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一出,无论陈皇后还是阿姒,面色都有一瞬凝滞。
陈皇后轻道:“不得妄言。”
阿姒猜测,姑母如此说是因九哥说族中有意将阿姐嫁给太子表兄。这位女官夸她日后像姑母般尊贵万方,岂不是在挑拨她们姐妹?不过阿姒知道,姐姐才不会生气,不仅因为阿姐和她心连着心,更因为阿姐和三皇子两情相悦。
但阿姒自己却被那句话吓到了。
她把攥在手心的那颗明珠奉还陈皇后。身上华服罗裙已有些繁重,她怕这明珠上的贵气会像金丝般缠住她。
陈皇后却不收。
她冲着阿姒轻眨眼眸,眼里露出些许狡黠,阿姒恍若透过这暗藏的狡黠,看到了尚是无忧少女的姑母。
姑母说:“既是鸾凤的眼睛,那小阿姒就更要收下了。带上这明珠吧,带她去看看世间百态,山川草木。”
陈皇后言辞恳切。
阿姒似读懂了其中的未尽之意。
她最终收下明珠。
.
阿姒只在洛阳留了几日。
去时她和父亲及姐姐一道,回来时,身边只有那颗明珠。
爹爹留在洛阳成了太子少傅,而阿姐则入宫为姑母侍疾,她不舍得让爹爹和阿姐辛苦,想就在洛阳陪着他们。但爹爹却坚持让她回颍川:“阿姒年岁尚小,过几年再来洛阳陪爹爹也不迟。”
阿姒只好回到颍川,依旧过着与世隔绝、不见外人的生活,倒也自在。
她那身为名士的祖父亲自教她为人处世的道理,但直到十三岁时,阿姒无甚长进,祖父便道:“你这孩子看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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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字之书,不妨去市井中看看无字之书。”
阿姒自然乐意。她卸下华服钗环,穿起布衣,扮做采莲女沿街卖莲蓬,起初光顾的人很多,阿姒洋洋得意,祖父却一针见血道:“且遮住容貌再说。”
阿姒不信,为了证明她是凭着真本事,她寻来染布的草木汁液,在额上画了道惟妙惟肖的胎记。
然而她高估自己了。
莲蓬果真再无人问津,阿姒灵机一动,打起“买莲蓬送故事”的名头,但仍是无甚成效。那一日,阿姒立在人来人往的巷口,低着头想不出个所以然。
青石路上踏过一双双各式各样的鞋履,却都未在她身侧驻足。
直到许久后,一双云纹墨靴止步,和阿姒的鞋尖安静相对。
温和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买莲蓬送故事,倒是别有心裁。”
那声音实在是好听。
阿姒从未听过那般独特的声线,如深潭坠玉,清越不失温润。
她为之怔了怔,目光往上寸挪,入目是一片素朴玉白袍角,视线顺着袍角往上攀,是温润又不失棱角的下颌、扬着温柔弧度的薄唇、英挺的鼻梁。
再往上,阿姒落入一池清泉。
来人眸中温煦的光华和姑母陈皇后的很像,她被深深吸引住。
白衣少年郎身形修长如竹,阿姒需仰头才能和那双和煦如春的眼对视。
这让她想起刚回陈家那日,仰面看着阀阅的情形,但又不同――阀阅高大,覆下的阴影都有着叫人喘不来气般的庄严,而这位大哥哥落下的阴影却像烈日下的树荫,叫人无端放松。
阿姒问道:“大哥哥要买莲蓬?”
那位大哥哥当比她大上几岁,正是介于少年的意气风发和青年的温融沉稳之间的年纪,他和善地挑了挑眉梢,笑道:“我只想买你的故事,可否?”
阿姒不解:“可我是买莲蓬送故事,而非买故事送莲蓬呀。”
她说话天生便有些怯生生的意味,不谙世事得叫人不忍高声语。
那位大哥哥笑容更为温和。
“这二者有何区别?”
阿姒答不上来,倒也不是说不上来,是他声音太好听,她心神八成用来听他的声音,只余二成用于思忖。
她稀里糊涂地接过钱币,刚要递过莲蓬,有一少年郎在不远处招手。
“月臣!时辰不多了。”
那位大哥哥朝远处的少年郎含笑颔首,又转身莞尔道:“抱歉,这才想起今日尚有要事,莲蓬不便带在身上。不若这样,小妹妹,钱你先收着,改日我再过来取要货物,你看如何?”
最后一句征询般的“你看如何”还刻意温和地放慢,阿姒看了眼自己的粗布麻衣,这位大哥哥一看便是士族子弟,可他连对道旁采莲女都如此谦和有礼,当真是应了那句“谦谦君子,卑以自牧”。
她不由想得更长远――
他生得好看,声音亦好听,人也不赖,正好爹爹说她再过几年便到了议亲的年纪,相较于那些趾高气扬的纨绔,阿姒更喜欢这样温雅谦和的郎君,且他衣着素简,当不是大族子弟。
说不定……
还能直接把人弄来陈家入赘。
况且适才她还听那少年郎唤他“月臣”,恰巧她名中带月。
这简直是天定的上门夫婿!
