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外形残破的小平房,外墙剥落,门板和门前青石板上的油渍还反着油光,怎么看怎么不卫生。
别说裴海棠了,便是翠竹和翠玉也不由得瘪嘴嫌弃。
“跟我来。”朱少虞在前头带路。
裴海棠不想戳他面子,只得将就,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没想到,朱少虞并未进门,而是带她们拐进一片紫竹林。裴海棠远远就眺望到,千百竿竹子掩映着一座精致的三层阁楼,匾额上书“竹林七贤小馆”。
雅致!
裴海棠展颜一笑。
在店小二的热情接待下,裴海棠径直上了三楼,挑了个临窗的小包厢坐下。
说是包厢,却是由一道道屏风隔成的半开放式小空间。
小二捧上菜单,朱少虞接过来搁放在裴海棠面前,让她先点。
已过午时,裴海棠还真饿了,不客气地点起了自己爱吃的:“水盆羊肉、水晶柿子、牡丹燕菜……”
按照往常习惯,热菜、凉菜、汤菜、甜品应有尽有。
足足十五道菜。
丰盛至极!
店小二刚走,裴海棠脑海里倏地闪过赵捕头说过的话,便又将店小二喊了回来,特意加上:“还有一道辣炒肥肠。”
朱少虞意外地看向她。
裴海棠假装未觉,等待期间来到窗前,推开一扇窗。
一小片紫竹林浮现眼前,还有一条沟渠蜿蜒其间,冬日里结了冰,冰面倒映着蓝天白云,甚美。
突然,煞风景的来了。
只见裴珍珠一行人快步而来,明显是追逐他们过来的。
真真是气人!
裴海棠把窗户一关,风景也不赏了,恰好店小二已开始上菜,她便紧挨着朱少虞落座。
翠竹是个会办事的,立马悄悄告知店小二,让他想法子让裴珍珠一行人滚远点,不许过来挤一桌。
店小二答应是答应了,奈何压根拦不住硬要往前闯的裴珍珠。
就在裴海棠以为要共挤一桌时……
裴珍珠的脚步居然止步在隔壁包厢,然后坐了进去,招呼店小二点菜。
裴海棠心底疑窦重生。
正在这时,隔壁清晰地传来裴珍珠温婉的声音:“我不喜浪费,先点三道菜,不够再加,店小二你看行吗?”
裴海棠:???
原来在这等着呢。
故意坐隔壁,然后在朱少虞的听力范围内,展示她是一个怎样勤俭节约、不铺张浪费的好姑娘?
充分凸显她的纯真美好?
彰显她值得男人去爱?
再反过来,将裴海棠衬托成奢靡浪费的……反派典型?
裴海棠简直气笑了。
翠玉则冲动地想去啐裴珍珠一口,什么人呐,明明是家里穷,没法讲排场,却故意来恶心人。真那么清高,有本事别死赖在武安侯府不走啊,住回曾经的小破宅子啊。过继的是她哥,又不是她!
正在这时,朱少虞开口了。
“郡主,你很会点菜,很多都是我不曾吃过的,真是没白跟你出门,很能开阔我眼界。”
说罢,朱少虞还特意用公筷一一夹出那十几道菜,每吃一道,都会给出一番善意的点评。
最后汇成三个字:超好吃!
“是吧?我就是很会挑菜嘛。”裴海棠的桃花眼得意地弯成了漂亮的月牙儿,厚皮脸地自夸后,她又心血来潮尝了一筷子朱少虞最爱吃的辣炒肥肠。
不想,一口下去……
“哇,好辣,好辣!”
从不曾吃过辣的裴海棠立马飙出了眼泪,手还一个劲地扇。
吓得翠竹和翠玉急匆匆倒茶水。
朱少虞反应更快,直接舀上一小碗甜汤就喂到她嘴边:“快,几口下去就能解辣,信我。”
全喝光后,裴海棠笑了:“还是你有办法,真不辣了耶!”
隔壁包厢的裴珍珠将他们这边的动静听了个一清二楚,她面上还能维持着温婉的假笑,长长的指甲却僵硬地划过桌面。
~
吃饭接近尾声,朱少虞起身去一楼柜台结账。
“多少钱?”
“稍等,”掌柜的对照账单,啪啪啪飞快拨打着算盘,“共计六十三两银子。”
六十三两?
朱少虞捏着钱袋子的手一顿。
他是从八品县尉,月俸不到五十两,显然带出来的银子不够。
“能赊账吗,明日还。”
“这不行,我们从不赊账。”掌柜的毫不客气地拒绝,翻个白眼直嘀咕,“没钱,还点那么多贵菜。”
朱少虞没做声,径直解下腰牌递过去:“我不会赖账的,它抵押在这,明日赎回。”
掌柜的刚想甩几句难听话,目光懒懒地在腰牌上一瞥,下一刻,心尖一颤,长安县县尉?
做生意的哪个不怕当官的!
