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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道：“查这些对我来说并不难。”
梅任行将自己的毯子也掸干净了：“那殿下还真是手眼通天啊，什么消息都得到你那里过一遭。不知今日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太子语气不善：“你一定要这么和我说话吗？”
梅任行针锋相对：“你还想我怎么和你说话？”
皎皎见状，连忙俯身拜倒：“我师兄不喜拘束，自在惯了，还望殿下宽恕。”
太子神色很是悲凉：“你跪我？你竟然又跪我？”
皎皎依旧将头放在手上：“殿下希望我师兄恪守礼数，自然也希望我恪守礼数。权势之下，一般之人，岂有二致？”
太子道：“权势压人。可若来的不是我，你便只能任人欺凌，还不明白吗？”
皎皎直起身：“不应该是这样的。明明同样的事情，只是因为身份地位不同，处境便不同，这不过是权力的悲哀罢了。”其实她想说的是“权力的丑态”，但是“丑态”二字实在太重了。皎皎接着道：“我知道，权力场的运行规则便是如此，但明白这个规则并不意味着我想利用它爬到顶峰。殿下，放我们离开吧，我实在不喜欢这样，也不希望余生都活在互相倾轧之中。”
太子神色黯淡：“要是我可以决定你们的去留，怎么可能让你们住在一起？”
梅任行忽然想到什么，不由自嘲地笑了笑。所以是皇帝故意的，偏偏有那么多的人，放着秦楼楚馆不去，就是喜欢——是啊，磋磨所谓的“国之名士”，自然要比磋磨名妓优倡，成就感要大得多。然而他们毕竟不属于“士”，只是从王公贵族手里掏钱的工具。加之近日穆相还朝，两派的争斗不会放在明面上，但是需要一个标尺。从此以后，他们二人，怕是永无宁日了。
太子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二人将圈上的火熄灭，拾起那几经波折的毯子，进屋去了。粥熬好了，梅任行将其端了下来，又坐了一壶水上去，然后盛了一碗粥递给皎皎：“为什么要替我？”
皎皎接过，将其放在桌上：“你不是也替我挨过打吗？”
梅任行奇道：“什么时候？我怎么不记得了？”
皎皎道：“《鬼谷子》那次。我一直很愧疚，想和你道歉来着。对不起，我那时太过懦弱，害怕大师兄觉得我心术不正，所以一开始没敢承认。”
梅任行道：“我知道，但那不是你的错。字帖虽然不是我挑的，可却是因为我的话才留下的，不是吗？挨一顿打倒也不冤。我知道你不怕打，可是听不得重话啊，会当真。大师兄要做他的翩翩君子，我们两个却要做我们的混世魔王，他气急之下还不知道会说出什么话来。不过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是胯下之辱。你为什么要替我去？”
皎皎摸了下碗边，有点烫：“我要是会跳火圈，肯定选跳火圈。但是不会，而且怕火，只好选这个了。不过是在地上蹭了一通，弄了一身土，洗干净不就好了？我是怕脏，可太子来了，我左右都得去地上蹭土，有什么不一样？”
梅任行道：“也对。”
皎皎道：“一会儿我们去洗澡吧？”
梅任行道：“行，不过这回要多带条毯子了，旧的脏了。”
外宫城的汤池离这里很近，虽是为宫人而设，却并不禁止他们这样的外人进入。汤池内还有暖房，暖房内设有浣衣水池，可以边洗衣服边晾头发。皎皎洗完澡后，便在这里洗起了衣服。
旁边过来一位宫人：“何姑娘，是你吗？”
皎皎抬头：“姐姐好。”
宫人道：“真的是你？我可算见到你了。好几次轮休去找你，都有别人在，我就没敢进去。”
皎皎道：“前些日子来找我的人比较多。姐姐是有什么事吗？”
宫人叹了口气：“姑娘还记得洛阳诗会吗？我爹爹和哥哥那时也在，后来才知道是误会了姑娘，一直很想和姑娘说声抱歉。”
皎皎道：“没关系，群情激愤，个人本来就很容易被裹挟。而且在信息不足的情况下，谁都有可能做出错误的判断，不应该对其中之人过分苛责。”
宫人道：“姑娘后来怎么样了？哥哥在信中说，诗会一结束，你便昏了过去，但阿爹带着他去城中各个医馆药店都问过了，也没有你的消息。”
皎皎道：“哦，恰巧遇到一位朋友，把我们带走了。”
宫人点点头，又道：“所以为什么会昏倒呢？我爹也有这个毛病，总也治不好，这才到洛阳求医。现在好多了，不知道他的药方你能不能用？”
皎皎道：“不用了，我那次就是失血过多。”
宫人很是懊恼：“所以是因为那个诗会？哥哥说过，他们用你的血——”
皎皎连忙解释：“那点血不算什么。是我比较倒霉，之前被取过血，但我那时不知道，一叠加就出事了。不过不用担心，我没什么事。”
宫人终于放下心来：“我回去就给家里写信。我爹应该放心了，我哥知道我见过你，还和你说了话，肯定会很开心。”