只要钱货未两讫便还有机会打交道,届时再旁侧敲击探他底细。
于是阿姒收下了。
翌日,她早早等在巷口,然而等了许久,人还未来。
又过一日,他仍旧没来。
阿姒蹲在巷口叹气,心道这物色好的上门夫婿终是打了水漂。
罢了,回头再物色一个。
正颓然往回走,忽见前方有一道白色身影悠然而来,如流云飘逸。
正是她物色中的那位大哥哥。
他不疾不徐地从容走近,眼里依旧含着干净温润的笑,见阿姒空着手,笑问:“小妹妹怎的今日未摘莲蓬?”
阿姒嘴角溢起笑,心里却记着他许下诺言后却又姗姗来迟的事,她笑容诚挚,话里却藏着隐约的幽怨。
“因为只有大哥哥肯买我的莲蓬,若大哥哥不来,我摘了也卖不出去,与其暴殄天物,不如先留在湖里。”
旋即她以现摘现卖为由,哄着那位大哥哥上了自己的“贼船”。
小舟轻摇,他问她为何想到买莲蓬送故事,阿姒如实说来。
他笑了:“小妹妹涉世不深,大抵不知寻常百姓所思所想,故事怎能像柴米油盐那般,填满家中米缸油罐?”
阿姒承认他说得在理,但仍不解:“可动人的故事能填满人的心里啊。”
大哥哥温润的目光落在她稚嫩面上,他垂眼对着莲蓬笑了:“你说得也对,许是我太过于功利。”
随后,阿姒给他讲了几个幼时随爹爹游山玩水时听到的民间故事。
那大哥哥听得很是专注,末了轻叹道:“这些故事都很新奇,白听反倒是我占便宜了,可我今日未带足银子。”
阿姒也不客气,认真道:“无妨,可用其余物件来抵债。
他问她想要什么。
阿姒本想索要玉佩香囊,听阿姐说,年轻女郎郎君们往来时都会互赠香囊,但她觉得这少年郎风雅,便投其所好:“大哥哥送我一幅画吧。”
他答应了:“画什么?”
阿姒明眸流转,笑容明丽如暖阳:“就――画十七岁的我吧!”
他轻轻笑了:“可你尚在金钗之年,我如何画十七岁的你?”
阿姒说笑道:“这便不是我该愁的事了。要么以画抵债,要么以人抵债,不如待我十七岁时,大哥哥娶了我吧!”
这人脾气可真好。
她都近乎明晃晃地调戏了,他却未有任何不悦,莞尔:“预知来事难。娶十七岁的你,倒比画十七岁的你容易。”
明知是回应她调'戏的说笑之言。
但阿姒心间仍不由微动。
正打算把网撒得更广,那大哥哥却忽地收起笑,隔着衣袖拉住她胳膊,低道:“上岸吧,此处不太平。”
见他眉间微凝,显出些肃然来,阿姒深知不妙,二话不说把船划至岸边。那大哥哥让她走在前头,刚上岸,从阿姒身侧掠过一道黑影,鹰般迅猛。
“锵――”
刀剑相击声打破湖边幽静。
第56章
刀光交错, 剑鸣铿锵。
有人把阿姒推离,守在暗处的陈家护卫上前,将她带走。
阿姒回头,透过交错的柳枝, 她看到那位大哥哥连同不知从何处窜出的护卫与数名黑衣人缠斗在一处。
但青年身边的人显然不敌, 那白衣郎君似中了剑, 普通坠入湖中。
湖面漫上一团血水。
手心一痛, 阿姒惊诧地低头。
原是她手里攥着一枝莲蓬,握得太紧, 茎上的倒刺扎痛手心。
她从怔愣之中回过神, 拉过护卫:“快!救他!快救他!”
护卫下了水, 阿姒虽未跟下去,可她的神思却仿佛附在护卫身上,在那混着血水的湖水中搜寻、游荡。
那日护卫们徒劳一场。
阿姒被送回家中,过后她得知那位大哥哥尸首在别处被捞上的消息。
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但也不过是两三日便无人问津了,一个陌生人的生死本就无足轻重。可在阿姒心中, 那个噩耗却似阴云般迟迟挥之不去。
她不由自主设想着:若那日她未将他带上船,他也未曾将她推开,是否能为自己争得逃生的契机?
这内疚让那个仅有两面之缘的大哥哥在阿姒心里扎了根。
可大哥哥已经死了。
纵使扎了根, 也是枯死的树桩,再不会抽芽、开花。
因这昙花一现的遇见,让那温润少年郎在她心中地位变得尤为特殊。
阿姒记了他整整一年。
若非一年后的再次相遇,她只怕会一直记着那位温润如玉的大哥哥,记得他过耳难忘的清越声音。
以及, 那用力一推。
.
