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到了两个很好的工作机会,一个在南方,一个在海外。他趁着母亲清醒的时候把自己想去异地工作的想法告诉了她和杨英兰,但是母亲不愿意。
凑巧的是,两次都快谈好的时候,母亲却都忽然犯了病,第二次甚至走丢了两夜,急得他都报警了。
母亲老年痴呆症的病情也发展非常快,现在已经离不开人了。更让他头疼的是,母亲发病时已经忘记自己进城生活了,吵着要回老宅。
医生也说回到熟悉的环境对病情有利,杨英明抱着姑且一试的想法把母亲接回老宅住了几天,结果母亲的情况立刻好了很多。杨英明和杨英兰只好暂时陪母亲在老宅住。
某天,杨英明见母亲精神不错,于是又和她商量去异地工作的事情。
母亲坚决反对,还激动得哭起来,骂杨英明嫌自己碍事了,不想管自己了,那她还不如死了好,又让杨英兰去买寿衣,她干脆喝农药得了。
杨英明积压很久的焦虑也爆发了,和母亲嚷嚷起来。
就在这时,一群人走进了院子,带头的正是村主任。
这些人是来伐树的。他们刚摆开架势,杨母忽然从屋里冲出来,挡在了树前面,质问他们为什么要砍自家的树。
无论杨英明和村主任怎么解释这棵树已经死了,不砍很危险,杨母就是不听。
“我活了一辈子都没见过藤能缠死树的!”杨母情绪激动地吼道,“我在这个家岁数最大,你把树砍了就等于砍了我的阳寿!你们安的什么心!杨英明,你是不是盼着我死呢!这个家还是我说了算,我说不让砍,我看你们谁敢砍!英兰,你去拿绳子把我拴在树上,今天你们要砍树,就先把我砍了!”
杨英明和村主任上前劝,杨母根本不理他们,继续把矛头对准杨英兰:“怎么,你也不听我的话!你也盼着我死!你和他一样也是白眼狼啊!”
杨英兰忽然像被咒语激活了一样,乖乖拿出绳子,象征性地把杨母捆了两圈。
看到这个情景,杨英明忽然想起小时候被父亲捆在树上,用鞭子狠狠抽的经历。
那次挨打的表面原因是父亲过生日,宰了杨英明最爱的小羊羔,他和家里闹脾气。其实他知道父亲早有预谋,早在父亲卖羊的时候,他就抱着小羊羔藏在地窖里。在父亲看来这是忤逆行为,所以这次故意激怒他,让他闹,借机要把他打服。
他看着母亲斥责杨英兰的样子,完全就是当年站在父亲身边斥责自己的翻版。
“我们辛苦把你养大,砸锅卖铁供你读书。我们在家吃咸菜啃窝头,每天单独给你做饭,鱼虾排骨从没断过,就是让你吃饱了和你爸对着干吗?你姐从小对你多好,新衣服、好吃的都给你,为了供你,她自己都不考学了。你不好好上学,你对得起你姐吗?你要是真喜欢这畜生,那你就用功读书,将来赚大钱。你一个月拿一千块钱回家,你别说养一只羊,你就是想养一百只也由得你!但是你现在连自己都养不活,你拿什么养它?人得先把自己活好了,把家人照顾好了,再说其他的!”
他记得那次挨打之后,准确地说是听完母亲的这番话后,他好像彻底变了个人,变成了听话懂事、拼命学习的好孩子,甚至连过去的记忆都被抹掉了。
他忽然想,他以前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呢?他算不上优秀,但他也有自己的想法和喜怒哀乐。
母亲的话让他看清楚了自己的命运:他没资格普通,更不配享乐,他肩负着全家人的希望,他只有力争上游一条路。
其实杨文竹的性格和他小时候很像,只不过杨文竹幸运,有成功的父母和殷实的家境,所以她的天性才没有被扼杀。
但是当年没有父母这番打骂,他就不会拼命学习,就考不上大学,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人生。他就会像赵顺奎一样,埋没在这个荒僻的小村子里。
想到这里,他走到母亲身边,拽掉了母亲身上的绳子,扶着她坐下:“妈,您说不砍就不砍,我们都听您的。”
“就tຊ是!”杨母捶了他胸口一拳,“你们都是我的!”
