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一如他们之间根深蒂固的陌生,应嘉涵最终抿了唇,什么也没说。
初弦和他守了几个小时,贺清越在刚过十一点的时间打来电话,说现在过来接她。
贺清越从未过多探究她和应嘉涵讳莫如深的关系,只把自己外套拢上她双肩,屈着手指在她侧脸轻轻捏过,轻着声音问她冷不冷、饿不饿。
初弦鼻尖嗅到熟悉的木质余味,她在焚烧后的气息里摇头。
这个年过得索然无味,初弦忙于一点三线,黄立勇一家人不敢过多打扰,只时不时地通过讯息问她最近身体怎么样,老爷子好转了吗,你要好好吃饭,有空回家看一眼。
字里行间的小心翼翼令她格外心酸。
研究院有了两个师妹的帮助,她终于不那么忙,有时候她在茶水间冲茶,会听见明明比她还要小却喊她师姐的女孩小小声说:“师姐好像不爱笑,和传闻里不大一样呢。”
那天傍晚,南城下了一场阴沉小雨,她在淅沥不绝的春雨中,接到应嘉涵的电话。
如约到医院时,应嘉涵已经等了一会儿。他比年时还要更孤拔了些,穿着质地薄软的白衬衫,额发梳得一丝不苟,见她步履匆匆,颔首迎上目光。
“大伯在里面。”
初弦把随手买的早点递给他,应嘉涵短促地愣了下,两个冒着热气的圆滚滚菜包,伴一杯鲜榨温热的醇豆浆。
“趁热吃。”初弦对他说。
应嘉涵心思古怪地抿着唇,修长指节三两下折了封口袋,他咬着吸管,一股温热醇甜的液体顺着食道缓缓涌入五脏六腑,轻柔安抚了烧到灼疼的胃部。
她没等多久,应华章推门而出,目光投到初弦身上,对她点了点头:“你来得正好,老爷子醒来,说要见你。”
应老爷子的精神不错,但从鬼门关走了一圈,整个人瘦骨棱棱、形容枯槁,吊着留置针的手背像浸在水里的树皮,干巴巴的没有一点生气。
初弦蹲在床头,抬眼注视透明滴管里缓慢流动的液体,片刻,她上手碰了下针水,比她手指还要凉。
“爷爷。”
她像小猫一样很轻声地唤,双手捂着老爷子枯木似的手,轻柔地在贴在自己脸侧,喃喃道:“爷爷我是初弦。”
他动过一次凶险万分的开颅手术,好在福运深厚,没多久清醒过来,还能识人。
老爷子僵硬地转着眼珠,凝看她好半天,终于慢吞吞地认出她。
“......是初弦啊。”
初弦眼神清澈,歪着头笑得很乖:“爷爷你感觉好些吗?别馆里的白梨开了,很漂亮,像雪一样。我捡了些,等出院了,我泡白梨香茶给你好不好?”
老爷子意识迟钝,目光聚敛在她身上又散开,迷糊地瞪视窗外一点,那里栽着盆蝴蝶兰。
他的意识乘风飞上远空,漫无目的,飘飘荡荡,如同一缕被尘世遗忘的孤魂。
直到有道软绵温柔的声音贴着他,濡着气息唤:“爷爷?”
