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当年的初思还是太年轻,太不知人性本恶。
那根本不是施舍,而是下作的侮辱和欺负。
这就显得他在多年后和初弦说过的话特别卑劣可笑。
“初弦,我只记得我失去了弟弟,却忘了还有一个人,她失去了父亲。”
他其实从没有记得,更或者是懒得想起,这世上有这么一个无父何怙,无母何恃的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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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清越并不打算把所有事情告诉她,但也没瞒,挑拣那些听起来不那么令人生气或难过的成分,当一个睡前故事。
她听完,坐在温缓壁灯下沉默许久。
她刚下飞机,时差来不及倒,眼下一层淡淡的乌青。
“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不值得你烦心。”他罕见地顿了会儿,温热呼吸轻缓拂扫她睫尖,声音沉沉闷闷:“初弦,不要为那些人露出这样的表情。”
初弦哑然极久,久到她好像一个终年行走在干涸沙漠的旅人,骤然看见眼前蓬勃绿洲。
“我不是......我也没有......”一向引以为傲的语言能力在这一刻丧失优势,她蹙着眉尖,不知是想笑还是想哭,抬手碰了碰他侧脸,却被他扣着手心啄吻。
我只是没想到过了那么多年,会有人替妈妈说话。
“我过得真的不错......这句话不是安慰你,你应该做过我的背调吧?知道我其实什么也不缺,读书还算有点小聪明,安稳顺利地考学、毕业、工作......啊对,我还是吃国家饭的呢。”
她乖顺地窝进他心口,手指隔着柔软布料,轻重不一地打转。
她就那样笑起来,明晃晃地映在贺清越眼底。他知道那笑容其实同过往的每一次都没有分别,但他就是觉得心疼。
他垂了眸,笔直手指松松遮上她双眼,一并遮去她哪怕受过伤却依然保有天真的笑意。
“都过去了,一切都过去了。”她顿了一下,轻轻地说:“等有了空,我带你一起去祭拜我妈妈吧。她一定会喜欢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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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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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弦回去收拾的那日,终南别馆的纯白雪梨已经谢得差不多。
她踏上石板小道,上晌落过阵雨,鞋底印着斑驳泥泞的枯枝落叶,她在冷风里走一圈,鼻端皆是清寒至极的冷铁气息。
不知道是不是心性使然,总觉得自应老爷子病倒后,终南别馆似乎萧疏落寞许多。
但其实布局还是从前布局,仙山琼阁,松风水月,清明潺潺的流水中卧着一面隔断屏风,修竹茂林点缀几株海棠,细节处相映成趣。
终南别馆不常接待访客,尤其是近两年,访者更是寥寥无几,所以她在这儿总听寂寥孤寂的枝头打叶,鸦翅掠影。
她绕过再熟悉不过的影壁,前头一方蜿蜒曲折的十字路,视线从林梢拨正,尽头赫然立着一道身影。
他半倚着树,修长骨感的指节转玩一支红金高光打火机,手背肤色透着冷冷的白,初弦定住脚步,少女清甜温润的声音遥遥乘风而来。
“嘉涵。”她语气里没有尴尬陌生。
应嘉涵闻声抬眸,冷凉淡漠地扫过他,片刻后懒散地直了身,往她身后看道:“贺总没陪你?”
“你说有事情想告诉我,我没让他跟。”
——跟。
她稳当地走到他身边,微仰的小脸一贯不热衷于涂脂抹粉,她眉眼之间存在显而易见的疲色,向来的灵动娇俏掩得很深。
应嘉涵兀自品了一番她的话,尤其对某个没有着意的用词格外在意。他话很少,是比初弦还要寡言少语的冷淡性子,舌尖舔过干涩唇角,他把打火机收在掌心里,点头说行吧。
初弦略一抬眼,他身后倚着的小黄杨吊着春节时分还未摘下的红色中式灯笼,那一点幽微缥缈的光荡着他周身,有种冷玉般的孤静。
她跟着他走同一条路,他漫不经心地走在前头,其实只快两步距离,但他们之间天生的、难以跨域的距离就像一道看不见的透明天堑,永远严丝合缝地横亘在二人之中。
初弦对此说不上是遗憾还是惋惜。
