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把她吓一跳。
回过神,初弦用手敲敲脑袋,目光挪到蓝丝绒盒子,她二话不说,抓起来,丢进一个长久不用的抽屉里面。
这才轻轻吁一口气。
翌日,初弦先去了终南别馆,带回来的礼物精心包装过,揣在怀里,生怕磕了碰了。
南城这半个月天气不定,应老爷子病了一次,没让人告诉初弦。
得知孙女儿要来,他早早安排人准备,备了一桌子初弦爱吃的菜。
“小姐来了。”
施文宇是跟着应老爷子的司机,近几年老爷子年纪大了,不怎么爱出门,施文宇更多的工作便是接初弦往返终南别馆。
“施大哥。”
初弦抬手绕两圈,摘下毛茸茸的围巾,仰着明艳脱俗的小脸,眸里映着屋外晶莹纯澈的雪光。
“老先生在别间等您。”
初弦应了声好,玄关处换了鞋,趿着棉拖鞋,小蝴蝶似的扑腾到应老爷子身边。
“爷爷,我给您带了礼物。”
她笑着说话,声音嘟嘟囔囔,听不大清。
应老爷子最喜欢她欢天喜地的模样,腐朽枯枝似的大手揉了揉初弦发顶。
“回来啦。工作累不累?有没有机会逛逛伦敦?”
初弦一一答:“不累,大家都很照顾我。空闲的时候和别人一起去逛街了。爷爷您看,这是我花24英镑淘到的怀表。”
很漂亮精致的一枚怀表,可惜指针生锈,已经不走了。
她打开盖,呵了口柔软雾气,指腹擦了擦。
看得出来,是上了年头的老物件,初弦有个家里开钟表店的朋友,给她发过一张照片,说是苏联货,因为销售不好,这款怀表成了他们的谢幕之作。
那家店比不得鸽子心脏大小,打油的柜台,雾蒙蒙的玻璃灯罩,拢不住一缕幽幽的光。
店主是个年逾古稀的老太太,她说自己是苏联人,这枚怀表从前放着他们一家三口的照片,后来丈夫上了战场,再也没回来。
她守着这块走不动的表,过了余下几十年。
那家老店里什么都有,初弦一眼就挑中这块怀表。
经历过时间和战争的物件,已经超越了原本存在的意义。
应老爷子神情复杂,初弦这孩子心思单纯,她绝对不会借用物品来点明什么。
他们都被留在了某一个再也不动的时间节点,他们都有要用一辈子去缅怀的人。
但初弦和自己不一样。
小姑娘带笑的声音还在耳边絮絮叨叨,应该随了她母亲,说话总是俏生生的,扬着一点儿绵软尾调,小黄鹂似的动听。
她人生的一切悲剧,起源于应家,起源于“应”这个姓。
人老了,容易精神不济,应老爷子握着怀表,初弦一边给他沏茶,一边说自己在伦敦遇见的新鲜事。
他知道自己这小孙女,对外性子沉默寡言,一棍敲下去也闷不出三句话,有几个知内情的老朋友说,还是小家子气,带不出手,镇不住场。
每每这么说,他不乐意听。
小姑娘不是对谁都掏心掏肺的性子,她从小没有爸爸,后来又失去妈妈,若不是初思生前做好一切安排,他未必能见到初弦这样干干净净的笑容。
几年前黄立勇家出了好大的事儿,屋漏偏逢连夜雨,又是吃官司,又是亲人住院,还有剧团要运营,明里暗里,都是数不完的钱。
初思生前留了不少财产,能动的不能动的,虽不能让她过上挥霍自由的生活,但也足够衣食无忧。
黄立勇为了钱忙得焦头烂额,儿子女儿还小,又养着生前老友托孤的孩子,一个铁骨铮铮的南城汉子,为了那点钱,低三下四地去求,结果却总是残忍。
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难。
到底是初弦那孩子心思敏感,察觉出一点儿端倪,扯线头似的,问出了很多事情。
黄立勇养了她好几年,最开始,日子很难,初思去世,原先定好的节目演不了,剧团要赔好大一笔钱;初弦状态也不好,三天两头要看心理医生,檀嘉雅刚生二胎,一头顾孩子,一头顾她。
初弦比寻常小孩都早慧,陪着她叫号等医生,陪着她在机场等延误的航班,弄了个牵小孩儿专门用的红色弹簧圈,一头圈黄立勇手上,一头圈初弦手上。
那次在机场弄丢她,足够他们十年怕井绳。
有天下学,黄立勇照例去学校接她。
小姑娘比平时还要沉默,一声不吭回到家,拖着黄立勇的手进了两夫妻给她单独辟出来的房间。
原本白色的墙,让檀嘉雅贴满了HelloKitty的墙纸,起因是他们发现初弦对白色特别敏感。
那让她想起医院的墙壁,殡仪馆的灯光,会让她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
黄立勇知道她自己有个小小的储物箱,没上锁,他们没擅自打开见过。
初弦一股脑儿倒腾干净,存折、银行卡,各式各样,堆满木格纹的地面。
她不知道要多少钱才能解决他们的困境,她只是把自己所有能给的全都交出来,问他:“黄叔叔,够不够?不够的话,我再想办法,我妈妈还有一套房子,卖房子够不够?”