——哦,是他那和小儿子长得很像的孩子。
人老了,总容易沉溺往事,于是他想起了更多。
想起那个总和家里不对付的孩子,想起他曾经带着腼腆羞涩的笑容,对自己说:“爸,我有了一个特别喜欢的人,我想和她结婚......她特别好!是位舞蹈演员,要有机会了,我想带她给你看看,你肯定会喜欢她。”
但他最终没机会带她来见一面。
那几年他忙着别的事情,野心庞大,焦头烂额,没心思顾上小儿子的爱恨情仇和腥风血雨。
所以当应华章打第一通电话的时候,他不假思索地挂断,继而开了一场漫长的三小时会议。
等他在那个总是雾蒙蒙的季节里回到南城,应华年已经变作一捧骨灰。
应华年走得匆忙,就像临时起意——但他知道不是,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太多年。
他没有给家里人留下任何一句话,却给那个从未喊过他一声“爸爸”,那个从未得知他存在的小孩儿,留下满满一匣的信。
情真意切,字字泣血。
中年丧子的伤痛几乎击垮他,浑浑噩噩不知多久,一次机缘巧合,他见到小儿子说过想要结婚的对象。
那天是在医院。
她和应华年珍藏在钱夹里的在照片一样好看,说话轻声细语,笑时眸光璀璨。他想,她应该出生江南那带,只有那方温软水土,才养得出如此讨人喜欢的性情模样。
应华年说,他肯定会喜欢她,倒没乱夸海口。
老爷子手指一动,晦淡的眼珠慢慢地转,初弦握着他的手抵着眼尾,小姑娘双眼红红,像兔子。
他在这孩子身上看不见她的影子,他目光流连很久,在逐渐漫过来的温和光芒里,闪着一点点模糊的水意。
像来不及说出口的抱歉,还有积藏多年的愧疚。
他没头没脑地对初弦说:“我见过那孩子了......你说得不错,她很好,我很喜欢。可惜......”
可惜什么呢?
可惜他们终究有缘无分,可惜他们的故事终究草草落幕,可惜他们连一声好好的道别都没有。
可惜他们的别离不是因为不爱了,而是他们不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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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姐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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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暮春四月。
白梨花期短,老爷子没等到别馆里落雪似的白色小花,也没等来初弦亲手泡的一杯茶。
他彻底认不得人,见了初弦,总笑眯眯地牵过她的手,说“融融来啦”。
起初她不知道融融是谁,后来才在应嘉涵复杂眼神里得知原委:原是应华年的乳名。
说来也怪,老爷子每次都认错她,但对着应嘉涵,却能精准无误地念出他名字。
初弦只好不厌其烦地解释:我不是融融,我是初弦,爷爷,我是初弦。
老爷子清醒的时间不多,吃了药便昏昏沉沉地睡,初弦熏起壁柜中安神平息的檀香,转头却见应嘉涵站在门口。
今天是个响晴,日头晒得骨头缝儿都透着暖意,应嘉涵挽叠袖口,眸光从虚阖的眼缝中漏下来。
他个子比初弦高得多,此刻挺拔地在她面前一站,几乎挡过她眼底大半天光。
“爷爷睡了。”她近日叹气的频率越来越高,就像教导牙牙学语的小朋友,她一日中重复上万遍是“初弦”不是“融融”,老人口齿不清,也不知怎么地,最后发音变成了“哝哝”。
其实具体是哪两个字,初弦自己也校不清,但已经走到廊口的应嘉涵停下脚步,他半回着头,看着总很没耐心,但其实和她说话时语声都慢。
“照顾爷爷的姚姨是遥北人,哝哝在遥北方言里是乖女的意思。”
“啊......”
初弦点头,随着他进到院子。这里不是应家本宅,而是一栋三进三出的四合院。
孟夏的阳光很好,初弦站在朱红漆顶的廊檐下,目光里立着的少年走到侧院前的一口水井,他垂眸松下井绳,片刻摇着边缘缺了豁口的木桶上来,里头满当当地盛着黑葡萄。
他挺直鼻梁映着蓝花楹中滤下的一泓光,余光察觉到有人在看他,唇边忽然扬起笑:“井水凉,镇过的葡萄还不错,你要不要尝尝?”
他们的关系,就这么莫名其妙地亲近了。
初弦默然片刻,手指捏着开衫袖口往上提了半截,掌心向上地讨了他几颗葡萄。
无籽品种,果味清甜,初弦咽下一粒,若无其事地问:“这段时间你一直住这里么?”