时光荏苒,一年转瞬即逝。
这对阿姒而言是阴云遍布的一年。
象征陈氏名望和权势的祖父陈老先生及姑母陈皇后因病薨逝, 本志在山水的父亲撑起家族。
江东殷氏的殷贵妃成了新后,殷氏权势正盛,皇帝又认为太子太过仁厚,有意要改立殷后所出的三皇子。
因殷氏和陈氏关系僵化,那位野心勃勃的三皇子更爱江山,为争得母族支持,娶了殷氏女。而阿姐因和姑母有三分相似被皇帝看上,阿姐毫不犹豫地入宫成了陈淑仪,却在临幸前一日葬身火海。
宫内外传出流言,陈淑仪之死与殷氏脱不开干系。远在洛阳的爹爹虽对阿姒报喜不报忧,但她多少略知一二。
那一年,阿姒迅速长大。
那双总是澄澈的眼里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迷蒙和茫然。
她仍旧鲜少外出和旁人打交道,但也开始同祖父其余两房兄弟姊妹打交道,开始关心家族内外和朝堂之上的事。
二房的九哥是个活泛的小郎君,自认有城府,却很好骗。
阿姒常从他这里套话。
听闻殷氏越发虎视眈眈,颇有一家独大之势,使得本不对付的南阳士族和颍川士族之间恢复往来。
往来先从小辈开始。
同年三月,以陈九郎陈彦和姜五郎姜为首的颍川子弟结伴游南阳。
阿姒本不想去,但看到妆匣里的明珠,想起那位至死都困于深宫的姑母,和同样死于宫闱中的阿姐,及总是沉默立在阀阅之下的爹爹。
她改变了主意。
听阿姒也要去时,九哥陈彦面露忐忑,他哄着阿姒,称她容貌出众又不常与人打交道,太过不谙世事,易惹来些表里不一的世族子弟哄骗。
不如冒充外家姜氏旁支的女郎。
姜氏日渐衰败,在利益和佳人间,那些士族子弟自会审慎考量。
这理由实在蹩脚。
但阿姒看穿了九哥的心思。
二叔想促成亲女儿陈四娘与晏长公子联姻,让二房得利。九哥担心若她也与晏氏长公子结交,晏氏哪怕为了利益,也不会选长房而非二房。
不过阿姒觉得,若装作姜氏旁支女郎,倒更方便她辨别旁人真心。
于是阿姒假装上当。
她让陈彦出面征得表兄姜许可――其实她和姜关系比九哥和姜要更深厚些,之所以假装上套又让九哥去问,是想着万一出了岔子,还能推给九哥。
数日后,阿姒以姜氏女的身份,携着那颗明珠随众人去了南阳。
她素日神秘,又鲜少与人交游,随行众人中只陈家姐弟几人及表兄姜认得阿姒,当他们一起替阿姒遮掩身份时,其余世家子弟并未起疑。
马车驶入南阳城门。
阿姒掀开帷幔一角,在前来相迎的南阳士族子弟中,她意外地见到一道如清竹迎风而立的颀长身影。
阿姒怔住了。
恍若梦游般,她定定望着那道身影,揪住陈九郎衣摆。
“那、那个白衣郎君……
“他是谁?”
陈彦望向那言笑晏晏的青年,又看向失神的阿姒,眉头不安地跳了跳,他颇不屑地轻嗤:“那便是晏氏长公子,晏书珩。别看他年纪轻轻,一派芝兰玉树的模样,但我听父亲说他城府极深,一年前他路过颍川时遭遇刺杀,将计就计假死脱身,还将此事栽赃到晏氏二房头上,少沅因此受牵连,被从家主候选人中除名。”
阿姒知道九哥和晏氏二郎交好,又知九哥不愿她和晏书珩走得太近,无论是出于和好友同仇敌忾的心态,还是为了促成二房和晏氏联姻,他都可能会用这些话让自己对晏书珩印象不佳。
可因为那大哥哥的“死而复生”的确只能用假死解释,因而阿姒半信半疑。
她缀在众人身后,远远观察着正谦逊地同族姐见礼的白衣公子。
他和她记忆中那位大哥哥一样。
又似乎不一样。
那双漂亮得叫人过目难忘的眸子依旧蕴着清浅和煦的笑。
可他好像对谁都这样笑。
不同之处在于,眼前青年比一年前还要沉稳温润,仿佛戴上精美无暇的面具,让人无端觉着疏远。
阿姒像个置身事外的看客,安静看着他和众人问候说笑,直到那片绣着松竹云鹤的玉白袍角在跟前停落。
“小妹妹,别来无恙啊。”
听语气,他似乎并不意外,大抵当初就猜出她是世家女郎。
阿姒抬眼,眸中干净得近乎茫然,使得她看上去有些呆呆的。她什么也没说,只微微睁大眼看着他。
晏书珩莞尔。
“是不记得我了?”
阿姒仍未说话,她那双干净湿润的眼眸让她的伪装极具说服力。
晏书珩似是当真了。
他笑了笑,随口问起她姓名。
阿姒没有回话。
她不想与他再说话。
哪怕一个字。
当初因他将她推离的小小举动,阿姒记了他整整一年。她不相信他真的死了,出于内疚和动容,在湖边蹲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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