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的女儿不好做,我们之中,总得有一个是自由自在的。”
姐姐的话让阿姒想起当初回到族中那日,立在阀阅之下,阿爹也说过类似的话,爹爹话里藏着内疚,而如今姐姐的话里,除去内疚,更多的是希望她能代替她得到自由的期盼。
阿姒握住姐姐的手。
“阿姐放心,我不会委屈自己。但我也不愿阿姐独自辛苦,况且,我已不是当年那个凡事都要人照顾的阿姒了。”
陈卿V只紧紧回握她的手。
姐妹二人商议过后,横竖如今知道阿姒才是陈伯安次女的人,除了陈家嫡系三房的人,便是远在荆州的表兄姜。陈家人因陈卿V和陛下之故不会将她身份抖出去,表兄是真君子更不会。
不如让阿姒以抱错的陈家三女身份回到族中,至于名字,可用赐名的方式,还让她用回陈姒月这个名字。
至于建康权贵们,相较于这横空冒出女郎的是否是陈家女,他们更在意陈家、陈妃和陛下认不认同。
过去短短一年发生了太多事。
从坠崖到被救,再到被献给权贵,以及惊心动魄的那几个月。
哪怕如今,复明后发觉夫君换人也才不到一月,阿姒一闭上眼,那两个相似的声音不断在脑海反复交错……
在回族中前,她想先静养一段时日。先把一些不该记得的人忘了。
也免得日后再有牵扯。
.
金乌西坠时。
陈府。
陈仲敬瘫坐躺椅上。
日前,晏三爷说要替他把那孩子带出来,不巧二郎失踪,晏三爷思虑成疾,消息也未能给他递出。他只能另觅他法,在给晏书珩别院送菜的人里掺入了自己的人前去打探,不料迟迟未有消息。
适才皇帝的人过来问起,陈仲敬如实告知,正操心阿姒下落,仆从通传,称晏长公子来访。
又来了个难缠的,陈仲敬擦了擦汗,讶然发觉晏书珩竟亲自押着他派去探查晏书珩别院情况的人上了门。
随后,陈仲敬才知原是晏三爷打算借此机会离间晏书珩和晏老太爷,可这之后,阿姒又被另一拨人带了走。
他不免忐忑。
是谁派人中途劫走阿姒?
可会对陈家不利?
晏书珩并未发难,只道:“不知世叔可否告知我阿姒的身份。”
陈仲敬本打算隐瞒陈妃身份,但一想,倘若不说,晏书珩反而会误以为是因为陈妃顶替了阿姒身份,不愿让阿姒回到族中这才掳走阿姒。
晏书珩可不是晏三爷,他有手段手下幕僚众多,与其等他起疑去查,届时多生事端,不如主动告知。
横竖这只是些关乎儿女情长的事,虽荒唐,但也并非个例。此刻又见晏书珩脸色苍白,陈仲敬能看出他对阿姒的关心并非作假,他便将阿姒坠崖和陈妃身份相关诸事告知。
“那时正逢大乱,我们不得不为了其他族人尽早赶路,顾及她的名声选择暗中搜寻,自是没寻到。数月后,刚到建康,我便得知陛下当初救下了先帝的妃子――也就是我长兄的长女,这孩子毕竟曾是先帝的妃子,身份忌讳,这才有了顶替阿姒身份一事,即便阿姒未出事,我们陈家也会安排别的身份给她。”
他又补道:“那是和阿姒血浓于水的姐姐,她们姐妹情深,这一年里,陈妃不敢相信阿姒死去,一直派人寻访。日前陛下是担心陈妃希望再度落空,这才着我先去查探,不料竟阴差阳错……”
陈仲敬言辞间暗暗透露出他本未让晏三爷绑人,是晏三爷自作主张。
而他也因晏三爷之故,认为晏书珩会借此事做文章,因而才越过晏书珩,找人假扮送菜的去查。
晏书珩不置可否。
当初阿姒坠崖是意外还是有人刻意为之,真相尚未可知,且陈仆射既派人伪装送菜的去查探,想必不知阿姒下落。
陈家人是阿姒的亲人,他不愿在尚无证据前贸然对他们不利。
青年神色稍有软化,最终并未再为难:“若有阿姒消息,还望世叔及时相告。”
陈仲敬这才松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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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宅。
晏书珩回到住处,回忆着陈仆射所说一切,按对方说辞,陈家人、陈妃和陛下皆不会对阿姒不利。
那么究竟会是谁带走阿姒?
