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强撑着向院正说清楚方才的情况,才缓缓地饮下安神的药。
年长的御医温声说道:“您不必忧心,事出有因,陛下知晓后也不会降罪于您。”
“殿下的病已经有些时日,”他斟酌着说道,“让您今日受惊是我们思虑不够周全。”
他躬身亲自拾起地上的花朵,原本纯白色的夜来香被太子的血染红,变得有些可怖。
东宫的宫人和内侍到这时才被应允出现,几人战战兢兢地站在院正跟前,一句话也不敢多言。
御医轻声向宫人吩咐道:“带崔姑娘先去偏殿。”
“若是半个时辰后没有哪里不舒服,您就可以回去了。”他顿了一下,“这几日睡前可以点上助眠的香料。”
“如果还是梦魇的话,仆再给您开方子。”
崔琤点点头,到偏殿后她连衣裙都没更换,靠在榻边昏昏地睡了过去。
她心中迷惑太多,梦境也冗杂混乱。
加之是在东宫,连浅眠都未能做到,睡了不久就被噩梦猛地惊醒。
抬眼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榻边,李澹执着温水浸湿后的帕子,微微俯下身想要擦拭她脸上的汗水。
崔琤的脸庞湿漉漉的,眼眸也带着水意。
她凝视着他那双浅色的眼瞳,再度陷入了迷惘。
偏殿中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李澹的紫宸殿也是如此,终日死寂无声。
崔琤小心地活在他的牢笼里整整十年,被压抑、被扼制、被冷遇。
从当年那个活泼到有些聒噪的小姑娘,逼成了端庄贤淑的皇后娘娘。
而她却还总觉得是因为自己做得不够好,所以才会这样。
她一厢情愿地以为只要自己改变,他就会喜欢她。
但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从来没有爱过她,只是会短暂地在看向她的脸庞时失神。
没有那张与嫡姐相似的面容,她什么也不是。
崔琤的意识再次从臆想中回笼时,她纤瘦的手掌已经将李澹的脖颈掐出青紫的痕印来。
他的脸色惨白失血,却连半分挣动的动作都没有。
李澹只是执念地用帕子擦干净她的脸庞,轻柔地撩起她额前汗湿的碎发。
那双浅色的眼睛澄净透彻,泛着鎏金色的辉光。
他眼里就像藏着一只小小的金色凤凰,令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出将他和阴狠冷漠联系到一起。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就是他这般模样,被人掐着脖颈也不会流露出怨恨的情绪。
崔琤失力地松开手,她低垂着眸子,捧起杯盏小口地饮着。
李澹静默地看向她,接过她喝完的杯盏放在桌上。
他的声音因脖颈的掐痕变得有些沙哑,却还是竭力保持温和:“又做噩梦了吗?”
她“嗯”了一声,不太想对上他的视线。
李澹轻声说道:“我在你的梦里做了许多恶事吧。”
她敏感地觉察到他在试图越过他们之间的那条边线,当即打断了他的话语。
“没有。”崔琤低声说道,“不过是梦罢了,我分得清梦境与现实的。”
李澹哑声道:“是我失言了。”
她看了眼他脖颈上的痕印,他的皮肤白皙,青紫的痕迹格外显眼。
“疼吗?”她听见自己轻声问道。
李澹神情微动,“不疼的。”
忽而窗棂边传来鸟雀的啄声,略显燥热的夏风吹入殿中。
崔琤的发丝被风吹起,她的眼睛里空荡荡的,像是什么也没有。
“说来可能有些荒谬,二哥。”她揉了一下眼睛,“院正说太子表哥生了病才会这样。”
她轻笑一声,“我却觉得他可能是跟我一样,他也做了一个梦。”
“他很年轻时就薨逝了,但是魂魄还游荡在世上。”她伸出手比划了一下。
偏殿中寂静无声,只有崔琤轻柔的话音。
她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他亲眼看着我在他那个梦里郁郁而终。”
“只是他这个梦大抵是近来才变得清晰,”她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来,“所以之前他没做什么,直到明白来龙去脉后才变成这样。”
“二哥觉得是在什么时候?”崔琤一边推想,一边笑着看向他,“在行宫时吗?还是回来以后?”