一个月后,杨英明趁着杨英兰陪母亲去医院看病,请人把树砍了。那些缠在树上的藤曼也全都被扯下来了,扔到树干旁边。
杨英明看着它们,忽然想问问:你们是靠这个树活着,树死了你们也会死。既然如此,你们为什么还要把树绞死呢?
母亲回来后,杨英明骗她说上面给了五千块钱砍树补偿。母亲拿了钱也就不再说什么,毕竟她也不是真的在乎那棵树,而是在乎她在这个家的地位。
因为母亲决心在村里常住,所以杨英明和杨英兰商量怎么照顾母亲。贾志刚说之前举报拆迁的事得罪了村里人,反正他不能回去。
杨英兰说她照顾母亲,贾志刚又提出异议,她照顾母亲,谁照顾他?最后杨英兰只能妥协,每天两头跑。
贾志刚又提出来,杨英兰这算是工作,既然是工作就要有收入。杨英兰对贾志刚发火,弟弟卖房给贾辉交赔偿金,你现在和人家算这么清楚,是不是伤人心?
贾志刚则反驳她,自己唯一的儿子蹲了大牢,他这辈子都没指望了,还管得了谁?
杨英兰对贾志刚的话十分不满,但是母亲这个样子,儿子又进监狱了,她身边就剩贾志刚了。这个家虽然不怎么样,但总比没有强。
杨英明见姐姐为难,于是痛快答应了贾志刚的要求。
贾志刚得意洋洋地说道:“看到了吧,还是英明英明。你不拿钱白干,这就成了人情。妈现在还能自理无所谓。但是保不齐以后瘫了呢,天天让你端屎端尿,又不给你钱,你能平衡吗?时间久了你对妈的态度还能好吗?到最后受气的不还是妈?你拿了工资,这就是工作,工作就得有标准,就得要求质量,这才是一清二白、长长久久的方式。是不是英明?”
贾志刚有时候会过来看母亲,母亲每次见到他就是一顿贬损。直到有一次杨英明发现,母亲把五千块钱偷偷塞给了贾志刚。
他问母亲为什么要这么做,母亲终于和他说了实话。贾志刚虽然偷奸耍滑好吃懒做,但是能逗她开心。她时不常给贾志刚俩钱,贾志刚才能经常过来看她。而且贾志刚是她女儿的丈夫,她对他好一点,他就能对她女儿好一点。
杨英明又问母亲,这么多年没见她给马红蕾塞钱。母亲坦然地告诉他,马红蕾不缺钱,自己手里这点钱也买不来她的好。
就像杨文竹是她的亲孙女,贾辉是她的外孙子,但她偏疼贾辉。真正的原因是贾辉从小就是被她带大的,和她感情深厚。她还要指望着等自己老了,贾辉能照顾她。她不让贾辉出国留学、工作,也是为了把他捆在自己身边。
但是杨文竹不一样,她从小就是马红蕾自己带,逢年过节才见面,以后肯定也指望不上。
说这些话的时候,母亲一点也不糊涂。
又过了几个月,马红蕾诞下了一个女婴。
林启峰和护士交代了两句,便来到走廊,杨英明正在这里候着。
“母女平安。”
“谢谢。”杨英明眼中含着泪,“林医生,谁照顾红蕾?”