她没抬头,蹲在井边用木桶剩下的水一根根冲净手指,站她身后的应嘉涵好长一会儿没说话,但她能感觉到有道目光一直追着自己。
顿了片刻,才听见他淡淡的声音:“嗯,暂时住这儿。”他等初弦起身,在她不自觉四目相对时朝某个方向一抬下巴,整个人看着冷冷傲傲,却没有刺手锋芒。
初弦无声地哦了声,又听他说:“那是他从前住过的地方。”
她疑心自己理解错误,但应嘉涵接着说:“那边有个练功台,还有木桩子,听爷爷说,他小时候因为太皮实,差点被大伯捆起来丢上武功山。”
后来习了字,学一手风姿俊秀的瘦金体,性子也慢慢沉稳下来。
他没有大哥出类拔萃的商业天赋,也没有奇伟的远大理想,不想继承家业也不肯深稽博考,最大的愿望就是靠爸靠哥当个没什么本事、却事事顺遂的废物少爷。
奈何命运总是不公。
彼此无言,气氛深重,应嘉涵睨她一眼,没说什么。
旧时的廊桥□□几复婉转,那抹瘦高孤挺的身影转瞬没入余晖深处,他转过一面漆金屏风,消失在初弦目光。
她原地怔忡了会儿,品不出什么心思,反倒像是头回来到这儿,再次细细扫量。
她学古汉语出身,自然知道这套四合院的历史,据说是晚清某没落贵族的府邸,应家大概在十年前修缮一次,没有动基本格局,而是在保留原貌的基础上增添部分硬件设施。后改名为望园。
此处邻近南城明荷湖,三面环水,有藏风纳气之意。老爷子居明堂养病,应嘉涵告诉她,南城落雪的夜里,桃花潭水雾很深,站在月笼桥往外看,能见玉树琼枝,白雪镶墙。
初弦拨弄青花骨瓷里的葡萄,粒粒分明,她垂落的眸光轻轻动了一下。在老爷子的遗嘱里,这一块位于南城京郊的四合院,和小松山脚下的终南别馆,他留给了初弦。
属于应家的东西,他在尚有清晰神智时做了划分。而这两块地,虽算不得多么贵重,折现的价值也很有限。
但和应华年有关。
*
初弦周六起了大早,纱帘格挡囫囵晨光,初弦撸一把毛茸茸的小猫,摸过床头柜的手机,备忘录跳出两个新提醒。
第一条是【陪爷爷去医院】;第二条是【给贺清越转账】
她利索打开支付宝,划了当月房租过去。与此同时,吊儿郎当往保温杯里扔枸杞的程润惊悚听见什么入账的声音,叮铃哐当格外清脆。
程润手指一抖,漏勺似地把大半包滚进去,挤挤挨挨地填满瓶口,像煮沸的汤圆。
“刚那什么声音??什么声音???”
——不怪程润震惊,他们这群人走账不用如今最容易上手的两个软件,再说了,贺清越从不打开除铃声邮件外的提示音。最重要的是,“3800元已到账”是什么鬼啊!
程润心说你搞什么名堂,用一种怀疑人生的目光钉住他,后者好整以暇地用茶盖撇去浮沫,笑得格外好看:“孤家寡人不懂了吧,这是包养费。”
孤家寡人不懂,您这金尊玉贵的大少爷每月包养费只值3800?埋汰谁呢这是。但他很快想明白,能理直气壮做出这事儿,估计只用贺清越那位祖宗。
程润把滚了一桌黑黑红红的枸杞捡起来,低声咕哝了句“你们真会玩情趣。”贺清越懒得解释,拿手机给她转3000回去,说好800就是800,一分钱都不能多。
他知道她今天要陪老爷子上医院,本意是想陪同,但初弦下一秒进来的对话框却说:“不用啦,我和柳伯一块儿去。”
贺清越只得遗憾作罢。
结果“有什么事和我说”和“完事我去接你”的信息还没发出去,贺爷爷的视频跳出来,三令五申地让他赶紧滚来美国一趟。
老爷子无事不登三宝殿,他百无聊赖地猜想,估摸是戚映那石破天惊的出柜,直接给人出懵了。
他有私人飞机,倒不必费事儿去安排行程。贺清越背手推开白釉茶盏,侧脸给屋□□灯镀上温润光芒,他别开眼镜,架上清瘦好看的鼻骨,握着手机的手垂在身侧,对程润说:“晚上你没事去接一下初弦,有事也得去。”
程润叹为观止,合着我也是你们play的一环吧?
