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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笑了笑，吩咐道：“给梅公子送去。”
梅任行看了一眼，只见上面写的是：
少年鞍马，醉里归来也。无限江山无限画，风雨满天上下。
故国还似他乡，而今两鬓苍苍。写尽人间词句，始知世事荒唐。
本来词是后学的，写得一直不如诗好，但现在这首，写得就很好。壮志难酬，报国无门，确实很辛弃疾，而且化用得几乎没有痕迹，除了开头那句“少年鞍马”，基本上全是自己的总结。不过——也太实诚了吧？我的傻皎皎啊，将来一翻脸，这首词便是你指斥乘舆的罪证。算了，写得稍微差些，没准皇帝还会觉得是故意藏拙。这样也好，证明自己说的情绪残疾不是在编瞎话。不管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梅任行坐下，双手抚上琴弦。调子还是方才的调子，然而慷慨低昂，不似从前，转至下阙，愈加悲愤，直至最后的“写尽人间词句，始知世事荒唐”，终于忍不住合上双眼。少年英雄，老来绝望，还真是荒唐的世界、荒诞的一生啊。那人合上双眼时，也是这样的感觉吗？
一行清泪顺颊而下，落在琴弦上，摔碎了。四处无声，悲风乍起。忽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嘶哑的“行不得也哥哥”，终于打破了这寂静。在座的妃嫔不知该说些什么，当然自从二人前来，也一直未曾说些什么，此时只好讨论起为什么大冬天还有鹧鸪跑出来，以及要不要抓来玩。
梅任行忙趁着这机会拭去泪水，起身一揖。
皇帝笑道：“看来所言非虚。好了，朕也乏了。不必行礼，都散了吧。”
众人散去，宋泱连忙上前，递来一个小碗，里面全是虾仁：“我剥的。怕打扰到你，剥得很小声，所以只剥了这些。”
梅任行退步拱手：“草民不敢。”
太子走上前来：“泱泱，人家不喜欢，就不要强求了，给哥哥吧。”
宋泱用手臂护住：“你自己还不是一样？天天给——”
太子喝道：“宋泱！”
宋泱抱着小碗跑远了。
梅任行道：“殿下这么凶做什么？再把我家皎皎也吓到。”
皎皎也过来了：“这琴弦上怎么有血？”
梅任行彻底忘掉之前不想让她知道的想法，故意把手伸了出去：“上面有倒刺，你看把我手给划的。哎哎哎，别哭别哭，我现在已经不疼了。早知道这样，就让你先看看再写词了，那简直非常适合写辛弃疾啊。”说着用手指为其拭泪：“来，废物利用一下，看我给你抹个大花脸。”
太子道：“所以你说她身有残疾，是假的吗？”
梅任行自顾自在皎皎脸上作画：“当然不是了。我说得还不够明白吗？她确实情绪残疾，可这副身体不是啊，一样会哭会笑。一点微弱的情绪起伏，便能让这副身体难受得死去活来。和你说个笑话吧，她以前每逢考试都会腹痛不止，一直不知道是自己紧张，还在那儿优哉游哉地给别人讲题，不知道试了多少次才知道不是饭菜的问题。我要是她的身体啊，肯定会觉得她也太不负责任了。”
梅任行对自己的画作很是满意，于是收了手，凑到太子耳边：“奉劝殿下还是少与我为难。你磋磨她，她多半不会放在心上。你磋磨我，她只会像今天这样。”说罢，行礼告退。
皎皎也行了一礼，跟着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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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第 70 章 两极广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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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浓重，屋子里有些冷。皎皎小心翼翼为梅任行处理着伤口：“很疼吧？”
梅任行道：“不疼。我可不像你，对自己的身体一点数都没有。什么特别冷还浑身疼都不知道自己在发烧，什么特别紧张还以为是自己吃错东西，什么崴了脚走不动路还以为是自己走累了。”
皎皎道：“真的不疼吗？我看你刚才好像疼哭了。”
梅任行见她脖子上挂指环的带子有一部分露在了外面，于是帮她整理了一下：“好吧，是有点疼，但没有疼哭。两首《清平乐》，一首哭了，一首没哭。控制变量法可知，不是疼哭，是看到你的词难受哭的。说真的，你写东西，那简直就是‘管杀不管埋’，我到现在都还难受呢。”
皎皎给他缠上纱布：“说到这个，情绪残疾我知道，但往生池什么的，我怎么不记得阁主说过？”
梅任行道：“我单独问的，磨了他好久，他才给了我那个答案。可是我觉得也太离谱了，怎么听怎么像在骗人，想要再问，结果就直接被扔出去了。”
皎皎给纱布打好结：“有点双标，只许他骗人，不许你骗人。”
