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要两个卤蛋吗?”
向下的余光,分明瞧见她拧得狠了的清瘦指节。
再看她,一张白嫩嫩的小脸,几乎烧成了熟透的红樱桃。
他清了清嗓,一口地道绅士的伦敦腔,要问空乘有没有两个卤蛋。
初弦英文不错,一时燥得心慌意乱,小小软软的手牵住他拦人的动作。
她只敢捏他质地精良的衬衫一角,一截盈盈细腰凑上来,越过横亘两人之间的扶手,清透如雪的眼皮透着薄薄的红。
“不......不要。”
那样惊而惧的眼神,如误闯人类社会的幼鹿,瞬间把他心里最深处的阴暗面勾了出来。
“那你告诉我?”
他没有抽出自己的手,反而往前送了一寸,声音低沉好听,诱哄的姿态,不急不缓地拨弄她所剩无几的理智。
眸中几乎要溢出错愕的水雾,声音细微地颤着。
“您怎么这样......坏透了,要逼我。”
贺清越作势要继续方才未完的话:“你不说那我叫人过来了。”
小姑娘气鼓鼓地瞪他,莹润贝齿没有威慑力地咬了咬薄红的下唇。
贺清越想逗她,无非是想看这姑娘藏在万事冷静下的另一面。
看她露出独属于这个年纪的娇嗔和可爱,而她也不负所望,顾盼流转间,满是俏生生的灵动。
初弦赌气地坐回去,膝上软毯往下掉半块,贺清越伸手替她拢好,顺道抚平皱褶。
“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小姑娘声音闷闷,有意把自己目光移开,轻声道:“我十八岁那天,跟许教授出差,路上许教授问我想要什么生日礼物,我说两颗卤蛋。”
尽管贺清越已经见识过她在某方面的固执,但是听到如此朴实无华的生日礼物,难免震了下。
手掌贴着微凉的玻璃,起飞的轰鸣声几乎要盖过她细微的气音。
“十一岁以后,我就不怎么过生日了。往年也没什么生日礼物,许教授问我的时候,我在吃泡面,但是火车上的卤蛋很贵,我不舍得买两个。”
所以才要两颗卤蛋。
她说得若无其事,但他还是听出了一点儿细微的委屈。
初思在去世之前安排好了她的“后路”,别的先不论,单是她这么多年攒下来的钱,已经够初弦衣食无忧。
后来她愿意认应老爷子,那可是泼天富贵的地儿,按道理,该是钱财不缺的境况才是。
贺清越不好就她的伤心事打听太多,骨节分明的手在她散着发的后脑轻轻拍了下,带着很明显的安抚意味。
初弦折颈,巧妙地避开他的手,眼里哪还有转瞬即逝的委屈,她顺了顺自己长发,语声藏着小小的不满:“贺先生和摸小猫小狗似的。”
“实在冤枉。”他摇头,双手投降似的举起来,“小初老师。”
被他这么清浪着口吻喊出来,初弦又觉得耳热。
做这个行当,被人尊称一句“老师”是常有的事,初弦年纪小,有些客户会特意在她的姓氏前加一个“小”字,彼时听起来也没有什么稀奇,但是经由贺清越这样三分不正经,拖腔拉调地说出来,无端端沾染暧昧旖旎。
提到小猫小狗,倒是令贺清越想起别的事情。
“你有养一只猫?”
褪下那副端给外人看上的清正模样,此刻的贺清越懒散靠着,他穿一件鸽灰色的英式衬衫,没有戴表的右手支着侧额。
初弦无声和他对视片刻,在他没有任何攻击性的目光里点了点头。
偏偏字音藏着撩人的勾子,骤然令她方寸大乱。
“是叫初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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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银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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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小初老师”还是“初初”,似乎意有所指。
初弦不愿再想这些暧昧到近乎亲昵的代名词是指代什么,她匆匆留下一句“我累了”,便转过脸,从随身携带的挎包里摸出一本书。
她从没应付过只一句话便充满了进攻性的人,贺清越怀有什么目的她不想知道,也不愿计较这并非是巧合的头等舱连坐。
可他在身边,翻着笔电办公,时不时用温沉低冷的声音回复对方一两句。
飞机有WiFi,贺清越分享给她,让她打发漫长的飞行时间。
初弦摇头,手中的书翻了一半,他顺势低头,微突喉结上下轻滑,溢出一声模糊的笑。
“法语原版?”
