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婉但冷静的女声像把剪子,过往记忆被绞得面目全非。
那个曾柔声唤他夫君,无助得失去他庇护便无法生存的女郎,在面对他父亲时展露出的冷静和睿智出乎他意料,那是与生俱来的聪慧和果敢。
或许她当初也是如此给他下套。
阿姒在他心里的印象突然变得复杂,但也更为鲜活。
她原是这样的女子。
默然拾起地上宝剑,元洄手触到她剑柄上她握过之处,不由紧了下。
父亲也有失算之时。
他不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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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间,赵氏精神头颇好,唤阿姒陪她出去走走。
此处白日里望去乱草丛生,一到晚间流萤纷飞,如梦似幻。
阿姒借机问赵氏这是何地。
“在陈留郡境内。”赵氏看出她一心琢磨着如何离去,但并未戒备,笑了笑,“你和我年轻时很像,不过我那时没你聪明,被亲人几度出卖,直过了几年才想明白。我亲手杀了那人,一剑封喉,那是我的亲兄长。”
阿姒听得不忍。
她的仇敌是外人,虽愤恨但不足以让她痛苦,可若是伤害她的人是阿姐,她可能会堕入地狱。
她轻声道:“夫人比我果断。”
赵氏笑笑,又道:“你与晏家儿郎和阿洄都是如何认识的?”
阿姒话语顿了好一会。
她不清楚赵氏是否得知当初元洄刺杀晏书珩的事。倘若不知,真相可能会让赵氏难过,也会离间她和元洄母子。出于不忍,阿姒不愿伤害她。出于理智,她还要仰仗赵氏和元洄,纵使那是事实,也不该由她来说。
可若隐瞒三人之间的纠葛,亦会让赵氏误解,认为她心思不纯。
阿姒刻意模糊刺杀一事,如实说当初她虽对这重情义的少年郎有些朦胧的好感,但成婚更多是因一个无依无靠,一个有心报恩:“我一直以为他就是江回,又因尚还不够了解他,因此未曾怀疑。后来他变得越来越温柔体贴,我们一道沦落贼窝、同生共死。渐渐地我开始发自内心地信任他,甚至分不清过去和现在,再后来……”
她又说了复明之后的事,也说了自己和晏书珩的前缘。
赵氏轻叹:“原是如此,是他们两人对你有愧。”
阿姒感激于她的体谅。
赵氏笑了笑,走神地看着萤火许久,突然兀自摇头:“感情便是如此,先来后到比什么都重要。”
关于感情,阿姒心里的答案还未寻到,又自知懵懂。她想,或许能问问过来人:“夫人何出此言?”
赵氏低头沉默半晌。
阿姒以为她是倦了,欲提议回去歇息时,赵氏竟开始说故事:“我有个妹妹,曾是在高门大户的舞姬,十六岁时,她遇见一位贵公子。”
阿姒安静地听着。
她仿佛回到二十多年前。
高门大户的庭院深深,回廊百转千回。刚下过雨,抱琴行走的舞姬脚下打滑,在廊前跌了一跤。
舞姬用身子护着琴,琴安然无恙,她却摔得鼻青脸肿。
少女正倒在地上龇牙咧嘴时,前方传来轮椅轱辘声。舞姬抬眼一看,是府上那位矜漠高贵的公子。
她忙抱着琴爬起来行礼。
向来疏离阴郁的贵公子看了舞姬一眼,淡声问:“你爱琴?”