掌柜的立马换了副嘴脸,点头哈腰陪笑:“县、县尉大人莅临,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这顿饭小的请,小的请。”
说完,跪舔的狗似的,哈着腰,双手奉还腰牌。
朱少虞淡瞥他一眼:“不必,明日自来赎回。”转身大踏步上楼。
掌柜的僵硬地捧着腰牌,额头、背脊冷汗直冒。
朱少虞不知道的是,裴海棠出来方便,恰好撞上“抵押腰牌”的全过程。
裴海棠这才知道,官职低微的朱少虞手头有多拮据!
低头看眼自个身上价值千金的梅红色斗篷,小郡主头一次意识到,若光靠朱少虞稀薄的俸禄,压根养不起她这个娘子啊。
“看来,升官加薪,迫在眉睫啊。”
裴海棠揉着饱饱的小肚瓜嘀咕。
~
外出大半日着实有些疲累,一回到郡主府,裴海棠就钻进卧房睡了。待她饱饱睡上一觉再睁眼,窗外已晚霞满天,而地铺上的朱少虞早没了。
“四皇子呢?”裴海棠美美地伸个懒腰,问守在一旁的翠玉。
翠玉回道:“一个时辰前离府了,说是去县衙处理点事情。”
“哦。”裴海棠点点头,久睡腰疼的她选择去院子里散散步。
郡主府很大,裴海棠一般只在主院这一带活动。
今儿心血来潮,一路溜达到了清池院,这个小院是专供洗晒衣裳和被褥的,平日的裴海棠从不驻足。今儿无意间往里一瞥,居然挪不动步了。
只见里头的一根纤细竹竿上,晾着一块白色帕子,很眼熟。
裴海棠凑近了细瞅,居然是普渡寺里给朱少虞擦汗的那条。
“郡主,这条是四皇子亲手洗了,再亲自晾晒的。”看院子的管事上前禀报。
裴海棠一脸的意外。
随后领悟过来什么,满意地点头:“难怪当时不还,竟是预备洗干净后再还啊。”
算他有心了。
当夜,为了给朱少虞营造还帕子的契机,裴海棠特意没早早歇下,靠坐在东次间暖榻上,边翻看话本子边等他回府,不想,苦撑到三更天也没见到人。
“郡主,郡主?”
翠竹预备哄她先去卧房歇下,却见小郡主已趴在矮几上睡了过去,嘴角还挂着一串哈喇子。
翠竹:……
一边觉得自家小郡主可爱万分,一边则忍不住怨怪四皇子,平日晚回就算了,怎的休沐日也不回早点?!
翠竹没料到的是,四皇子居然通宵没归。
次日,裴海棠醒来后得知,惊得拥被而起:“一整夜没归?”上一世的朱少虞从未这样过。
那必定是出事了。
不好,昨日缉拿铁霸王下狱,其父成国公却不是什么讲理的人,搞不好,大闹了县衙?
“翠竹,立马派小余子去县衙跑一趟!”
“哦不,让余管家亲自跑一趟!”
与官府接洽这种事,郡主府管家才够档次,才能打听到想听的。
半个时辰后,余管家气喘吁吁归来:“回禀郡主,昨日下午成国公大闹县衙,夜里还强闯县衙狱,欲带走他儿子。若非咱们四皇子亲自镇守,铁霸王怕是早被劫走了。眼下,双方尚在僵持中。”
余管家喘口气,又道:“但,就在刚刚,成国公坐马车往皇宫方向去了,怕是要去告御状,给咱们四皇子使绊子。”
裴海棠气坏了!
真真是无耻!
成国公教子无方,还有脸恶人先告状,去宫里倒打一耙?
偏生成国公位高权重,又深得皇舅舅器重,再加上他巧舌如簧,死的都能说成活的。而四皇子因母妃之过,被皇舅舅极度厌弃。
所以,皇舅舅极可能……偏听偏信。
裴海棠咬唇:“来人,快给我备马,要最快的马!”
裹上白狐皮斗篷,裴海棠就策马疾奔而出,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朝皇宫赶去。
生死极速。
她一定要抢在成国公前头,先面见皇舅舅!
幸好,老天爷是爱她的。
成国公马车半路抛了锚。
而裴海棠抵达皇宫,冲进宣德帝的紫宸殿时,整个人形容狼狈简直没眼看。
“棠棠,谁把你弄成这样了?”
宣德帝一脸的震惊。
福公公也是惊得嘴都合不拢。
只见旋风般冲进正殿门口的裴海棠,发髻微乱,身上的白狐皮斗篷也脏兮兮的沾了泥,像是被人给按在地上欺负了。
裴海棠立在门口憋了半晌,才哭着一头扑进了宣德帝怀里。
“皇舅舅,昨儿棠棠去普渡寺上香,被一个叫什么铁霸王的混账给调--戏了,他满口污言秽语,说什么‘要我陪他过一夜’……皇舅舅,棠棠不想活了,不想活了……”
“棠棠今日过来,就是向皇舅舅辞别的。”
裴海棠抽咽得上气不接下气,说完就挣脱开来,一头向红柱子撞去,亏得宣德帝眼疾手快,又一把给抱住了。
宣德帝一脸的震怒啊!