而另一边,等候检查结果的初弦,意外遇见钟立谦。
先前老爷子入院,他因为外派学习一直腾不出空,好不容易结束培训回到南城,又听老爷子回了家,他联系过初弦,但初弦说以老爷子的状态暂时不宜探望。
难说他有没有守株待兔的成分,毕竟他对初弦说“考察学习”的理由足够伟光正。
她笑了笑,说:“爷爷和应先生在里面,你等会儿再进去吧。”
应先生自然是应华章,初弦也是到医院后才知道他也来了。
他们很长一段时间没见面了。钟立谦并不主动联系初弦,初弦更是个闷葫芦,上次说要送他的英国伴手礼一直静悄悄地躺在柜子最深处,直到今天也没机会送出手。
已经是四月底,气温回暖,收腰连衣裙外搭莫兰迪色系开衫,长发全部梳拢,看着清爽干练。
他们站在窗边,窗外一树已经凋谢的白玉兰,她低敛着眸光去看,零落残花如一地荧荧浮光。
“你最近,还好吗?”斟酌片刻,钟立谦率先打破沉默。
初弦移回目光,弯着眼尾递出浅笑:“还可以,你呢?”
医生这行当,三百六十五天得忙三百六十天,是以钟立谦眼底浮现一丝无可奈何。他眼眶深陷了许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连日来的忙碌,眉眼之中的倦意深重的无法忽略。
闲话两句,彼此无言以对,恰好这时应华章从病房里出来,见了钟立谦,原本的话咽回去,他多初弦微微一扬下巴,说:“初弦,你先进去。”
初弦不知道应华章和钟立谦认识,只当爷爷有话和自己说,所以他不知道,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出了露天花园,应华章单手夹烟,打火机擦出火苗,他偏头挨上。
钟立谦接了他递过来的烟,他不抽烟,只象征性地夹在指间。
半晌,呼出一口青白烟雾,应华章说:“你和初弦的事,算了吧。”
钟立谦浑身一僵,万万想不到他是要说这句话,他面上不显过分情绪,双眉却微微蹙起。
他迟疑片刻,声线无端沙哑:“可以问您吗?为什么突然做这样的决定?”
应华章维持原先靠墙姿态,闻言掀了掀眼皮,洞察一切的眼神让钟立谦不寒而栗。
“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以为你比我更清楚。”
钟立谦哑然许久,应华章懒费口舌,直到烟烧了三分之二,他才听见钟立谦压抑克制的声音:“我对初弦是真心的。”
如果初弦在场,之前困扰她许久的,关于应老爷子给她指了钟立谦,却又让贺清越看顾她的矛盾之举,在此刻有了解释。
因为钟立谦是应华章物色的人。
他和钟立谦父亲有几分交情,知道对方有个尚算优秀的孩子,背景干净,经济宽裕,名牌大学毕业,为人勤恳踏实,样貌他见过,清秀端正。
起初把这个想法告知应老爷子时,后者虽没赞同之色,却也没反对,只说孩子自有缘分。
后来初弦和贺清越一同出现在医院,他总算知道之前那些流言蜚语并非是空穴来风。
贺家那位待她的真心可不是上下嘴皮子一碰的功夫,他为她做了很多事,小的很多,大的也不少,但他并不总说,也不屑于用这些去绑架她。甚至在正式追求她之前,已经把家里安排的婚事处理妥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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