初弦从行距分明的书页里抬起眼,正对上他握着矿泉水的手。
腕骨精悍好看,有如束在刀鞘里的精冷窄刀,但没了那块逆跳星期,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她点头,用银杏叶的书签做好标记,合上书给他看。
波德莱尔的《恶之花》。
原本以为小姑娘是专攻古汉语翻译的,没想到还能读法语。
“愿你读我这部书,愿你渐渐喜欢我。”
他说法语和英语是两种浑然不同的腔调,少了几分克制的心思,浮沉低迷如午夜蓝调的声音几乎将她溺入五光十色的情与欲里。
初弦假装听不懂,歪了歪头,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这是我随手买的。”
欲盖弥彰似的,生怕先他一步露出破绽。
贺清越不计较她的小心思,抬手关了他这侧的阅读灯,唯余电脑屏幕发散的莹蓝光线。
右下角又跳出一封未读邮件,贺清越没睬。
他干脆合上笔电,杜绝那些乱七八糟的商务合同,笑着看她:“许教授说你从未跨过专业——法语成绩如何?”
初弦一不留神,踩上他故作无意构造的陷阱,她老实坦白报出自己法语成绩,贺清越眉梢一挑,对于一个外行人来说,这样的成绩相当不错。
所以她听得懂他借用波尔莱尔的那句扉言。
贺清越深谙点到即止的道理,他问空乘要了眼罩,顺带着给还没拒绝的初弦也要了一个。
身居高位的人从来不轻松,贺清越原本不用亲自跟这趟行程,但顾虑到小姑娘人生地不熟,还是空出了小几天的时间,亲自陪人来了。
“我睡会。”他戴上眼罩,歪了个舒服姿势,嘴里不忘叮嘱她:“要有什么事,你直接喊醒我。”
贺清越知道就是天塌了她都不会喊她,她性子说软和确实软和,说固执也固执。
但贺清越乐得给她开一个先例。
她现在还不明白,但以后总会明白。
她在他这里,总是特别的那一个。
头等舱的午餐是江一峻提前预订好的,几例精巧迷你的食盒,盛装的分量很少。
初弦是小猫胃,她吃不惯西餐,唯独多动了两口蒸得软烂的土豆泥。
长途飞行总会让人忘却时间,初弦已经把手机关机,本想看一眼时间,视线莫名其妙停在贺清越靠近她的那截手腕。
她想了想,温和口气问空乘再要一张毯子。
贺清越常年做空中飞人,加之身份地位显赫,人又生了一张顶尖的皮囊,是以往来空乘都认识他。
但,曾几何时,贺清越身边跟了一个女孩子。
肤白貌美的空乘带着标准笑意,自上而下地看着女孩子细心地展开深褐色绒毯,小心翼翼地铺在他身上。
她身体往前倾,没有喷时下流行的少女香或是斩男香,只余护发精油微甜的果香。
贺清越手指动了一动,人却没睁开眼。
他是一贯浅眠,偶遇气流难免颠簸的飞机上更是睡不着,此刻她无声无息地靠过来,原本平稳的呼吸似微微急促一拍。
初弦没发觉,只觉得这个人不怕冷。
记得终南别馆初见那一日,冷气积久而寒,大雪肆虐,他却一身挺阔利落的白衬衫,怡然自得地站在风雪里,孤冷疏离,衬得身后小松山遥远,
替他盖好软毯,那本《恶之花》是无论如何也看不下去,初弦向来不会为难自己,在电子阅读器里点进位列第一排,已经读了三分之二的《刀锋》。
舱室悄静,她读了快一个小时,眼角微微酸涩。
她要去找眼药水,手指刚摸过去,他的手也伸过来。
一点儿幽微的光,她的手背无意贴在他掌心,像极了午夜梦回时一个难以言说的触碰。
好在一触及分,他是要去拿平板。
初弦立刻正襟危坐,他为她这副模样轻笑一声,大约是才睡醒的缘故,笑音很哑。
“又看什么?”
指的是那本已经塞进杂志栏的《恶之花》。
“刀锋。”她说,犹豫一霎,又问:“你睡好了吗?要不要给你叫餐?”
贺清越有种不知缘何而来的受宠若惊。
三十几年了,还是头一回感受到类同的情绪。
“暂时不用。”
他接过她的电子阅读器,边角已经有了磕碰,看上去是有些年头了。
从波德莱尔到毛姆,这小姑娘的品味涉猎范围还挺大。
“都说术业专攻,你倒是爱好广泛。”
影影绰绰的浮跃光影里,那双干净纯澈的杏眼亮得惊人,初弦把电子阅读器收好,难得有了愿意和他攀谈的意思。
“我在没有认识许老师之前,也以为她是个因循守旧的人,后来有一回我去老师家做客,家中专门辟了一间书房,里头全是孤本,国内的有,国外的也有。”
像是表达不出自己意思,她双手画了个圈,唇边笑意嫣然绽放:“知识没有国界。毛姆说,西方能交给我们的知识远比你我想象的要多。”
贺清越沉默一瞬,微微挑眉,“我想,毛姆应该没说过这句话。”
她当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故意拿手捂着唇,挡着甜丝丝的小梨涡。
“我乱说的。”
万里高空之上,云不见云,悄悄打开挡光板一条缝,瑰丽盛大的晚霞近在眼前,色彩明丽如展柜中的油画。
贺清越看了眼时间,还有差不多十个小时的飞行里程,他起身去卫生间洗了把脸,折身回来时,她还维持着原先姿势。
收在长裤里的手指搓了下,她听到脚步,回过眸,脸上还带着明晃晃的笑。
在这两三秒的目光里,贺清越忽然什么都没在想。
一堆尚未收尾的工作,还有上千公里的飞行里程。
在这庞大的空中巨物里,属于他的,这一刻。
“很漂亮,你要看吗?”