那一天是诗里写的“佛火黄昏”,弥散小松山的火烧云盛大壮烈得几乎要让她落下泪来。她几乎没意识自己看迷了眼,而应嘉涵就在她几步之外,手指夹着一支黑金细烟,乳白色烟雾自他指尖缓缓逸散,像一口于凛冬时刻呵出的热气。
她就停在别馆前的白玉石阶,老爷子和初弦说过这一排石阶的来历。白玉为堂金作马,玉堂金马在两宋时期代指名门望族,终南别馆用白玉做石阶,取得便是玉堂金马之意。
大概是五六年前,她年纪还小,但已经一路跳级读了少年班,偶些没有流云的午后,初弦就坐在冰凉石阶,一手捧着一本线装古书读。她性格压得住寂寞,一读就是一两个时辰,也不嫌眼睛疼。
因为太能不吭气儿,老爷子有时候午睡醒找不到她,差人在别馆里绕了一圈,她也不知道,推门进来时,老爷子看着她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后来为避免她神出鬼没,让人在廊檐装了一线铜铃。
所以那几年她的进出之间,总伴有清微淡远的铃音。
她轻轻叹息,推门时撞响古旧铜铃,木质签片随风打摆。血一样鲜明老旧的红绳如旧日旗帜,昭然若揭地提醒不复今日的从前。
应嘉涵随之站定,他单手垂在腿侧,曲着食指弯扣住拇指,不轻不重地抵摁两下。
他没出声,也没催促初弦,任由她目光复杂地看了好一会儿。久到攒枝流光小灯迭次亮起,映得她双眸璀明,那一把江南水乡特有的软糯腔调却如逐渐稀薄的夜色一点点下沉。
“这副铜铃和签文,找个时间摘了吧。”
那一刻应嘉涵闪过一个极为吊诡的念头。
都说初弦是最不像应家的孩子,那些人会用一些贬义恶意的词语形容她:小家子气,登不得台;但她根本是擅长藏巧于拙的人,没有人比初弦更知道木秀于林的道理。
她太能知道及时止损。换言之,老爷子对她算掏心掏肺,给她的,都是干干净净,不过应家手的东西。但她说不要就不要,当真不留念。
借着一点儿落地玻璃滤出的柔软光线,他像是头一回认识她一样地打量。初弦生得小巧,个头不算拔尖,但也不矮,天生体态纤瘦灵巧,五官生得纯稚干净,尤其她那双眼睛——
这是应嘉涵与她最不相似的地方。
柳伯从内迎出来,见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神色当真诧异。
“小姐......”顿了顿,转向冷心冷面的另一位,恭谨点头:“应少爷。”
初弦“嗯”了声:“柳伯,我回来取点东西。”
柳伯一时无言,他当然不算看着初弦长大,对应嘉涵也没有太深刻的印象,可对于后者来说,初弦于他们而言更加熟悉。
他常想,天底下不会有比小姐更和缓更好性儿的人了。
老爷子寂寞,有初弦晚来绕膝,这冷冷清清的终南别馆偶尔也能透出三两星点发自肺腑的笑声。
但她......
柳伯神色纠结犹豫:“小姐,您要不要......要不要等老爷子出院?”
初弦客气地笑了下:“爷爷出院我会亲自和他说的。”
“哎,小姐你......”柳伯长叹一声,想劝,却无从开口。
初弦的私人物品实在是少得可怜,她随身只背一个粉米色的帆布包,东捡一件西装一件,那小小一个包像无底洞,如何也填不满。
应嘉涵就站她身后,不发一言地看着。
她穿得单薄,弯身时显出极漂亮锋利的蝴蝶骨,和她这个人一样,看着文静纤弱,其实有一根无法摧折的傲骨。
初弦动作很快,三两下整理好要带走的物品,她一回头,应嘉涵眸光不知落在哪处,鼻骨挂出一道阴影,神情便隐在那处阴影中,泛着森森的冷。
“我收好了。”初弦微歪了下头,说:“不是说有事找我吗?”
应嘉涵捏了两下喉结,声线有些哑:“对。你跟我来。”
他带她到老爷子卧室。说实在,初弦来过那么多次终南别馆,从没踏足过老爷子的私人领域,但应嘉涵躬身解锁时,密码甚至没有输错。
初弦站在黑白分明的交界线,没往里进一步,目光克制着偏向铺满米黄灯光的长廊。
尽管初弦不知道他要给自己看什么,但不妨碍他很熟悉这一片区域,初弦在心里静静地数着时间,一直数到第三十五秒时,应嘉涵手里握着一个保养得很好的松木盒子出来。
“这是你的东西,现在物归原主。”
初弦没接,松木盒有上过油的痕迹,她静静看了会儿,摇头说:“这不是我的。”
应嘉涵反手把盒子塞她怀里,初弦懵然睁大眼,他手指拨过银色卡扣,眼神淡漠:“你打开看看。”
初弦眉心细细地拧起一股,倒也不和他争辩,修得齐整圆润的甲盖扣入银色拨片,正要轻轻往上抬撬,应嘉涵忽然横手一拦。
他少有的安静,左侧壁灯溶下一圈柔和光质,疏懒地流入他眼中,他今天一反常态,目光始终半垂,话也较之往常更少。
初弦当然明白他的转变。
无非就是她将左耳弱听的事实开诚布公地敞到明面儿说。
初弦没有要怪他什么的想法,毕竟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更何况,他们当年都身不由己。
她沉默一息,试探问:“现在不能打开吗?”