福公公心下了然,怕是有人要丧命了。
正在这时,成国公气哼哼地进宫了,请求面圣。
第8章
皇宫。
六十高龄的成国公,面色阴沉地通过丹凤门,便迈着老腿匆匆朝宣德帝的紫宸殿奔去,明眼人都瞧得出,这老家伙又是进宫来告御状的。
“成国公,谁又老虎头上拔毛,惹您不快了啊?”守门统领讨好地笑。
“自有竖子!”成国公冷哼哼的。
统领脖子一缩,只觉阴风来袭,要知道,往日得罪成国公的,无一例外下场悲惨,不是已下黄泉,便是贬官流放。
这老家伙,真心不好惹啊!
“这成国公什么来头啊?”一个新侍卫好奇地问。
“那可了不得,出身清河崔氏,几百年的名门望族;论军功,他曾率大军驱除鞑辱,功在社稷,即便如今致仕了,在军中威望依然不低。其嫡长子又掌管北衙禁军神策营……”统领叽咕道。
“大人物啊!”
“那可不!”
~
紫宸殿。
“老臣有要事面圣!”
成国公昂头挺胸等候在正殿外的玉阶下,只待小太监通传后,便像往日那般,由福公公亲自出来迎他进殿。
然后,由他点燃宣德帝对四皇子母妃的怒火。
最后,罢黜四皇子,远不录用!
不曾想……
今日,他破天荒地被撩在外头挨冷受冻了大半个时辰,既没等到宣他觐见的旨意,也没个搭理他的太监。
什么情况?
成国公敏锐地察觉到不妙,不由得有点心慌,今儿怕是要坏事。
果然,一个时辰后终于进了殿,迎头劈来的,却是宣德帝的震怒。
“你可知罪?”
成国公很是识时务,当即摆出一副顺从的样子,两条老腿顺势跪下,伏地请罪:“皇上,老臣知罪。”
“何罪?”
“教、教子无方,老臣今日特地前来请罪。”成国公额头触地。
成国公果然懂变通,三言两语间,便将“兴师问罪”的本意改成了“前来请罪”。
“哼,你那儿子枉为名门之后,好的一点不沾边,尽学些调--戏姑娘、鱼肉乡里的下三滥勾当!”宣德帝眼前不断闪现裴海棠哭红双眼的画面,就越说越来气,拍着龙案怒斥,“他这样的,怎配给你德高望重、义薄云天的成国公当嫡子?说出去朕都嫌丢人!”
“是啊,是丢人。”成国公顺着说。
“既如此,朕今日便给你个恩典,替你清理门户,从族谱里除名,从此再不是你儿子,管他作奸犯科也好,流放为奴也好,生生世世再与你无干!”
从族谱里除名?
清河崔氏可是横跨几个朝代的百年士族啊,哪怕是一届布衣,也能笑傲九卿的存在。
是以,从族谱“除名”,远比官场“永不录用”更可怕。
成国公震惊地抬头,他儿子才十八啊,仅仅调--戏了几个貌美女子而已,就狠心斩其臂膀,断送他一生?
福公公早见怪不怪,任凭他是谁,调--戏了宝贝小郡主,下场能好?且瞧着吧,惩罚才刚刚开了个头。
果不其然,除名后,铁霸王再也铁不起来,长安县县令依律重判——杖责一百七十下,再流放三千里。
而流放途中,小鸡鸡被割,人也被野狼分食而吃。
竟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
“四皇子!”老年丧子的成国公泪流满面,佝偻着背站在据说是野狼分尸的那株大树下,他一手撑住树干,一手抹泪,咬牙切齿地诅咒四皇子,“总有一日,你会付出惨痛代价,你且等着!”
成国公将一切罪责强行扣在缉拿归案的四皇子头上,始终不知,真正能左右宣德帝心意,要了他儿子命的唯有一人,那便是小郡主裴海棠。
~
这三四日,裴海棠一直住在宫里,没回郡主府。
没法子,她受过“刺激”后,“情绪有点不对劲”,宣德帝心疼地将她养在自己的西配殿,享受着帝王提供的人世间最旺的阳气,还一日三顿喝着太医院配送的安神汤。
可惜,通通不管用。
小郡主始终“眉头微蹙”,不展笑颜。
可把宣德帝愁坏了。
直到铁霸王杖刑那日,裴海棠去了趟县衙,观刑归来才恢复了笑意。
“皇舅舅,您看我戴花环美不美?”
裴海棠小跑进正殿,一手提裙摆,一手执一个红梅编织而成的花环,凑到皇舅舅的龙案前,再往头上一戴,眨着眼调皮地追问。
这活泼劲,一如往昔!
激动得宣德帝手下朱笔一顿,立即抬眸看向她。
只见裴海棠一身梅红色的袄裙,一头黝黑秀发像未嫁时那般披泻而下,头顶再斜挂一圈红梅花环,俏生生地站在光晕里,像极了天宫下凡的红梅仙子,又美又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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