公子爱琴,满城皆知。舞姬抱着琴恰巧在此摔倒,在场的仆婢都认为她是故意投其所好、借机攀高枝。
贵公子似也如此想。
但他却停下来,静待她回应,仿佛亲眼看看世人是何等伪善功利。
才十六岁的舞姬什么也不懂,她忍着腰酸腿疼,诚实道:“我不爱琴……但这琴很贵,摔坏了我赔不起。”
说到这里,赵氏笑了。
“世家大族都爱琴,但我与妹妹家贫,饭都吃不饱,谈何风雅?可没想到,就因为这个回答,我妹妹被公子带走了,留在身边奉琴。”
那位公子文武双全,名满天下。他本是个少年将军,却伤了腿,本就清冷的人更为阴郁寡言。
许是两个人的日子各有各的压抑,日久天长,生出了共鸣。
他们不顾身份悬殊地相爱了。
公子天性淡漠,舞姬常辨不清他有几分在乎,偶尔也会不安。
但二人依旧爱得不顾一切。
尽管心心相印,但公子和舞姬都很克制,并未过多亲近。他们相爱的事被舞姬兄长知道了,其兄为攀附权贵,暗中给舞姬茶水中下了□□。
那夜,她和公子做了夫妻。
高门大户的嫡公子自然不能娶一个庶族女郎。但他承诺待族中事毕,便带舞姬归隐。他们日日畅想未来,连以后两人孩子表字是何,包括孩子的长命锁,公子都亲自绘图构拟。
说到这,赵氏神深深吸了口气。
“可惜啊……”
这句话让阿姒心弦绷紧。
她爱看话本,自然知道有些词句一旦出现,便意味着遗憾的开端。
舞姬的兄长听说他们要归隐山林,若真归隐,他借妹妹攀附权贵的计划便泡汤了。兄长便趁公子出远门时,把二人私定终身的事捅到老夫人处,欲让老夫人做主,纳舞姬为妾。
但老夫人看穿舞姬兄长的贪婪本性,不予理会,且给公子去信,让他自行决断。公子很快回了信,可信上说的却是要弃她而选家族。
字迹确凿,舞姬不得不信。
老夫人看过信,给了赵氏一家人许多财物,让他们离去。
但彼时,舞姬已怀身孕,正纠结是否要留,她的兄长并不死心,还想借孩子牟利,极力劝她生下。
她本就舍不得,便生下了。
一大家子离了京,到了雍州隐姓埋名。孩子三岁时,雍州遭匈奴人入侵,举家逃亡时遇到匈奴人,有位别国将军从匈奴人手中救下他们。
那将军对舞姬动了心思。
舞姬兄长见对方有些来头,手上又有兵,乱世之中,金银富贵都不如兵权来得实在,于是兄长使了一出苦肉计,假装得罪将军。
为救兄长,舞姬最终委身将军。
半年后,她怀了身孕。
但她和公子的孩子却走丢了。
舞姬兄长贪心,他为了讨好将军,也为了从公子家人处谋取财物,便把舞姬个公子生的孩子送走。过后同舞姬说是公子族中派人抢走孩子。
阿姒听得揪心。
她忙追问:“后来那孩子呢,您……您的妹妹又如何了?”
赵氏神色萎靡,似是倦了。
她看着萤火,喃喃道:“我妹妹?她啊……她后来死了。”
赵氏望向阿姒领口那戴着长命锁的地方,她倏然冷静几分。
深深呼吸平复心绪,赵氏斟酌着道:“总之,直到孩子被抢走,我妹妹才真正开始怀疑兄长。我们试探一番,得知了所有的真相。
“最终我替妹妹,杀了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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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时,营帐外阵阵风声。
阿姒难以入眠,不仅因身在敌营,更因今夜的故事。
她自诩敏锐,可赵氏比局外人还要冷静的语气也让阿姒不敢乱猜。
舞姬是否是赵氏?
而那个被抢走的孩子……会是她所认为的那个人么?
这个故事令人遗憾的地方太多,情人反目、母子分离、至亲陷害。
赵氏并未说公子弃了“妹妹”是误会还是权衡利弊之下的决定。
阿姒亦猜不出,甚至不敢猜。
因为无论真相是有情人反目成仇,还是阴差阳错的误会……
都很残酷。
天将明时,阿姒起榻。
睡不着,她掀帘出帐,见无人拦她,索性走到附近土坡上,地面与天际交界处透出了淡淡微光。
日头马上就要升起来了。
阿姒看得出神。
她像常年幽居地底的阴魂,被远处的光亮刺得双眼发酸,但仍迷恋地直直望向那明亮之处。
元洄练完剑,负剑而来,见到土坡上立着个伶俜的身影。
晨光稀薄,光影朦胧。
素白的裙被曦光照得更为柔和。她当是刚醒,举止凝滞恍惚。
时间忽而被打乱。
营帐周遭成了山间小院。
元洄步子一顿,拐向反方向,身后有个轻而柔的声音叫住他。
“……江回?”