“她请了月嫂和护工,放心吧。”林启峰说道,“我也关照同事了,会照顾好她。”
“让您费心了。”杨英明抿着嘴唇,压抑着激动的心情,“我也一直想当面向您感谢,感谢您谅解了文竹。”
“我的家被毁了,这痛苦会跟着我一辈子,我不可能真正放下。”林启峰迟疑了一下,将继续说道,“但赵顺奎一家人已经没了,再恨下去也只会消耗自己,我也不可能改变它。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帮助别的家庭,缓解我自己的痛苦。你也保重。马红蕾是高龄产妇,等她身体恢复一点了,如果她愿意,你可以见一见。”
“谢谢,那我明天过来。”杨英明鞠了一躬。他知道林启峰在安慰自己,可即便马红蕾不想见他,他也要每天都来。
杨英明回到家,把马红蕾生下女儿的喜讯告诉母亲。母亲只是哦了一声,没有任何反应。他还以为母亲又犯病了,结果听到母亲小声嘀咕了一句。
“又生一个。”
“两个孩子不好吗?”
母亲摇了摇头:“以前你只有一个孩子,好不好就是她了。以后有两个了,就会分出哪个好,十根手指还有长短呢。就像你和你姐,我知道你本事大,有出息,你姐过得不好,但好不好都是我的孩子。我只想让我所有的孩子都尽量过的好点,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所以您总让我补贴我姐。”
“我又没本事挣钱,可不就指着你吗?”母亲说道,“你也别叫屈,如果你是混得不好的那个,我也会去伸手找你姐要钱,补贴给你的。”
杨英明终于明白了母亲这么多年的行为,乍一听起来一点也不公平,但是轮到他自己呢?他有两个女儿,相差二十多岁。
等他老了,也没能力了。如果那时候小女儿发展得很好,但是杨文竹也许会因为这五年的事情,影响了她的一生。他能看得下去吗?他是不是也会求小女儿帮助姐姐呢?
杨英明本来想和母亲报个家里添丁的喜讯,没想到以这么沉重的话题结束了谈话。他出门散步,他奋斗了一辈子,就是想把母亲接到城市生活,可最终还是退回到了这个村里。
“杨英明。”
他转过身,看到了耿耕,这才意识到自己走到公交车站了。
两人并排坐在公交站的长椅上,这一次,他们中间没有隔着广告牌。
“耿警官,我还没有当面谢谢你呢。”杨英明说道,“要不是你在法庭上替文竹陈情,又把各种材料准备得非常充分,最后的结果肯定比现在差很多。我还听红蕾说了,是你力主让文竹面对这些事情,否则以文竹当时的精神状态,后面再发生什么都不好说。我真的很感激你。”
“别客气,这都正常。”耿耕把头扭到一边,“我今天去看文竹了。”
杨文竹入狱服刑后,见了马红蕾,见了林启峰,甚至见了黎露父母。
黎露父母拒绝谅解杨文竹,并扬言会永远恨她。但是他们经常去探监,他们要看她服刑,看她改造,似乎对她的恨成了他们活下去的精神寄托。
“她很好。”耿耕说道,“她在监狱里画的画,拿了系统内的全国一等奖。”
杨英明直勾勾地看着通往山脚下的马路。杨文竹见了所有人,唯独不肯见他。
耿耕从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个千纸鹤,递到杨英明面前。
“这是杨文竹让我转交给你的,这也是我今天过来的目的。”
杨英明接过来,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杨文竹小时候,杨英明经常给她叠千纸鹤,那些小小的千纸鹤承载了父女间的快乐和温情。杨文竹被绑架后,杨英明也是每天给她叠一个千纸鹤,五年来从未间断。
耿耕站起身:“她说她已经逃出来了,但是你还没有。”
公交车来了,耿耕上了车。车开走了,搅起一阵风。
千纸鹤借着风飞出了杨英明的掌心,降落在几米外的地面上。杨英明赶忙去捡,他刚弯下腰,千纸鹤又调皮地往前滑翔了几米。他快步追上去,又弯下腰捡,这时刮来一阵狂风,千纸鹤扑扇着翅膀飞向了半空中。
这次它终于挣脱了地心引力,越飞越高。它在大风中不停地翻滚着、回旋着,激荡的气流甚至要撕碎它的翅膀,但它始终昂着头,终于冲上了自由的天空。
杨英明停下追逐的脚步,他望着千纸鹤飞走的方向,久久站在原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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