李澹看着她不带半分笑意的眼睛,突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他的心中像被钝刀子磋磨着,慢慢地渗出血来。
“在行宫时。”他涩声说道。
“谋划暗杀的是他,但他并不是想要杀你。”李澹低声说道,“只是那日你与崔瑾刚巧都穿了红色的骑装,刺客错认了。”
事情他早已暗中查明,迟迟没能告诉她,都是因为他一直没能觅得良机。
告诉崔琤她信赖的表兄是个手段阴私的男人,她会不会信是一回事,对她而言本就是残忍的。
他多希望她这一世能活得轻松愉快,但有些事总是难以如愿。
崔琤没有说什么,她失神地看了衣裙上的斑驳血迹许久。
她总是习惯将苦藏在心中,伤心了也不会说给别人。
李澹按捺住想要抱住她的冲动,沙哑地安抚道:“别难过,令令,回来二哥给你买新的裙子。”
可下一瞬崔琤的手臂却环上了他的脖颈,她落泪时都是无声的。
情绪压抑到了极点,就会生病。
无法纾解的郁气积压在心中,便会变成重疾。
而让她养成这样缄默性子的人,正是他。
她的泪水化作冰锥,狠狠地刺入他的心口。
“不会有别人进来,令令。”李澹温声说道,“哭出声也可以的。”
他将她揽在怀里,轻轻地抚摸她的脊背。
崔琤哭得厉害,就好像要将两世的烦闷都化作泪水哭出来。
李澹的心始终被她牵动着,她的悲欢喜乐他全部都能感知。
她太累了,也太辛苦了。
直到崔琤在他的怀里昏昏地睡过去,他胸腔中的剧痛才好转许多。
“梦里的事不会发生的,令令。”他轻声在她耳边说道。
但她已经睡过去了,不会听到。
李澹守在她的身边,直到漏钟再度敲响才抱着她走向殿外的轿辇。
他低声嘱咐随行的宫人:“仔细些,若是崔姑娘有不适立刻来报。”
再次走回正殿时,他的神情倏然变得冷漠起来,隐约透着些阴郁和狠厉,半分也瞧不出方才在崔琤面前时温柔的样子。
内室中太子已经清醒过来,他受伤的手掌已经被妥善地处理好。
李澹看着他,想起的却是那日崔琤血肉模糊的手掌。
他无法想象若是那日他没有及时赶到,她会怎样。
想到这里,他心中的恶念就快要压制不住。
他不知道太子在发什么疯,但是伤到崔琤便是罪不容诛。
医官们见他面色不虞,默不作声地和宫人一起离开了内室。
太子勾唇一笑,向李澹问道:“二妹妹没事吧?方才是我吓到她了。”
他将花瓶中的夜来香倒出来,攥在手掌里碾碎。
“没事。”李澹轻声道。
“这几日总是头痛,还时常出现幻觉。”太子扶着额头说道。
他故作虚弱地说道:“这次辛苦阿泊了。”
阿泊是李澹的小字,只是母妃死后便无人唤过,他自己都快要忘了。
太子现在这个场合这么唤他,他还能听不出是个什么意味?
果不其然他继续说道:“这些琐事就不必报给父皇了,省得他忧心牵挂。”
“您的事怎么能说是琐事呢?”李澹略带嘲讽地说道,“就是我帮您遮掩,难道射生军还敢向父皇瞒报不成?”
“你——”
太子有些讶然,似乎不明白一向温雅君子的二弟怎会突然如此。
李澹轻笑一声,可他的声音透着至深的寒意:“前世你跟我抢人就算了吧,这辈子你怎么还敢的?”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因太子体虚容易患伤寒, 内室中的窗子常常都是紧闭的,连花香和鸟雀的声音都传不进来。
两人的目光撞在一处,几乎要擦出火花来。
“这你就错了, 阿泊。”
太子忽而冷笑一声, 用帕子擦拭干净掌心的花汁和碎叶。
“我从未错认过我爱的人, ”他喃喃地说道,“就算崔琤和崔瑾顶着红盖头站在一起,我也不会认错。”
他言辞直接,一下便碰到了李澹的逆鳞。
李澹将手指扣在桌沿上, 浅色的眼瞳中似凝滞着经年不化的寒冰。
“父母之命难为, 难不成你现在要说是崔皇后逼你娶的崔瑾?”李澹轻声说道, “所以你才被迫放下真心爱重的二妹妹。”
他神情冷淡,“大哥真是至孝。”
内室的光线昏暗, 李澹暗暗将手放在了脖颈上。
明明是伤处, 他却觉得有种莫名的暧昧缠绵,就好像崔琤不是用手掌掐过他的脖颈,而是亲吻舔咬过这里。
李澹眼含嘲意,冷声说道:“即便婚后知晓崔瑾嫁给你为了只是权势, 心中还另有他人, 你也隐忍不言。”
“你知道她愚蠢恶毒,却还装作与她情深似海。”他凝视着太子,“全是因为你想要讨父皇欢心,你知道娶她会得到更多助力。”
“而不是因为你爱她。”
他摩挲着颈侧的青痕, 声音越发的冷:“而死后你才知道,娶她非但不能助你, 反倒还会害你。”
“你那么恨她,但到头来你们也不过是一路货色。”
李澹出言越发不逊, 那神情全然不像个年轻的皇子,而是位御宇多年的强势帝王。
太子刚欲开口,又被他打断。
“但是你好像搞错了一件事,大哥。”李澹扬起唇角,“令令她从未爱过你,就算你想要娶她,她肯嫁给你吗?”