手心被硌得生疼。
他低头,是那支金步摇。
是陈仆射担心他对陈家不利,借着阿姒旧物套近乎:“娘娘不让我们把这孩子的遗物毁掉,便一直留在府上。听九郎说,这是月臣你当年送给她的。”
晏书珩望着步摇,眼前浮现一双清澈又妩媚的眸子。
时光磋磨,步摇的蝶翼已折了一半,想到它的主人也曾险些如这断翅之蝶一般,晏书珩心间揪紧。
当初送出步摇时,他的确出自真心――哪怕这只是出于对一个小妹妹记挂之情的动容,尚未掺杂男女之情。
更早前,遇刺那日,他也只是因为不想牵连无辜而推了她一把。
彼时回到晏家已有十几年,在世家严苛的教养下,十九岁的他已将四五岁时那些无用的脆弱和对亲缘的眷恋从身上剥离,逐渐和这显赫世族之中的每一个人一样,不再追求世人所谓纯粹可贵的真情,而更相信纯粹的权势。
因而,晏书珩并未想过,她会因此记了他整整一年。
这小女郎本就有趣,他在世家枯燥乏味的规矩中泡久了,对有意思的人一向也半面不忘。重逢那日,晏书珩一眼就认出那是一年前同他卖莲蓬的孩子。
对,尚且只是个孩子。
即便她只比他小了五六岁,即便她如今出落得愈发动人,一颦一笑便能随意勾起一个年轻郎君心弦。可在他看来,那终究只是个有趣的小妹妹。
重逢后,阿姒果真不记得他。
他也从不随意与人产生过多羁绊,因而只一笑置之。
但他习惯了被人惦记,只惦记他的人要么是有利可图,要么是意欲加害,哪怕仰慕也脱不开他晏氏长公子的身份。因而当从陈九郎口中得知这小女郎竟只因为随手一推,便记了他整整一年时,晏书珩心里涌起一股异样。
但更多的是好奇。
这小女郎为何明明记得他,却非要固执地假装对面不识?
他生出了逗弄之意。
不料她却恼了。
那日,她红着眼回到马车内。
晏书珩望着马车远去。
殷氏众子弟前来与他寒暄。
他说着客套的话,耳边却回响着她那句“你们大族子弟以利当先,把我们这些地位低微者的关怀当做廉价的消遣”。
但也只是须臾,她的声音便从耳际消失了,晏书珩继续当着他左右逢源的晏氏长公子,和众人把酒言欢。
只是在殷氏女嗤笑阿姒不知天高地厚时,晏书珩眉头微蹙了蹙:“一个孩子罢了,女郎何故较真?”
殷氏女郎只当他出言相护是出于君子之仪,笑说是自己言辞欠妥,随后她将联姻之事摆上明面上。晏书珩淡声问:“有道是女之耽兮,不可脱也,女郎与我相识不过数日,连我秉性如何都未可知,不应审慎待之?倘若我是背信弃义的凉薄小人,届时女郎又该如何。”
殷氏女郎笑了:“长公子不必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你我都明白,如今晏殷联姻比晏陈联姻利处更多。再说了,你我也心知肚明,世家之中何来真情?既无真情,何谈沉溺?只有那些寻常百姓、居下位者才会把真情看得比什么都重。”
他笑笑,端起酒杯饮了一口。
“女郎说得在理。”
是啊,在世家之中,哪来的真情可言?也就只有那个涉世未深的小女郎,会因他顺手的一推,痴痴惦记了一年,会因真情被人用于取乐而红了眼。
晏书珩最终只是一笑。
过后,他陪族妹十娘前去置办首饰时,偶然见到一支蝴蝶步摇。
晏书珩拈起步摇仔细端详。
晏十娘打趣道:“长兄可是有了想送的人?让我猜猜,是哪家女郎勾了长兄的心,是陈氏女?亦或殷氏女?”
晏书珩含着笑。
“就不能是姜氏女?”
第60章
尚在金钗之年的十娘笑了。
“长兄莫要以为我是个黄毛丫头, 便不知道权衡利弊!”