皎皎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有哥哥是什么样子的？”
宫人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有哥哥啊，就是他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会想着你。有新鲜事呢，也会和你说。有人欺负你，他就帮你去打欺负你的人。要是爹娘要打你，他就拦在前面，说自己打过了。温温柔柔的，从来不会和你生气。你不开心的时候，还会摸摸你的头，说别哭了。他不开心的时候，却不会让你知道。唉，说起来也好久没见过他了，不过我还有一年就可以出宫了，到时候应该就能见到了。”
皎皎道：“真好。希望你们早日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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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第 66 章 命压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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皎皎回去时，梅任行正摊在炉子旁的摇椅上：“怎么洗了这么久啊？”然后指了指晾衣服的架子：“给你留了一半。你手上拿的什么呀？”
皎皎将木盆放下：“哦，一位宫人姐姐送的画像。”
梅任行来了精神：“画像？画的谁呀？”
皎皎随口道：“你——你猜？”
梅任行从摇椅上蹿下来：“我不猜。我直接看。”说着将画像夺下，待到展开，不由笑了出来。
皎皎也笑道：“那位姐姐一定要塞给我，说多拜拜，有好处，得其保佑，顺遂平安。不过我觉得有点悬。”
梅任行将其举起：“你说我贴哪儿好呢？这儿？那儿？还是那儿？”
皎皎提议：“要不贴你屋里？”
梅任行立马否决：“会做噩梦的，让我想起被石子、针管、铁片、木桩、马步、戒尺、罚跪支配的恐惧。”
皎皎道：“那要不贴外面正堂去？再有人让我歌功颂德，我就指着这画像说怕他下来揍我。”
梅任行心想，所以你任人折辱，也不肯玷污文字半分，是因为他，于是道：“哎，摸摸你的良心，阁主对你多好，他哪舍得揍你啊？”
皎皎则表示：“那可说不准。反正我不写。”
梅任行道：“说得好像你一篇都没写过一样。你之前破过例，《威凤歌》，你忘了？”
皎皎道：“好像是哦，不过这位确实配得上吧。也不知道他喜不喜欢。算了，爱喜欢不喜欢，反正我写了。”
梅任行笑道：“那些人下次再让你写的时候，把阁主摆出来可未必管用，你就应该把《威凤歌》拿出来，然后说——你谁啊？再厉害能有我那倒霉老爹厉害吗？他我都不怕，写个诗给他，也是爱喜欢不喜欢，反正我写了，凑合着看吧。他都不跟我玩这套，结果你跟我玩什么上位者的压迫感？”
皎皎也笑道：“我就那么随口一说，哪有你转述得那么离谱？”
梅任行道：“是是是，我错了。”然后说了句“等我”，把画像压到之前某位送的“面具仙人和蒙面童子”之下，转身进了屋。
衣服已经搭好，皎皎坐到桌边，见上面铺着几张字，于是将它们拾了起来。一张写的是“高山有崖，林木有枝，忧来无方，人莫之知”，一张写的是“名也者，相轧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一张写的是“贪夫徇财，烈士徇名，夸者死权，众庶冯生”，一张写的是“楚歌非取乐之方，鲁酒无忘忧之用”，一张写的是“舟楫路穷，星汉非乘槎可上，风飙道阻，蓬莱无可到之期”，一张写的是“嗟忧患之易结，欢矰缴之难违”，后面还跟着个被划掉的“期毕命于”，一张写的是“生有七尺之形，死唯一棺之土”，一张是“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最后一张则是自己送他的“一任浮名沽作酒，世间何路不堪行”。
梅任行拿着梳子和镜子出来：“你别光看啊，倒是把给我的这首补齐了。”
皎皎道：“我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到前面怎么写，就先这样吧。”
梅任行将镜子摆到桌上：“都过了几千个一时半会儿了。”
皎皎道：“哪有那么夸张？不就是几个月前写的吗？你那时喝醉了，非要拉着我的手，让我给你写诗，而且是要专为你写。”
梅任行道：“那我可不管。作为补偿，我要给你梳头。”然后好好地展示了下他的双手：“放心，我都快洗秃噜皮了，一点油一点汗都没有。”
