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成也死马当活马医了。难不成你真想去祈求河伯平息怒火不成?就你的身体,我看连撑到黄河都撑不住。”
里头玉霄的声音和煦了许多,全然没有方才的冷冽。
阿沅还在琢磨他们话中的意思,一侧冯寅“砰”的一声跪了下来,呜呼哀哉:“万万不可啊殿下!”
投在屏风上的暗影一顿,玉霄声音陡然沉了几分:“你是什么东西,也敢置喙本王?”
“殿下,殿下万万不可啊!”冯寅止不住的磕头,“黄河肆虐,民不聊生。陛下为平民怨令玉陶公主入黄河祈求水神河伯息怒,若……若是被发现玉陶公主另有其人,这不光是欺君之罪,也是犯了渎神大忌……”
冯寅话还未说完,硕大的屏风已然被玉霄一脚踹了去:“玉陶若能平安无事,便是渎神又如何?!”
屏风轰然倒塌,阿沅愕然抬头便和榻上的少女四目相对上了。
榻上少女白玉似的一张脸宛若天边月,而她——阿沅眸光落在自己粗粝的双手上一顿,下意识将双手背在身后,藏了起来。
玉陶托着下颚,轻轻“啊”了一声:“仔细看……更丑了。”她扯着玉霄的衣袖懊丧着抱怨,“二哥,我的好二哥,我才不要她来替我呢,她是没吃饭吗?这么瘦!你就是要找,也找个漂亮点的啊,万一人人都以为本公主长得这磕碜样呢,那我还不如死了算呢!”
阿沅听着将头深深埋了下去,恭恭敬敬地跪坐于地,不知在想什么。
“别胡闹。”玉霄警告似的看了玉陶一眼,抽回了衣袖。他复又看向冯寅,眸中尽是冷冽的寒光,“要你去做便去做,你以为为何让你去寻这几人?再多说一句,也别去了,自行了断吧。”
“殿…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冯寅一边磕头一边扇自己耳光,是真扇,顷刻间两颊胀红,唇角溢出血来,“是老奴胆大包天!是老奴不识抬举!老奴……老奴这就去办,这就去……”
玉霄嫌恶的看了冯寅一眼:“行了。” 他冷沉的眸光扫了一圈跪地的女孩,最后落在阿沅身上,“她去。”
阿沅一顿,手指甲深深的嵌进皮肉内。
冯寅大惊:“她?不成不成,她太瘦太小了,二殿下不也觉得她不似这个年纪么?万一被发现可就糟了!殿下您看……”冯寅一把扯过一直啜泣的小桃,“这个丫头虽瘦,身量却是这几个里最高的,和玉陶公主相差无几,还有这个!”冯寅又一把扯过春杏,“公主若是不满,这丫头收拾收拾颇有几分姿色,自然是比不过公主十分之一,不过戴上面纱想必也能以假乱真……若是这俩不成,还有两个,都比这丫头好,二殿下、三公主你们看……”
冯寅小心赔笑着打量玉霄和玉陶的脸色,这些当然都是其次,最重要的一点他隐瞒了。本以为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片子,这一路进京却是叫他费了好些力,尤其是这个叫“姜沅”的野丫头棘手的很,差点儿还真叫她逃了出去。其他丫头片子他亲手□□过了,任是给八百个胆子量她们也是不敢逃的,但这个丫头一路九皇子护着,好不容易九皇子病倒了又接着送来了二殿下这儿,竟腾不出时间亲手□□一番,冯寅小心谨慎了一辈子,尤其栽过一遭,即便是个已然翻不出任何花样的蝼蚁般的人物,他也放不下心。
这样的人他见多了,一身反骨,须得将这些骨根根抽出,彻底软了脊梁骨他才能放心呢。
冯寅这些勾勾绕绕二皇子玉霄自然不知,也不屑知道。不过冯寅有把握玉霄会采取他的建议小桃和春杏中择一个,原因也正如他方才所说的,玉霄不能也没有必要犯这些险。
横竖挑个女娃娃替玉陶公主赴死不就是了?多大点事。
短短一瞬冯寅已然想好了无论是小桃还是春杏如何李代桃僵,于何处水域祭祀河神,又如何善后重重事宜,突然一块玉如意砸在了他脑门上,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怒斥:“蠢奴!孤叫你做什么便去做,何来诸多口舌?!什么时候你也敢教孤做事?!”