晏书珩淡笑道:“是啊,十娘都知道权衡利弊,长兄如何能意气用事。步摇的确是给姜女郎的,不过并非出于男女之情。
“内疚罢了。”
他轻叹罢, 买下那支步摇, 怕阿姒不肯收, 便托姜转赠。
原本只是猜测小姑娘家都爱漂亮首饰, 并不打算让她知晓,只要能稍减她心中烦闷, 便也足矣。
但夜宴上, 她因穿了身和他相似的玉白衣衫, 被殷氏子弟暗讽成有意攀附、自作多情,看着小女郎埋着头,怯生生又无措的模样,晏书珩想到幼时初回晏家因笨拙而被奚落为乡巴佬的自己。
他已许久未曾想起幼时的他。
虽不喜殷氏小郎君捧高踩低之举, 但晏书珩也不会因此损及两族关系,便只借着莫须有的救命之恩为她正名。
不过, 他不得不承认,那小女郎那一身白裙,很好看。
可惜, 她是姜氏女。
若非宴后在桃林中的“偶遇”,只怕过后,他们不会再有更深的交集。
晏书珩知道殷氏女郎就在附近。
但那孩子实在难过。
她在受嘲笑时哭着说想娘亲的模样,像极了幼时的他。
他蹲下身,安慰了她。
但在阿姒说他笑着时眸子和她阿娘很像, 并小心翼翼问他能否抱一抱她时,晏书珩犹豫了。
并非是顾虑男女之间要避嫌。
而是他心中清楚, 在陈氏众人刚抵达南阳时,祖父便得到消息,称不久后,朝廷将有极大动荡,殷氏子弟来到南阳,是为了试探晏家态度。
连辅佐了两任帝王的祖父都猜不出皇位会落在哪位皇子头上。
因而纵使晏书珩不会任由自己被当做联姻的工具,也不会在此时表明立场,偏向陈殷之中的任何一方。
更何况,和姜氏女郎走得太近,会同时让陈、殷两家不满。
世家内外的往来历来如此,纵使无意,也要为了利益穆棱两可。
偏偏感情最看重界限分明。
故而世家和真情,多数时候是难以相容的,叔父晏时痛失所爱的经历深切佐证了这一残酷的真谛。
他将来,大抵也会如此。
可那孩子实在难过。
因此明知即便会被殷氏女郎误解。
他还是俯身,轻轻拥住了她。
她真是纤弱伶俜。
像幼时他偶然拾到却因祖父不悦而不得不抛弃的那只伤兔一样。
殷氏女郎还是看到了,但那一刹,晏书珩并无波动。倒是阿姒落荒而逃,还特地和殷女郎解释。
好似他们当真有私情。
晏书珩无奈一笑。
过后夜宴上的事传到祖父耳中,祖父沉吟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殷氏如今太过狂傲,陈家又过于墨守成规,暂且观望,不必与他们有太多往来。”
于是晏书珩并未再与殷氏女郎解释。殷氏众子弟走后,他从陈九郎口中得知她原是要与陈九郎议亲。
他看向那小女郎。
她虽斥责九郎莫要胡诌,但眉间含羞带臊,看来对这准未婚夫颇为满意。
晏书珩一笑置之,祝福了他们。
过后数日,未再有交集。
直到那日他和祁家大兄经过别院,听到陈九郎和少沅的对话:“要不是那夜阿姒的桃林一遇,只怕长公子这会已要和殷氏女定亲了,多亏了阿姒。”
晏书珩才知,原来那夜并非偶遇。
是她在守株待兔。
他以为她是只伤兔,不料他才是她要蹲守的兔子。
祁家大兄不明就里,晏书珩则静立在桃林中,望着那夜她倚靠着的那株桃树,前后诸事渐次串成一条线。
在竹林里红着眼的诉说。
与他一样的玉白衣衫。
桃林的偶遇。
那个小心翼翼请求之下的拥抱。
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解释。
……
原来早在更早前在竹林中,她便已埋下了捕猎的夹子,等着心软的他和趾高气扬的殷氏子弟落入她陷阱。
晏书珩被气笑了。
姜氏阿姒,好心计啊。
试问哪个猎人发觉放过的兔子原是只狼崽时,不会生出继续狩猎的欲'望?
他以十娘之名,约她出来一见。
面对他的质问,阿姒满脸茫茫然。
晏书珩半信半疑。
她是姜氏女郎,何故要费如此周折去挤走殷家子弟?其中定有陈九郎在推波助澜。
因此他只是稍加吓唬了她。
但她胆子真小,当即面容苍白。
甚至在他调笑着称要纳她为贵妾时,她吓得连簪子都扔了,着实不似能有胆识将他和殷氏子弟都摆上一道的人。
看着小女郎落荒而逃的背影,晏书珩发自内心地低笑出声。他已许久未如此纯粹地因为愉悦而笑。
过后,晏书珩忍不住再引逗,她更是吓得连房门都不敢迈出。
直到临别,他上了陈氏马车。
她还是很怕他。
见到他像兔子遇着狼。
晏书珩忍不住揶揄一二,若非顾及马车外有人,只怕她又要落荒而逃。
他给她戴上这支步摇。
不得不说,她生得灵动妩媚,这步摇似是为她量身而造的。
晏书珩凝着她看了许久。
最终放过了她。
心中有个声音轻叹:“可惜啊。”
可惜,他如今羽翼未丰,族中定不会同意他娶没落姜氏的女郎为妻。他深知自己若真对什么上了心,便会不能自抑地偏执,若继续与她产生纠葛,可以料到,到最后,他定会为了私欲而不择手段地让一个不愿为妾的女郎为妾。
更可惜的是,这是个动荡的时局,连他都尚且不能保证是否能在这场浩大的权利倾轧间全身而退。
本已朝不虑夕。
何来余暇染指儿女情长?
往后一年多里,他未曾打听过有关姜氏阿姒的任何消息。
那一年,朝局动荡,他像个赌徒,跟随祖父掌着晏氏这艘岌岌可危的船只,时而随波逐流,时而奋力厮杀。
凡分崩离析之际,亦是棋局重新排布之际,晏书珩在祖父授意下,成功让晏氏这艘本就即将落于众世家之后的大船重新站在顶级门阀的边界线上。
得知她死讯是在一个春日。
彼时时局初定,南周如将死的枯木抽出新芽,但这一年的春日因过去几年的惨烈动荡亦染了些萧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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