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过?
于她而言,是相对陌生的话题。
大概是吃饭时贺清越与她谈论过他的生活,让她减少对剖析自己的抵触,初弦并着两指,试图捉住阳光折射在窗玻璃的光晕。
前往普华寺的道路不算畅通无阻,行车堵堵停停,但是车厢如潮水满灌般悄静,初弦听到有人鸣了一声喇叭,于是那些被摁下暂停的动静重新卷了上来。
她转过脸,在笑。
“我妈妈还在的时候,我和她一起过,年三十的晚上,她会给我下一碗长寿面,打一个鸡蛋,电视里放着春晚。吃碗面,我去洗碗,妈妈给我压岁钱,我们一起在客厅守岁。那时候南城还可以燃放烟花,十二点钟声敲响,烟火烧上夜空,我就许愿。”
“许愿?”
他记得这姑娘的生日不是往年春节那几个月份,她在秋天出生。
“你不许愿吗?”她像是很意外,耸起小鼻尖,佯怪道:“辞旧迎新嘛。每年要上寺庙参拜的人那么多,佛祖听不到我的愿望,但是我在年三十那晚许愿,说不定会有漏网之鱼的佛祖听到我的愿望。”
漏网之鱼,她又开始用一些奇奇怪怪的成语。
他就顺着她的胡言乱语搭话:“那你都许什么愿望?”
“很多很多。”
初弦坐正,大概是表明自己真的有很多愿望的决心,她微微前倾,靠近贺清越,纤纤十指举在他眼底,幼稚的掰着嫩白指尖数数。
“期末考的数学不要太难,英语听力不要再听错,语文作文不要再跑题......”
贺清越不反感她的絮叨,相反,很喜欢听她在耳边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
她声线空灵好听,学习古汉语的缘故,对每个字音把控到了精准恐怖的地步,一些晦涩难懂的偏僻多音字她也总能在正确语境里,掐中正确的读音。
她真的很多愿望,贺清越听了半分钟红灯时间,松手刹,顺着车潮缓缓滑动。
当她说到希望楼上阿姨的钢琴快快进步时,贺清越截断她:“没有关于你自己的愿望吗?”
初弦反驳“怎么没有”,贺清越挑眉,打满方向盘,往左转弯。
普华寺金光灿亮的建筑穹顶近在眼前。
她苦恼了一小会儿,想要考满分,想要当万年不变的年级第一,这些都是关于自己的愿望,他怎么能说不是呢?
普华寺前的露天停车坪满满当当,一个萝卜一个坑,一眼望去全是形色各异的车顶。
贺清越绕过停车位,往另一个方向开去。
下午四点,普华寺的僧侣撞响一道沉肃钟声,霎时万鸟投林,风举云飞。
她在这声经久不绝的钟声里回想起十年前琐碎往事,像是一面镜子被打碎又重组,映出一个支离破碎的自己。
不是二十岁的初弦,而是更小一点的自己。
那双总是带着明媚笑意的小鹿眼垂了又垂,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衣饰暗绣,像是要盯出一朵花来。
一个漂亮甩尾,贺清越驶入普华寺的专用停车位,缓缓泊好车,没催促,也没率先下车。
这辆车里躺着一支黄铜金打火机和一包没拆封的烟,贺清越翻过告示吸烟有害健康的背盒看了眼,旋即索然无味地丢回原处。
“其实是有的。”
初弦叩开安全带,转过小半边脸,眸光专注认真地迎上他。
“我希望我永远长不大。”
尘封十年的细枝末节如吉光片羽般在半空纷纷扬扬,她仰着面,语气含着一种歧路亡羊的孤绝感。
“但我知道那不现实。贺先生,您告诉过我,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人要往前走;失去的时间不会重来,人也无法一直停在过去。”
她深深吸一口气,像是借由这口气平息所有翻覆上涌的情绪。
“我很多时候,觉得自己做不到。但事实上,我做到了,还做得特别好。”
小姑娘眼底亮闪闪,说不清是眼泪的光还是阳光的光。
他的心忽然变得很柔软。
其实到这份上,她真切地哭出来,他也就由着心意借她一个怀抱。
但她只是飞快地抹了抹眼角,又笑,傻乎乎的。
走了平常不对外开放的贵宾通道,初弦一蹦一蹦,背影像只无忧无虑的绒毛兔子。
“贺先生知道么?”
她站在高一级的台阶,尽管她还是得抬头看他,唇边笑意深深,杏眼湿润明亮。
他单手收在风衣口袋,另只手护在她腰后,以免小兔子东倒西歪,给磕了哪碰了哪。
“你告诉我,我就知道了。”
阳光热烈地横过高耸入云的菩提和贝叶棕,院里的荷花和文殊兰还没有到花期,小池塘里香客放生的黄头龟悠哉自得,企图衔咬浮跃而起的金色游鱼。
“《大智度论》说,世有百八烦恼,谓之十缠、九十八结;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一百零八’烦恼。”
她顿了顿,寺庙不好伸手指点,只用目光示意。
“那是通往普华寺最高大殿大华宝寺的石阶,我数过,不多不少,正好一百零八。”
这番话似在铺垫一个结论,贺清越跨上他们之间仅存的一级台阶,他比初弦高太多,站在另一侧的阳光里,侧脸皮肤泛着润玉似的冷白。
他屈指顶了下镜框与镜腿的衔接处,笑问:“所以呢?”