那玉如意玉石铸的,那若敷粉般的老脸顷刻破了相,额角鲜血流注,冯寅只呆愣了一瞬,立马跪下谢恩:“二殿下息怒!奴才这就去……这就去准备!”
话落拽着阿沅几人便往外走,一刻也不敢停留。阿沅被冯寅拽着手腕往外走,临近门槛的最后一步她忍不住抬起了头。
不远处床榻上的女子抱着男的手臂撒娇,男子虽面露不耐却没把手抽出来。男子似乎感觉到了什么,豁然抬眸,眸光直直看向门口处——空荡荡的,已然没了人。
冯寅甫一将阿沅几人拽出宫门便将她们甩在了地上,怒不可遏的模样加之额上淌下的血瞧着更像厉鬼:“杂家跟你们说过什么?不该听的别听不该看的别看,都忘光了么?!”许是担心被殿内听到,冯寅声音极低,胸膛上下起伏了好一会儿才压低嗓子道:“回去!你!”他指着阿沅,“收拾东西跟我走!”
阿沅抿了抿唇,跟了上去。
殿内。
玉陶单手托腮望着自己这个向来阴晴不定的王兄:“好二哥,让你挑个好看的,你倒好挑了个最丑的,存心膈应我呢?”
玉霄凉凉瞥了她一眼:“什么美的丑的,管用不就行了?况且…”玉霄顿了下,轻嗤了声,“里面有美的么?”
“你忘了?我们可是双生子,我还能不了解你么?”玉陶好似来了兴致,凑到玉霄面前,“你跟我说说,为什么非要针对那个叫什么……什么‘姜沅’的丫头?不对啊,按往常,像这样的人哪里入得了你的眼?哪里值得为了她和冯寅这厮多费唇舌?”
玉霄以一种“你很无聊”的眼神横了玉陶一眼,玉陶大方的放过了他:“不怪你如此反常,那丫头我看着也莫名觉得很不顺眼……”
玉霄似无法再忍耐,对着一旁服侍的宫女丢下一句“看好你的主子,三日后出发。”便急急走了。
玉陶倒是看着玉霄离去的背影发了好久的呆,忽然对身旁的宫女道:“今日宫中可发生了什么事?”
“回殿下,九皇子回来了。”
“小九回来了?”玉陶一愣,立马就要翻身下榻来,“我去看看他。”
宫女连忙上前:“殿下还是莫要去了,九皇子不知染了什么怪病回来,镇日高烧不退不见好,连御医也没辙,陛下正发着火呢,殿下还是不去为好。”
“难怪……”玉陶喃喃着,“难怪二哥生气……原来是小九回来了……”
宫女觑着玉陶的脸色小心翼翼道:“陛下传下话来,三日后的祭祀大典由二、二殿下代天子出行……殿下……”
玉陶忽然道:“你是不是也在嘲笑我?”
宫女一愣:“殿下何处此言?”
玉陶忽的笑了起来:“人人都说我是大魏的掌上明珠,父皇最疼爱的是我……”
宫女大惊:“那是自然!谁人不知圣上最疼爱的便是殿下了?真是要星星不给月亮,再没有第二人有这样的殊荣了……”
玉陶冷笑:“所以让我去送死么?”
宫女顿住之后立马跪了下来:“殿下万不能这么说!眼下黄河肆虐,民怨滔天,圣上也是没有法子才……才……”
“没有法子?”玉陶咬着指尖笑,“二哥尚知道为我寻些傀儡来替我,口口声声说最疼爱我的父皇在干什么?他居然在小九那儿了,一个贱婢所出的野种那儿!”