黄立勇这辈子都忘不掉小姑娘认真又担忧的目光。
那几张薄得像纸的银行卡那么锋利,轻而易举,剜开皮肉,骨血淋漓。
这事儿应老爷子因缘巧合下得知,利索解决一摊子烂事,不问黄立勇要什么,只说要得了空,让他们把初弦往终南别馆带一带。
黄立勇倒是个倔牛,他责怪应家人,就算应老爷子帮他一次,他也不可能把初弦往火坑里推。
所以他压根就没把初弦带过终南别馆,后来更是咬着牙把所有欠款还清。但世事无常,兜兜转转,初弦还是知道了自己和应老爷子的关系。
“爷爷。”
初弦话音慢下来,疑惑地唤了声:“您是不是累了?”
应老爷子才回神。
记忆里半大点高的小孩子,如今是个不让人操心的大姑娘了。
“爷爷很喜欢你送的礼物,爷爷刚刚在想,放一张你小时候的照片好不好?这样爷爷想你了,一打开怀表,就能看到爷爷最喜欢的小孙女了。”
初弦羞赧地笑起来,一排贝齿咬着下唇,盈盈润润。
“爷爷决定都好。”她说:“只是爷爷想我了,给我打通电话,我就会过来。”
她靠着老人,视线越过全景玻璃,小松山悬着一轮不明亮的月,云雾朦胧。
“是啊。”老爷子喟叹,几十年风霜沉淀,不及一眼看到头的暮年,他笑看初弦,眼中划过转瞬即逝的悲痛,像在说给初弦,又像是说给某个缺席多年的人听。
“终南别馆永远是你的家。”
**
初弦把初初接回自己家,应老爷子舍不得极了。
她看得出来,比起一直不会说话的小猫,老爷子更想把她留下来。
但她做不到。
十一岁那年,她什么准备也没有,住进了黄立勇家里。
后来,她做好了一切准备,没打招呼,从对方家里搬了出来。
她年纪不大,但心思很沉,对人对事,一直有一条固有界限。
她和应老爷子,和黄立勇夫妇、永远不会擅自跨越的界线,是“家”。
初弦恢复了研究院的正常工作,早九晚六,雷打不动。
初思留给她的那套房子到底没卖,但是这么多年了,初弦逢年过节偶尔回去打扫一下,空得杳无人烟。
地段很好,附近是南城升学率最高的一中,听说今年一平米已经炒到了三十五万的天价。
初弦抽空回去,打扫完卫生,站在窗台,静静看了会儿落雪。
这段时间,南城陆陆续续又下了好几场雪。
她有点忙,之前说好要给贺清越送还的大衣已经特意干洗过了,却一直没有机会。
至于雨伞,上次顶风上班,她的胶囊折叠伞被风吹飞,家里一直没备用,只好借贺清越的英国伞用一用。
临了,煞有介事地发了条微信,一张配图和一条文字。
图是他的伞,文字是:贺先生,今天下雪好大,可以借用你的雨伞吗?
额外配上一个猫猫探头探脑的表情。
他正在谈一项投资,对方激情高昂的杀价,四个点,寸步不让。
贺清越忽然就没了继续与之周旋的意思。
他摆摆手,应付的事交给江助,江助微微一笑,刀枪不入,开到七个点,差点跌破对方眼镜。
贺清越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
对话框上的【对方正在输入中】闪了闪。
初弦等了五分钟,没见对方回复,猜测资本家应该挺忙的,干而脆地收了手机,专心投入工作。
所以贺清越等到这条姗姗来迟的回复时,已经过去五个小时四十分钟。
她拿起开了勿扰模式的手机,点开微信,清润双眸顿了顿。
H:伞送你,外套带上。
1小时56分钟前。
H:?