“所以资本家没有一点烦恼。”她狡黠地眨眨眼,胆大了,竟敢揶揄贺清越,“我每次走,就在心中默念自己的一百零八烦恼,等我念完,也走到头了,烦恼自然烟消云散。”
怪道她身上还有那么重的孩子气,真不知道哪儿来那么多的奇思妙想。
“佛家不都说心诚则灵么。”
初弦慢慢走,她来普华寺的次数不少,对哪一棵树,哪一朵花了如指掌。
“我觉得这其实是一种悖论。要是什么都心诚则灵,那世界岂不是乱套了,人人都有梦想,人人的梦想都能实现。”
“我觉得呀,这四个字掰开来讲,是说一个人的信念很强大,强大到可以凭自己本事实现梦想。初高中不老是写那样的作文?谁谁谁磨砺十年成功,谁谁谁韬光隐晦‘百二秦关终属楚,三千越甲可吞吴,说得不都是一件事情吗?”
贺清越乐意听她说话,纵容地顺着她的话往下接:“说得也是。那你有什么愿望能靠心诚则灵实现?”
普华寺的樱花是空运过来的八重樱,暂时不到完全盛开的季节,浅粉色的樱花一簇一簇连绵不绝,像条粉色长河。
南城三月的早春悄然来临,凛冽寒风刮着她颈侧,又急又烈。
八重樱白浪掀天,不知是樱花般的碎雪,还碎雪般的樱花,闻风而起,铺天盖地。
人潮声浪,镜头快门,在她身后形成不真实的布景。
初弦几乎被迷了眼。
那场景太过盛大朦胧,她几近失语,喉间哽咽许久,断续挤出毫无可信度的“没有”二字。
“真的没有?”
他靠过来,身上裹挟清寒气息,指端摘下掺进乌亮长发的半朵樱花。
“没有。”初弦又说。
他笑了声,轻飘飘地,从她柔嫩耳廓飘过。
大华宝殿依例撞钟,钟声穿云破雾,天气瞬息万变,日光倏忽黯淡,阴云如白色浪潮翻涌,亟待一场滂沱暴雨。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别信那虚无缥缈的一二,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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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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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对佛祖不诚心,她很快遭到了报应。
往回走时不知给哪儿冒出来的小石子绊住脚,踉跄半步,整个人差点摔出个不文雅的平地趴。
还好另一位深明远见,早预料到这兔子蹦蹦跳跳,肯定得发生点什么意外,是以一路上边和她说些无关紧要的话,边小心翼翼地护着她。
初弦坐在放生池边缘,黄头龟晃晃悠悠地从她视线里爬过,她瞥一眼,只觉得乌龟都在笑话她。
她双手捂住脸,崩溃道:“我错了......我不该对佛祖大不敬。我心不诚,所以佛祖要惩罚我。”
贺清越哑然失笑。
他半蹲在初弦眼前,因着垂眼,身上冷淡锋利的气质内敛许多。
“来这儿的香客有几个实诚人?人人都有难以言说的烦恼和阴暗,要为这点事儿惩罚你,我看这佛祖也太小气。”
初弦被他理直气壮的口无遮拦给惊到,捂自己的双手急哄哄去捂他,将他未竟的后半句严丝合缝地堵在唇齿,那气势汹汹的眼神,绝对不给胡言乱语死灰复燃的机会。
她手心很薄很嫩,带着不知哪儿沾来的甜香,软绵绵地着陆在他脸上。
“快别这么说。”
她慌张地看了眼人来人往的大华宝殿,心虚地收回手,磨磨蹭蹭地勾着挎包细带,不是埋怨的语气,倒像是无意识的撒娇。
“神佛在上,不能这样不尊敬。”
贺清越闲散挑眉,只挑一侧,稳重贵气被这个颇有些风流浪荡意味的微表情冲得烟消云散。
哦?
他无声地比唇形。
“法不责众,我和你一起不诚心,要罚合该罚我们一起。”
话说完,大概猜得出小姑娘需要一点时间重新建设心理防线,他低头,修挺五指握住她微微肿胀的脚踝,初弦梦醒般瞪大眼,指腹温热触感透过细腻肌理传上四肢百骸,头脑登时一片空白。
贺清越拨开她缀着两个白球流苏的裤腿,仔细检查脚踝伤处。
“贺先生,您做什么?”