但他摇头,说:“初弦,我想和你道歉,关于我母亲的所作所为。真的、真的很抱歉。“
他向后退一步,老爷子房里没开灯,初弦借着廊光只能辨认一点儿含糊的廊光看出屋内囫囵陈设。
然后他在这片晦暗模糊中,向初弦深深鞠躬。
“我知道对你造成的伤害不是三言两语可以弥补。我手上有一笔股份,和应家无关,你约个时间,我过到你名下。”
初弦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油光润亮的木材,她敛着笑起来总是弯弯的眼睑,心底轻轻哂嘲。
他们应家人补偿人的方式还真是如出一辙。
无非钱权。
初弦是真的身心俱疲,她既然已经做好切割准备,当然不会接受他们只为自己问心无愧的恩惠。
她目光一动,应嘉涵像是提前预知,率先截断她的话:“我大概猜得到你心里想什么。初弦,你一定觉得我是那种只会用钱打发人的败家子,而我眼下所做的事情确实很契合这个身份。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解释,初弦,我真的没有看轻你,相反,我很看不起我自己,如果我离开应家,离开他们给我的应家二公子身份,那我算什么?”
他最后一句话落得很轻,就像某种难以启齿的秘密,但初弦还是听清了。
她想了想,轻言细语:“你算什么,应该由你自己来决定。”
初弦礼貌却疏离地点了下头,她眼神里盈盈的光,淡得仿佛透明,轻若无形地扫过他。
“你对我说这些,是想让我替你劝贺清越吗?”
应嘉涵身形猝然一动。
她没等他回答,兀自抿了下唇角,眼里凝着可惜:“很抱歉,我不能替你对他说什么,这件事情上,我无权插手他的决定。”
“不、不是——你误会了,我没有想......”
他一时百口莫辩,猝然直身去看初弦,但她安安静静地站着,回望过来,轻而无奈地笑了下。他在她洞悉一切却依旧干净澄明的眼里看见自己的卑劣不堪。
应嘉涵紧皱着眉,他没成想事情会偏到钟鸣月身上,但结合南城近期发生的波动来看,任何人都会指责他心怀不轨吧。
站在应嘉涵的立场,想从初弦这儿走一条道,似乎于情于理。
但他根本没有这么想。
他没有想利用初弦,也没有试图斩断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亲缘。
但直到这一刻,应嘉涵才可悲地发现,或许他从一开始就弄错了。
初弦对他释放的善意,仅是出于她的个人涵养,而非他们之间尴尬万分的血缘。
她说我东西都收拾好了,贺清越还在等我,先走了。
应嘉涵颓然地想,原来走到这一刻,她连再见都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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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弦抱着沉香锦匣上了副驾,贺清越搁下处理邮件的平板,手指碰了碰她唇角。
“不开心?”他语气瞬间低哑,沉声问:“应嘉涵给你气受了?”
初弦兴致不高,闻言抬了下眼,被他微凉指端抚过的唇角仍蔫巴巴地僵着。
“没有。”初弦手指抵着银白卡扣,轻轻一声:“他把这个交给我,说是我的东西——”
车内装饰的氛围灯流转,青蓝光线交错,贺清越背手撑起她的脸,细细的眉压向眉心,他用另只手抚顺拧起的纹理,刚想问怎么了,却见她筋骨匀亭的手一颤,抖落一沓书信。
贺清越借着温黄厢灯低头扫看一眼,每封书信的封页印有一枚独特弯月,他心想应嘉涵说这是初弦的东西,下弦月,果然如此?
他俯身拾起,这些信件看起来放了很多年,但保存得极好,为了不使脆弱纸张破损,每一封都做塑封。
其中有一封不甚从未封紧的豁口中掉出来,贺清越捡起抖开,他无意窥这份交到初弦手中的信件,但目光不经意扫过抬头第一行字。
很熟悉的瘦金体。
写得是:
致初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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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书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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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初弦:
吾儿初弦,今你九岁。
上月与你无意相逢,身量与去岁倒是见长了些。但似乎过于清瘦,双颊却圆乎。
听闻你钢琴考过十级,不知是否有意深造?实不相瞒,我天生乐感欠缺,五音不全,想来你这方面青出于蓝,该是源于你母亲。
说与你母亲,她近日可安?上次匆匆一别,见她神思不属,似有疾,不知今下可大好?
你不必担心,她未见到我。我与她前缘已尽,她如今生活正好,我无意打搅。
本不想留【绝笔】二字,但思来想去,这封信,恐是最后,不尽万一。
我已人生无望,厌倦苟活,这别馆我幼时居住,身无所长,便将这满室春花秋月赠送于你。
若不喜,可自行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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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女初弦,今你七岁。
执笔无言良久,实不知如何与你说第一句话。
去夏见你,不敢相认,泪如泉涌。
原叫初弦,弦音未绝,真是好字!却不知你是否有小名?若有,又该叫什么呢?
会是小弦吗?亦或是弦弦?(写到此句忍俊不禁,好似你在眼前)
感念上天对我宽宥,竟得知你存在。
那日我发了疯般欣喜,好、好、好!我还有一女儿,此生无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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