初弦拉开浅胡桃木的桌子,把桌上纷乱杂物一一收拢整齐。
泛着莹润光泽的长发荡到桌面,手机自动识别人脸感应,红光闪动两次,显示解锁失败。
初弦没注意,四十分钟前,似乎又进来了一条新消息。
依旧是人声鼎沸的胡同巷口,叫卖声络绎不绝,这样最寻常不过的市井烟火,响了近百年不止。
饭点时间,飘香十里,贺清越一身熨帖精致的衬衣西裤,和这副普天之下最寻常不过的尘世烟火格格不入。
古斯特依旧停在外边,来过几次,这条狭窄逼仄的羊肠小道早已熟知于心。
研究院的大门虚掩着,院内柳树横出一截枯瘦枝桠,贺清越抬高伞,轻而薄的柳絮遥遥坠坠,在这一隅之地,落了一小片暝暝白雪。
路灯看着比他爷爷的年纪还大,但光源很足,飞蛾不知死活地碰撞着粘附一层油脂的陈年灯泡。
贺清越掌心抵着门,轻轻一推。
研究院的风格和南大自成一派,三层雕花飞檐,古意很足,这所研究院已有近百年历史,仔细看,还可以看见掩盖在爬山虎之下的剥落外墙。
后来老城胡同巷被政府划入文物建筑保护区域后,南城政府特别拨了一笔专款专项,用于古汉语研究院的保护。
院内支着好几棵柳树,贺清越扫开不知是白色薄雪还是白色柳絮的飘落物,站在寂静空旷院落,墙角停放一辆看起来经常有人使用的解放军牌自行车,其中一棵枝干粗实虬枝的树下,摆着一方白玉石台。
贺清越指腹捻过,没有落灰,石凳跌了不知打哪儿飘来的干枯红枫叶。
一面二人高的墙,将这一片阒寂沉默的百年建筑与外边的鼓吹喧阗判若黑白地分割开。
几小时前的雪势仍在淅沥,空气弥漫一股深重潮气。
上次来,留意那小姑娘的工位在那边,他收伞负手,闲庭信步地走过去。
雷声滚了好几道,贺清越避开另一边的梧桐,风雨欲来的气息令透着翠色的枝尖儿恹恹答答。
雨始终没下,雪也没停。
那方刻意建造的玻璃隔断墙,映出一个伏案写字的小小身影。
成绮余霞被更深更重的鸦黑覆盖,斜落的夕阳切割一段垂死挣扎的暮光,狂风卷着不知从何而来的香气,大约是邻近的哪一家起了锅。
她这一身别致,月牙白的旗袍,温白玉钗绾发,双耳缀着一串精巧的铃铛耳饰。
执笔,柔锋笔尖一转,蘸满了墨,手腕发劲,落地游刃有余。
天色愈发地暗。
院落亮了一盏昏灯,雪停了,雨还没下。
她写了四十分钟,他看了四十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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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有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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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太过专注碰到了茶叶沉底的玻璃杯,初弦不会发现贺清越。
密集雨线突袭而下,初弦惊了一惊,旋身而过,正见与她隔着一层透明玻璃的贺清越。
最不该出现的人,出现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
初弦匆匆搁下毛笔,顾不得拯救写了一半的字,她推开严丝合缝的玻璃门,冰凉呛鼻的水汽扑面而来。
“您......”
初弦三两小步,至他跟前,鹿眼惶惶然,不知所措。
“您怎么在这儿?”话音一阵郁闷又疑惑。
贺清越撑开黑伞,倾了下手,将初弦罩入自己怀中。
他身上有清苦的香水尾调,混在潮腥风雨里,勾着人的清醒理智,钝钝地往下沉。
天已经黑了,许教授出差的缘故,整个研究院只有初弦一个人在,她只开了一层的灯,办公室是明亮白炽灯,长廊则是色调暖黄的缠枝廊灯。
昏昏灯火,贺清越眼角眉梢挂着点儿难以捉摸的笑,明暗交错的光勾勒他颀长精悍的身材侧影,他低着眼,眸光是风雪过后的清寂。
“你说我为什么来?”
好整以暇地挑挑眉,低沉喉音闷一点儿隐秘不发的笑意。
初弦辨不出他眼底情绪,只能试着猜测:“嗯......您来找老师?还是来、来......”顿了顿,她双眼一亮,语气欣欣:“您来找我要雨伞?”
贺清越抿起唇,屈起手指,不轻不重地磕在她前额。
小姑娘细细地“哎哟”了一声,知道自己回答错误。
夜风推撞没有关紧的玻璃门,重重的一声,玻璃门自动上锁。
初弦回头瞥一眼,小巧精致的铃铛耳坠在晦涩难辨的暗光里晃开清脆声响。
“贺先生,快下雨了,我们进去说。”
雨伞跟着她略显急切的脚步,初弦跨上三级台阶,拇指覆上指纹解锁,贺清越听到很轻地一声“滴”。
像是从风雨飘摇的险厄中跨入明净亮堂的安然之地,雨点撞不透玻璃墙,雨水蜿蜒成线,很快看不清院落的白玉石台和几棵傲然而立的青柳梧桐。
贺清越在门口地毯跺去鞋后跟的水迹,初弦俏生生地喊了声“您稍等”,那道腰肢儿纤细的背影转入一个没开灯的房间,不多时,两指拎一双一次性拖鞋过来。
初弦弯腰,鞋搁到地上,解释:“昨天刚请阿姨打扫卫生,这两天就我一个人,没舍得弄脏。”
贺清越这才发现,小姑娘刚刚跑出去时,穿得是门外放着的木拖鞋。
也不嫌冻脚。
她蹬一双兔子耳朵耷拉的毛绒拖鞋,细挑纤纤的背影左出右进,临了不忘招呼贺清越在单人沙发休息。
初弦进了茶水间,不多时,茶香幽微的气息在暖气充盈的室内缓慢浮动。
撂下还未结束的会议确实不像贺清越的作风,但事情谈到末尾,剩下的工作交给江助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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