他话音刚落,太子的脸色便变得煞白。
李澹没再多说什么,径直离开了东宫。
他的衣袂翻飞,透着些杀伐之意。
*
马车刚在崔府停下,崔琤就从混乱的梦中苏醒了过来。
换过衣裙后,她在侍女的陪侍下勉强吃了一碗甜羹。
但还未将瓷碗推开,她就又全都呕了出来。
她已经有些日子没有发过病,胃里像灼烧般疼痛,连饮下一杯清水都做不到。
府医急忙赶过来时,崔琤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她的手指紧紧地抓住放在腹上的汤婆子,但热意还是在逐渐流失,空荡荡的胃里没有东西可以再呕,便咳出了些鲜血来。
崔琤看着帕子上点点梅花似的血迹,心神微动。
翠微依照府医教习的推拿之术,小心地为她按揉着腹部。
崔琤摆弄着手里的九连环,用气音说道:“胃里发酸,口中却泛甜,真是神奇。”
翠微的眼睛有些湿润,姑娘近来多灾多难,却还是习惯性地将情绪藏在心中:“您怎么还有兴致说笑?”
“快些睡着吧,姑娘。”翠微揉了下眼睛,“睡着了胃就不痛了。”
崔琤想要站起身,笑着问道:“真的吗?”
站在崔琤身后的侍女急忙按住她的肩,轻声说道:“小心些,姑娘。”
翠微点点头:“真的。”
“今日新换了助眠的香料,据说会让人做美梦。”她用哄孩子的口吻说道,“您快试试,是不是真的?”
崔琤甜甜地笑道:“好,我这就来试试。”
她很能睡,一直睡到了第二天的清晨才彻底清醒过来。
睡醒后她坐在床边翻看着一本前朝士人的文集,这是柳约送给她的,这位士人名气不大,文集刊印得也不是特别多,因此差不多已是孤本。
崔琤翻到末页时才发现里面夹着张画像。
画里的她站在夜色里,就像身处云端的美人,比月宫的嫦娥仙子还要飘逸秀美,她将画像轻轻地取出,心想原来她在画里是这样的。
近日吏部的铨选刚刚结束,柳约应当有些空闲。
她突然有些想去他在兴庆坊的那间铺子,去找兄长知会却发现崔珏今日竟然不在家中。
“今日哥哥不是休沐吗?”崔琤有些烦闷地问道。
侍女耐心地和她解释道:“本来大公子是在府中的,但今日陛下突然急召才仓促入宫。”
崔琤微微一怔,想起昨日发生的事。
这一世她的命运轨迹完全地改变了,身边的事情也都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嫡姐没有嫁给太子,她自己也没有再受李澹的影响。
就像李澹所说的那样,她来到的是一个与她所认知过去并不全然相同的世界。
但她只是一个小姑娘,即便影响到一些事情,也都是与自己相关的小事。
太子却不一样了,他身为储君,一言一行皆受万人瞩目。
若是他做出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来,影响到的范围可就不是一般的大了。
想到这里崔琤又问道:“那姑母和太子表兄怎样了?”
她托着腮,装作关切的样子。
侍女轻声道:“皇后娘娘已经好转许多,昨日还专门传信来说姑娘们不必再入宫侍疾。”
“至于太子殿下……”她有些支吾,“奴婢也不太清楚,等大公子回来姑娘可以去问问他。”
崔琤心中了然,只是她也好奇太子的事情皇后会怎样处理。
他疯得虽然厉害,但他也是皇后最疼爱的独子。
连皇帝都舍不得责罚他,她定然也不会做些什么。
崔琤轻叹一声,再过一月她就要及笄。
到时候正式议亲,这宫廷中的事就与她再无干系。
太子上位她是崔氏女,他动不了她。
若是李澹上位,看在她是忠毅侯儿媳的份儿上应该也不会为难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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