宫女忙不住磕头:“殿下慎言!殿下慎言!万一被有心人听了去……”
玉陶指尖揩去眼角的泪珠:“是啊,被人听到就不好了。”
宫女登时松了口气,悬着的心尚未完全放下之时,幽幽传来榻上少女带着怜惜的叹息声:
“所以你去死好不好?”
宫女一怔,愣愣的抬起头,似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她自能认人起便伴在玉陶身边,小十年了,玉陶自然待她不同,她的吃穿用度甚至比那些不得宠的妃嫔们还好上许多,她以为她是不一样的,她以为她和那些低贱的贱婢是不一样的……
一只纤细的手捧住她的脸,指腹轻柔的抹去她的泪,耳畔是玉陶公主带着天真的笑意:“怎么哭上了?”
“殿……殿下……”宫女抖着嘴唇仓皇的看着玉陶,伸手欲去抓玉陶的手,求她求情,“殿下……”
玉陶任她抓住,盯着她煞白的面庞,柔声道:“你也知道被人听到是不好的对不对?父皇最忌后宫争斗,若是叫有心人传到父皇耳中,父皇会怎么想我啊?父皇一定会觉得他善良单纯的玉陶变了,他一定会失望的,这宫里失去宠爱的不论妃嫔、皇子公主,真是比杂草还不如,你也不想这样对不对?”
“殿、殿下……”宫女浑身抖如筛糠,终于找回了声音,“殿下,奴婢不是旁人,奴婢此生绝不负殿下,奴婢……”
玉陶忽的打断了她:“你不是旁人?”玉陶笑了起来,“不过一个贱婢,真当自己是主子了?”
宫女猛地一颤,好似被什么扼住了咽喉,只余窸窸窣窣的哽咽声。她畏惧而陌生的看着近在咫尺的玉陶公主,好像第一次认识她。
玉陶挣开了她的手,于榻上居高临下盯着她,眸中的怜惜之情消失殆尽,只余下冷冰冰的嘲弄:
“你们人人都说爱我,人人都在骗我。”
“殿下……”宫女恍如梦初醒,不住磕头求饶,“殿下奴婢绝没有……”
玉陶不再看她,冲着门外大声道:“来人!将她拖出去!”
侍卫鱼贯而入,见到榻上面容苍白的玉陶大吃一惊:“殿下!”
“叫……叫父皇来……”
玉陶留下一句便晕了过去。
“殿下!殿下!快传御医来!”
“殿下奴婢绝无可能……奴婢绝不会背……”宫女话未说完被太监捂着嘴拖了下去。
晌午便杖毙于庭前。
血流了满地又转眼被打扫干净了,好像从未发生过什么,也好像…
从未有过这个人。
作者有话说:
今天还有万字更新哦。
第113章 113 ◇
◎“本就不好看,上了妆更像只猴了!”◎
阿沅被冯寅安排在一众灰衣布衫的仆众中。此次玉陶公主带着圣旨奉命于黄河水畔祈祷河神息怒, 降下喜乐,因此一切从简,不可铺张。
可仍是安排了好长好长的队伍, 阿沅垫着脚尖望, 居然一眼望不到头。
她们在队伍的最末梢,最前头是圣上正在送别他唯一的掌上明珠, 从阿沅的角度依稀看到圣上将玉陶揽在了怀里, 玉陶依依不舍抱着圣上的手臂迟迟不肯松开, 圣上的眼眶似乎也红了。
“陛下真是拿玉陶公主当眼珠子来宠呢!”
“可不是?历来都有公主祈福的传统,可从未有过一个公主有玉陶公主这么大的排场呢!”
“是啊, 甚至还安排了二殿下来护送呢!”
“就是这玉陶公主也是命苦, 怎么就赶上了大灾之年, 有哪个祭祀河神的公主能活着回……”
“慎言!”
阿沅仔细听着身旁奴仆们的小声对话,可惜被老奴仆训斥了一顿就再也听不到了。
她踌躇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问道:“九皇子呢?你们知不知道……九皇子现在怎么样?”