初弦难为情极了,耳尖和脸颊齐齐红透,声调几度变换,自己都察觉不出的娇嗔。
大庭广众,香客流连而过的目光,宝殿中宝相庄严的神佛,千人万目,似乎直勾勾地钉在她身上,钉在这个满腹荒唐风月的叛徒上。
“别动。”
他手腕稍稍用力,她就像困死的蝶,在他铺天盖地织就的温柔网里,动弹不得。
粗略检查了下,还好,只是轻微扭伤,没有伤及踝骨,回头热敷几天差不多。
绵延成海的八重樱在视线尽头,浓云压城,似要酝酿一场泼天暴雨。
他放下初弦裤腿,问:“能走吗?”
初弦点头如捣蒜,像是要证明给他看似的,往前蹬了蹬腿,一本正经:“不光能走,还能跑能跳。”
贺清越微微叹声,背向她,冷玉似的骨节捏了下后颈,仍是半蹲的姿势。
“上来。”
言简意赅,她却不明白。
“什、什么?”
好几道过于灼热的视线侧在他们身上,贺清越扔哪儿都是瞩目焦点,身高气场如同国际秀场的头牌模特,衬上她这个名不副实的灰姑娘——
越想越乱糟,初弦弱弱地重申一遍,尽管她自己也听出底气不足。
“不用了,我真的能走......”
清清冷冷的眼尾睨过来,贺清越罕有的耐心十足:“不是一阶梯消一烦恼吗?上来,我背你下山,快下雨了。”
她下意识抬头望天,一场盲风怪雨摇摇欲坠,以迅雷不及的姿态降在每一个手足无措的香客身上。
初弦云里雾里,最后在他宽厚背上颠了一下,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那么听他的话呢?
究竟是上山的路好走,还是下山的路好走,初弦分不清了。
她双手勾着他脖颈,不敢用力也不敢放松,拘谨得如同四肢僵硬的木偶人。
他倒好整以暇,她没什么重量,比自己预想的还要轻。
贺清越背着她,修挺身姿没压弯一寸,游刃有余地跨开一级又一级经历不知数几春夏秋冬的青石台阶。
“有句话你说得不对。”
散漫又撩人的笑音将将擦过她脸侧,气息溽热得如同一个猝不及防的亲吻。
她的所有思想在一刻悬崖勒马,铺天盖地欲来的风雨,接二连三往山下跑的香客,她引以为傲的冷静思绪,赖以生存的呼吸和心跳,有片刻的急停。
贺清越听见她似乎是应了句含糊不清的“什么”,又或是根本什么也没说。
他紧了紧手,她柔嫩十指勾着自己脖颈,指腹无意识刮擦过上下喉结。
初弦没有任何撩拨男人的手段和技巧,干净纯洁如冬日第一捧白雪。
可以让她在泥泞里融化,也可以让她在掌心里融化。
脚踝的痛意不至于明显也没到可以闭着眼忽略的程度,初弦乖觉地趴在他背后,声线轻软地问:“嗯?我说什么不对?”
尾音软绵绵的,小猫爪子闹腾似的拍在心上。
贺清越就笑。
“我也有很多烦恼。初弦,但是我的烦恼问佛祖没有用,我得问你。”
雷声大雨点小,带来一阵令人心悸的虚惊,也许是罕有的安全感,也许是她不知不觉的依赖,初弦渐有昏意。
她小小声地追问:“问我什么呢?”
一个模糊到难以置信的念头逐渐在潮泞脑海里成形,她轻轻皱了皱眉,她不是幻想家的性格,念头闪电般转瞬即逝,她无从捕捉。
但下一秒,比雨点降落更快的是他的声音。
“初弦,我想知道,你有一点喜欢我了吗?”
.
大雨铺天盖地,她一时怔然,觉得自己也是万千雨线中不起眼的水珠。
一颗心沉甸甸,失重般坠落。
罪魁祸首浑然不觉,嗓音低沉清冽,戛玉敲金般,一阵一阵恼着她所剩无几的理智。
“或者,你可以有一点喜欢我吗?”
她狭小逼仄得像一个窄口玻璃瓶的世界如洪流般轰然倒退、碎裂,回答不了的问题只能依靠沉默逃避。
下山的路无比漫长,分明只有一百零八台阶,他却愿意时间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
慢到他们永远被困在这场细密温柔的春雨里。
而她觉得,雨不是下在她耳边,是下在她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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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路上,贺清越叫来一个司机,不是她之前眼熟的江助。
两人并排坐在后座,封闭车厢空间盈余,初弦整个人却贴到另一面玻璃,一副恨不得当场划出天堑鸿沟的鸵鸟心态。
贺清越看她一眼,唇边噙一抹淡淡笑意,没说什么。
新来的司机是个小年轻,平时跟着江助多一些,冷不丁见到自己顶顶顶顶头上司,冷汗一茬一茬地往外冒。
正想问上司该往哪儿走,冷面上司手心朝下,示意他闭嘴。
司机无法,只好先顺着车流缓慢驶出普华寺。
电话进来,修长眉宇轻轻一蹙,是程润。
直觉不会有任何好事。
果然,程润的声音在耳边眉飞色舞,先是一阵毫无顾忌的狂笑,笑到几乎脱力以及心中掐算贺清越不耐烦的极限,他才大发慈悲似的慢悠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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