难得听她说阁主坏话，梅任行疯狂点头：“嗯，我也这么觉得。”
皎皎给梅任行处理好伤口后，重新给炉子加了煤，点了些干草放进去，拉动风箱，火也便重新生了起来。宴会上虽有酒食，但二人主要是在答话，基本上没有动。皎皎洗好脸后，接了一些水到锅里——话说管道系统还是俯仰山帮忙搭建的——然后放到炉子上慢慢等烧开。
梅任行把年货里的黄酒取了出来，又拿了四个碗和一个盆放到桌子上，在水烧到一半时舀了些出来。酒在温着，水很快也开了，皎皎放了些盐进去，把饺子下了，盖上锅盖，去准备醋和碗筷，看见盆里的碗，不由道：“为什么要用四个？”
梅任行指了指：“你一我三。”
皎皎将碗筷放下：“就不能喝饺子汤吗？”
梅任行道：“大过年的，喝饺子汤？我受伤的心灵如何安抚？”
皎皎看着那壶酒，知道他是不喝完不罢休了，于是去了锅边：“那先吃点东西再喝。我看看煮到什么程度了。”
梅任行笑了出来：“皎子看饺子。”
皎皎拿锅盖的手停住了：“你怎么知道这个称呼？我弟弟也爱叫我皎子。”
梅任行一时失言，努力搜索了一番记忆，终于找到一个借口：“你忘了？你弟弟不是给你寄过画嘛！当初那张‘皎子熟了’的画，我可是印象非常深刻，差点挨大师兄一顿好打。唉，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灵石通讯还断着，俯仰山寄来的信也只说他在忙。要是能来看看我们就好了。”
皎皎道：“还是别了。万一也被扣下怎么办？”
梅任行道：“也对。他医术这么好，肯定会被扣下，给他们当牛做马地看病。算了，在山上好好待着吧。你说他现在会在干什么呢？会不会想我们了？要是想我们了，会不会去你那秋千锅里躺上一躺，看看月——哦，对，今天没有月亮。”
饺子煮好了。皎皎垫了两块布，把锅端了下来，又用钩子把铁圈盖了回去。
梅任行接着道：“不过要是在月亮上，应该能看到‘满地’吧？”
皎皎想了想：“对，是满地。”
梅任行很开心：“那要是在月亮上住着，是不是明天就是他们的，嗯，‘元地节’？这样看来，一年的开始，还挺圆满的。等等，他们的一天是不是跟我们的一天不一样啊？”
皎皎道：“让我想想，月球被地球潮汐锁定，自转和绕地球的公转是同步的，所以如果按太阳回到天空的同一位置算一天，那月球上的一天应该是我们这里的一个月。”
梅任行道：“所以那个什么‘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也可能不是说时间流逝速度不同，而是跑到某个自转周期一年的行星上去了？”
皎皎道：“有可能。”
梅任行道：“唉，那月球上就是‘月上一日，地上一月’，你说要是当嫦娥会不会很无聊？”
皎皎道：“应该会吧。月球上没有大气，天空是黑的，只能看到太阳和地球。太阳只能照亮自己那一小片，地球还一直悬在一个位置不动，确实挺无聊的。”
梅任行清了清嗓子：“我叫嫦娥，听说这里有广寒宫，所以我就上来看看，到了之后发现连个宫殿的影子都没有。什么？你说整个月球便是广寒宫？广是挺广的，但寒不寒的，要看你有没有照到太阳了。寒热两重天，给你最极致的体验，我看不如改名叫两极广场算了。什么？你说你不怕冷也不怕热，也想成仙？不用了，宫殿我都垒完了，没什么活了。你说你可以帮吴刚砍树？首先没有吴刚，其次没有树，就这月壤，你看能种出东西吗？再说还没有大气。周围除了石头还是石头，日常的娱乐活动就是去环形山滑滑梯。如果愿意，可以计算一下我滑到底部时的速度，记得把重力加速度改成月球的。说到日常，日其实也不是那么常，一年也只能看到十二次日出日落。反倒是地比较常，不过地相和月相是反着的，所以不要期待在满月的时候看到我，我这边是新地残地，没什么好看的，在睡觉。等等，我好像日——地常睡觉？嗯，我决定以后就说地常了。听说你们那边住着个大诗人叫李白，特别爱举头遥望。他看不看得见我，我不知道，但我总能看见他。什么‘三杯拂剑舞秋月，忽然高咏涕泗涟’就是他写的，我看着他哭成个大傻子，然后醉倒在路边没人管。活该，谁让你说‘月既不解饮’的。我解饮，就是喝不多而已，不是只会喝饺子汤。你酒量大应该多喝，我酒量小应该少喝，你三我一，这才公平。”
皎皎边盛饺子边听他说，听到此处，不由道：“合着你在编排我呢？”
梅任行把自己那碗饺子挪了过来，一脸乖巧：“没有啊。哪里是编排？就是给你写诗提供一点素材而已。”
饭毕，梅任行端起酒碗：“来吧，我三你一。”
皎皎只好接过来，焐起了手，又放在灯下看它液面上反射的光，玩了好一会儿才咂了一小口：“你也知道，我喝了就犯困。”
梅任行道：“只喝一碗，应该没事。”
皎皎为了拖延，故意把韵书取来翻看，看了一会儿便在纸上写了起来。梅任行歪着身子，边品酒边看她写字，三碗都喝完后，在盆里加了些饺子汤，又重新倒满温上。皎皎写完后，梅任行看了一眼，只见上面写的是：
天荒地老，长夜无人扫。
山复山兮石复石，白日如烛倒复倒。
中有青玉盘，莽莽悬上观。
至今横风雨，往来多悲欢。
悲难尽也，欢难极也。
匪今斯今，匪且有且。
此生住异灭之地，何终宵而不寐？