初弦给他让了让,完全打开的遮光板,入目是一片令人心神剧荡的落日熔金。
色授魂与,心愉一侧。
后来贺清越回想起来,初动心是终南别馆那日,她站在馥郁飘香的白梨之下,一双眼明澄干净。
当时怀着围猎心态,想要逼她那双波澜不惊的眸子露出其他神情。
他心思肮脏,确实算不得什么好人。但也没有坏到要折辱她那种地步。
无非是想两人不清不白地开始一段,他尽可能给她想要的生活,给她铺一条端庄大道。
但贺清越很久之后才明白,当你想给一个人实现她梦想里的生活,担心她日后受人欺负,被生活磋磨,这种心态,已经不是简单的“玩一玩”。
他对她的心动,始于小雪;对她的喜欢,始于这一眼不经意的回眸。
贺清越坐回位置,偏头,从来风雪寂灭的眼底染了一抹火烧起来的澄红。
他点头,由衷。
“嗯,很漂亮。”
**
真正难捱的时间从后半程开始。
初弦逐渐挨不住睡意,困得小脑袋一点一点,贺清越看得失笑,替她拉下遮光板,温醇嗓音拂过她颈边,无端起了一阵酥麻战栗。
“好好休息吧,我们全都指望你了,小初老师。”
她在温沉如泉的嗓音里终于撑不住最后理智,即将阖眼的前一刻,不忘含糊着嘀咕一句:“别再这样叫我啦......”
难得的,初弦梦见十一岁前的光景。
她要去上学,初思在几平米大小的厨房里忙碌,小姑娘双手拽着书包带,奶声奶气地问:“妈妈,牛奶放在哪?”
初思沾着水珠的手往一旁的干毛巾擦了擦,她倚着流理台半转过身,与初弦极为相似的那张脸没有五官。
小姑娘悚然尖叫,下秒天旋地转,再睁眼,是人来人往的首都机场。
她在哭,眼泪掉得根本停不下来,有人用指节轻轻揩去她滚烫泪珠,温声哄:“小姑娘,你爸妈呢?”
她抽噎着,上气不接下气,小巧的鼻尖通红。
“没有爸爸,妈妈也没了。”
“哦......”
拥有好听嗓音的年轻男人似乎顿了顿,梦里那个无依无靠的小姑娘抬起泪眼朦胧的眼。
他笑了笑,把自己的银杏袖扣摘下来,亮晶晶的小玩意儿,很快抓住了小姑娘的注意力。
“那你以后只有我了。”
声音的主人低头,映入她眼帘的人分明是贺清越。
初弦被骇了一跳,竟直接从混沌梦境里挣脱出来。
她还沉浸在那场堪称荒唐不羁的大梦里,心跳很快。
湿软眼睫好似哭过,贺清越放下处理邮件的平板,怔了下。
他只揿了另半边的阅读灯,怕影响她睡眠,灯光调得很暗。
她直起身,亭亭袅袅地坐在昏昧不清的阴影里,只剩一双眼,满是深浓委屈的控诉。
贺清越被她盯得莫名,征询地问:“是我吵到你了?”
他一出声,她才彻底与梦境割裂。
初弦缓缓摇头,手指摁了摁沁了淡淡嫣红的眼尾。
抬起来的动作很沉,她放下手,愕然地看着腕间不属于她的手表。
贺清越目光不闪不躲,不觉得趁人睡梦强行送礼是什么不君子的行为。
“让人改了女款,适合你。”
表盘比她的手腕还要大,她真不知道贺清越是如何判定“适合”一词。
他不知道她梦见了什么,但她好委屈,仿佛一眨眼,梦里断掉的眼泪就要重新续上来。
是存了哄人开心的意思,但更多的,其实是不想她那么难过。
天文腕表系列,拥有两个时间,一个是跟随时区而变动的时间,另一个则是中国时间。
伦敦和南城隔着差将近8小时的时差,一个在前,一个在后,一个深夜,一个黎明。
初弦指腹抹过透明表盘,声音仍有细微的哭腔:“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啊。
她执拗地,非要一个答案,但也不管他的答案是什么。
黎明四五点的光景,贺清越低着嗓音,从未有过的耐心。
“失去的时间不会重来,人也无法一直停留在过去。”
他掰正她手腕,白嫩凝藕似的一截,清透如雪的苍白皮肤,隐隐可见青色血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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