“九皇子?”与她年龄相仿的小奴仆挠了挠面颊, 掰着手指头数,“大皇子、二皇子、三公主、四皇子……八皇子也才封了领地,没听说过还有九皇子啊……”
阿沅一怔。
“你从哪儿得知的?你入宫多久了?我已四年多了, 我怎的不知?对了,你好生面生, 我怎从未见过你?”
小奴仆拽住了阿沅的袖子, 还待问清楚些, 被老奴仆拽着耳朵训斥:“还敢说话,不想活了么!”
小奴仆没敢再说话, 而阿沅也陷入了巨大的震惊和良久的沉默中。
九皇子……怎么可能不存在呢?
摩柯怎么可能不存在呢?
她不信。
等了好久, 日上三竿了, 队伍终于开始动了, 圣上也终于舍得惜别爱女。阿沅跟着队伍走,为防她再次逃跑,冯寅给她的脚腕处戴了根细细的铁链。
“这链子刀砍不断,火融不化,聪明点别想跑,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杂家的手掌心,听清楚了么?”
阿沅当时的回答是在这张老脸上啐了一口,冯寅勃然大怒,手都举起了本要扇她一耳光,蓦的想起了这丫头还得代替玉陶公主入黄河,轻易擦碰不得,若是被人发现就糟了。
他放下了手,意味不明笑了两声:“且让你快活两天,日后有你受的。”
幸而这铁链极细,藏在裙摆里也没人看得出,就是铁链摩擦之间总会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脚踝也被磨得极疼,幸好路程并不算远,黄河九曲十八弯几乎灌溉了大半个大魏国土,而此行选的便是最靠近国度的一段水域,也是受灾最严重的地方。
等到他们到时,已接连下了两月有余的雨,庄稼粮食全被洪水淹了,人人衣衫褴褛,饥寒交加,更有甚者易子而食,其情状之惨,令人瞠目。
阿沅是经历过这样的惨剧的,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而这些宫里来的不一样,胆小的早已在一旁干呕了。
“虎毒尚不食子,这些刁民还算是人吗?”
玉陶以帕子掩住口鼻,偏过头去似是不忍再看。自进了这个村庄之后,玉陶便一步也没从轿里下来过。
轿子旁是驱马的二皇子玉霄。
玉霄同样盯着这满目的惨状,脸色不是很好。
他知道灾情何等严重,知道民生如何艰难,然而折子上的短短数字与亲眼所见……还是不同。
轿子里传来一串娇弱的低咳,冯寅闻声而去:“殿下有何吩咐?”
“去取些吃食来与这些灾民。”
冯寅有些踌躇,压低了嗓音:“回殿下,这吃食确实备了整整两车有余,只是这灾民数量之众多少都不够分的……”
轿内登时拔高了声音:“叫你去便去,难道眼前的惨状你都没看见么!咳咳……咳咳咳咳……”
“公主莫动怒,奴才这就去,这就去!”
冯寅连忙退下,霎时周遭响起一片“公主千岁”的声音,久久不散。等轿中的轻咳声停了之后,玉霄才道:“连传个话都亲自来,此行至少一月有余,怎么不带上你的贴身宫女?”
轿内传来懊丧声:“不是二哥你自己说的么?此事隐秘,多一个人知道便多一分危险,所以我才将彩月留在了宫里,不然你以为我愿意么!”
玉霄有些意外:“你何时如此听话?看来是真长大了。”
“二哥别取笑我了,接下来怎么办?”
玉霄眸色很淡,他于马上瞥了一眼长长队伍后,埋头跟在人后的过分细瘦的身影眯了眯眼,冷声道:“听吩咐便是。”话落便驱马离开了。
当夜阿沅被带到了一处农舍里,换上了凤冠霞帔。
只要是黄河水灌溉过地方,都流传着同一个传说。
为平黄河之怒自愿献身于河伯的少女,皆为河神——河伯的新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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