居离合穷达之所，何高咏而下泪？
天长地久，须臾童叟。
焉得夸父，与日逐走？
君不见万载苦易满，百年不到头。
古来高冢成荒丘。安能蹉跎行叹愁复愁？
梅任行道：“这是给我的？”
皎皎道：“本来是想给你，但写着写着就变成给我自己的了。”
梅任行道：“大部分人都是‘百年不到头’，也不差我这一个。”
皎皎道：“你最初的愿望可是要攀登人类寿命极限。勿忘初心。”
梅任行道：“我说着玩的。是你那个时候太傻，当了真。”
皎皎道：“我还以为你要拉着我的耳朵问‘你说谁百年不到头呢’。”
梅任行道：“我可没那么暴力。”
皎皎道：“是是是，师兄最温柔了。”又道：“哦，对了，你看这里，是用现在这个版本好，还是用‘中有青玉之盘，莽莽苍苍上观。至今横风飘雨，往来多少悲欢’好？意思没太大区别，只是一个五言，一个六言。”
梅任行思索片刻：“五言的吧。用六言接七言，似乎有些拖沓。”
皎皎叹了口气：“感觉我一写长了，就写不好了，对句式的把握也会变差。”
梅任行道：“但意思是顺的，而且很顺。没关系，慢慢来，短的你已经写得不错了。句式这种东西也没有什么规律，全凭手感。换韵也是，你这首换韵换得很频繁，但要表达那个意思，又似乎非那个韵脚不可。”
皎皎笑道：“我连‘匪今斯今，匪且有且’都给翻出来了。要是没有韵书，我还真不知道这句。二十一马这个韵也太窄了。”
梅任行道：“不过和出处一配合，倒是别有一番意思。本来是农事诗，讲春种、夏长、秋收、冬祭。人家说的是这种喜事‘匪且有且，匪今斯今，振古如兹’，你倒好，悲无尽，欢难极，然后‘匪今斯今，匪且有且’。”
皎皎道：“你祸害儿歌，我祸害诗歌，咱们彼此彼此。”
梅任行放下诗，往摇椅上一靠：“新年了，许个愿望吧。”
皎皎道：“怎么又许？之前的还没实现呢。”
梅任行道：“不许那么大，就许个小的，这辈子就能看到的。”
皎皎端起酒碗，叹了一口气：“这辈子就能看到的吗？我本来是想做个大科学家的，可惜现在这愿望怕是难以实现了。”
梅任行将手枕到脑后：“那做个文学家不也挺好的吗？我觉得这个倒是挺有可能的。不但挺有可能，甚至还会是文学史上一个很重要的人物。”
皎皎道：“为什么？”
梅任行笑道：“当然是因为你不仅写得好，而且以一己之力，把从今往后的画风全都带偏了啊。影响力之大，甚至可能还会荼毒各科习题。”
皎皎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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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第 71 章 夸父逐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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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任行道：“将来某位学生，就叫他‘薛不会’吧，合上课本之后，打算换换脑子，于是拿出了各科习题。语文就算了，刚学完《长歌行》——哦，就刚才那首，我给它起名叫《长歌行》了——遇到的肯定是请分析‘天长地久，须臾童叟’所使用的手法这种题目。于是他翻开了数学习题，居然也是《长歌行》——诗中说‘中有青玉盘，莽莽悬上观’，已知地球与月球直径比例约为三点七，请问在月球上看到的地球面积和在地球上看到的月球面积之比是多少。薛不会被绕懵了，决定换个学科，于是又翻开了物理习题，还是《长歌行》——‘天荒地老，长夜无人扫’，月球上即便在白昼，天空也是黑的，而我们所在的地球，白昼时天空却是亮的，请问这是为什么。薛不会翻开了化学习题，终于不是《长歌行》了，变成了《祭天地文》——文中写道‘炼铜成器，冶铁成犁’，请写出高炉炼铁的化学反应方程式。薛不会摇摇头，又翻开了生物习题——《红豆》诗云‘世事偏随流水去，秋风还到叶黄城’，请指出秋天叶子变黄的原理。薛不会于是又翻开了地理习题，题目前引还是一样，只是问题变成了——请在下面的植被分布图中指出‘叶黄城’所在的区域。薛不会叹了口气，翻开了历史习题——‘长安胜日今何在？唯有渔阳战鼓哀。昨夜九重宫阙里，君王何事问蓬莱？’请写出这首诗描述的是哪一段历史，以及该段历史对于后世的影响。薛不会最后翻开了政治习题——‘千夫所指欲何求？大厦将倾水满舟。旧礼不平天下事，此生原是罪山丘。’写的是王莽改制，其中一项便是按照古书上的井田制恢复土地国有制度，请分析土地国有和私有的利弊，并指出对于当今社会的启示。薛不会仰天长叹‘怎么哪儿都有你’，然后大笑三声，吐血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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