皎皎本来还想挣扎一下，但梅任行已经上手把发绳拆了，于是只好从命。其实主要不是油和汗，当然这也很重要，但他已经改了。而是每次他给自己梳头，都要玩上好久，洗过之后尤甚。在家时弟弟也很喜欢自己的头发，但只要静静握着就好，梅任行却是一遍遍拆了梳，梳了拆。他的说法是发丝划过手掌很舒服，当初自己提议过剪下一把，让他拿去好好玩，他却表示剪下来的不好玩，于是只好作罢。
旁边是一本陶渊明的诗集，被原主人埋在一堆话本当中，梅任行特意将它挑了出来。皎皎知道还要在这里坐上好久，于是随手将它拿过来翻看。
魏晋时期，诗人众多，要说魏时最喜欢谁还真不好选，但晋时最喜欢的便是陶渊明了。倒并不是因为他是田园诗鼻祖，而是因为他那些谈论生死的诗篇，比如《拟挽歌辞三首》，真的既旷达又诙谐。当初看他的《责子》，也差点被他笑死。所以时常觉得《读山海经十三首》中写精卫的那首里，那句“徒设在昔心，良辰讵可待”，应该也不是人们以为的“徒存昔日之猛志，然而复仇雪恨之时机，终未能等到”，而是说“既已化去，而化去也不过是从一种生命形式转化成另一种生命形式，那么又何必非要持在昔之心，在痛苦中不得解脱”，而“良辰不待”也应作“秉烛夜游”之意。他对于这些一向超脱，就像《形影神三首》中所说的“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给自己的挽歌里也说千秋之后荣辱无存，就算有遗憾，也只是调侃自己在世时“饮酒不得足”，去世后反而摆了一桌子。
说到喝酒，梅任行也很爱喝酒。不过酒品还不错，醉了以后不会乱吐乱叫，也不会耍酒疯，只不过爱吹牛而已。但是他平时也很自恋，所以也没有多不习惯。皎皎放下书，又看起了他写的字。自己自然知道“期毕命于”后面的是什么，当初那篇《威凤赋》看了好几遍，如今别的都忘了，只记得那句“期毕命于一死，本无情于再飞”。只是，那样自信洋溢的人，也会有过那样的念头吗？想着是不是只要自己死了，一切问题便都可以解决了。
忽然院子里传来一阵声音，皎皎仔细听了一会儿，才从那“嘎-嘎嘎嘎-嘎嘎”中分辩出“行不得也哥哥”来：“都这个时候了，怎么还有鹧鸪？”
梅任行梳头的手停住了。所以她的听力也开始衰退了吗？近来和她说话，稍微离远一些，哪怕只是隔了一个屋子，她也会侧着耳朵或是凑上前来再问一遍。都说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炽盛”。本来以为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有“老”苦了，现在看来，外表虽和从前一样，内里却在迅速衰老。又想起自己在她小的时候问过她为什么不想活得更长些，努努力未必不可行，她却说人到老了，会一身病痛、五感渐失，脑力也会变差，本来能做到的事情，却要眼睁睁看着自己再也做不到，无时无刻不在感受着生命的流逝，很痛苦。自己那时还调侃过，说她本来就是能躺着不坐着，能坐着不站着，和老了也没什么区别。
皎皎道：“怎么了？不是鹧鸪吗？”
梅任行扯出一个笑脸：“是鹧鸪。唉，‘行不得也哥哥’，大哥你现在才唱秋天的歌，是不是有点晚啊？这西风都快刮成北风了。你不怕冷，对面的黄雀可怕啊。”
皎皎道：“啊？还有黄雀？”然后又仔细听了听：“可能被鹧鸪声音盖住了。”
梅任行这回是真的笑了出来：“黄雀在屋里呢。”又道：“可惜啊，‘利剑不在掌’，只有木梳在掌，不能破开罗网，只能梳梳羽毛。”
皎皎终于反应过来：“哦，说到这个，我倒是可以用它为你写一首。”
梅任行随口答道：“行啊。要是写得好，就放了你，不玩你头发了。”
皎皎拉过被他推到一边的笔墨纸砚，又翻了翻韵书，然后写道：
天地浩大，生死茫茫。
西风忽已晚，日月何太长。
作黄雀之悲鸣，得木兰之摧伤。
嗟尔胡为乎为此远来之客？
一入罗网，悉来相迫。
人间多是旧时事，等闲平地起风波。
真行不得也哥哥！
皎皎提起纸来：“好了，写完了。请鸟兄一观。”
梅任行接过：“合着我在说你，你又把对象变成我了。”读罢，一脸无奈：“所以我成了愤怒的小鸟，是吧？”
皎皎道：“悲愤，悲愤。再说是你自己写了那么多字嘛！我这是为了保持画风一致。对了，还差个题目，要不就《小鸟语录》？”
梅任行放下木梳：“你又瞎起名字！”然后提起笔，在上面写了个“行不得也哥哥”，想了想，又划掉，写了个“野田黄雀行”，又觉得不大符合乐府古题之意，于是又在前面添了个“拟”字，顿了一下，又将“拟野田黄雀行”划掉，写了个“行路难”，才终于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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