元洄顿住步子,最终转过身,朝她一步步走去,什么也未说。
“抱歉,我又叫错了。昨日多谢你。”阿姒赧然笑笑。
元洄目光只在她面上停了一瞬,便移向了除她以外的别处,冷淡颔首:“你救过我,不足挂齿。”
他总在强调救命之恩。
若是一年前失忆时候的阿姒,会认为他是害羞而刻意避嫌。
但如今阿姒再思来,却有了不同的判断,元洄当初会娶她,恐怕仅仅是为了报救命之恩。那时不说救命之恩是怕她不安。而现在强调救命之恩,是怕她不自在,才刻意撇清联系。
对他,阿姒心存感激。
她发自内心地,不夹带任何伪装地对元洄又笑了下。
元洄稍怔,垂下眼帘。
阿姒见他似乎也笑了下,看来心情不错,她趁机套近乎。
阿姒指着一侧的便楼:“我想上去看看日出,可以吗?”
其实她是想借着看日出打量地形。也不知元洄是否瞧出来。他点了头,两人先后攀梯上去。
阿姒又开始套近乎。
“你身上这把剑似乎一直没换过。”
“是我师父所赠之物。”
这把剑如今成了江回和元洄的唯一联系,阿姒对着剑道:“原本我还挺怕如今变成元洄的你,但现在看到这把熟悉的剑,又忽然不怕了。无论你是什么“洄”,你都是个重情重义的好人。”
风吹过来,她身后长发翩飞,优柔又迷离,像妖魅。
偏生笑容澄澈至极。
不谙世事的、胆怯的、聪慧狡黠的、果断冷静的……都是她。
元洄一时看不清。
她究竟是怎样的女子?
发觉自己竟在探究阿姒,他蹙了下眉头,察觉要失控,残忍地把二人的距离拉向对立面:“当初刺杀晏书珩便是用的这把剑,只可惜没成。”
果然,阿姒的笑僵硬几分。
随即她开始纳闷。
元洄除去爱害羞,一直都这样拒人于千里之外,他是匹虽年轻但也带着危险的狼。一年前的她究竟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敢去逗弄他?
果真失忆会让人发蠢。
提起刺杀,阿姒想起困惑她心头一年的事,好容易和元洄重逢,她实在按捺不住好奇,问他:“我们三人遇见得太过巧合。你可觉得此事蹊跷?”
“不算巧。”
元洄很冷静地说出一切。
“家母故人之子生在晏氏,她曾对家父说日后若北燕与南周兵戈相见,望他莫伤害晏氏年轻一代的公子。此事被我的异母兄长探得。彼时我在南周,兄长欲离间家父家母,顺道铲除我,便收买家父的人,命我前去刺杀。”
但阿姒好奇的不是为何要元洄去刺杀,她直言道:“刺杀是有人蓄意为之,可巧合的是可你我的遇见。”
那是三人纠葛的开始。
元洄默了默。
“你可记得云娘?”
阿姒愕然抬头:“自然记得,她是我那位假爹爹郑五的新相好。”
她自以为她比江回更了解云娘,可接下来,元洄的话让她惊骇。
“她是我父亲的人。
“我父亲察觉了兄长的意图,为了磨炼我,索性不阻止。只暗中派人在历城接应,那人便是云娘。”
此事元洄也是后来才知道。
起初他只知道父亲新近在上庸郡历城安插了个线人,是个女子。
重伤后他逃去历城,来到与线人接头的巷中,见到了阿姒。他以为她是那个线人,这才求助。
发觉阿姒不想救他,且对此事一无所知,元洄才察觉认错。后来阿姒折返了,为了尽快养好伤,元洄只能倚仗她。至于过后会留意她,是因她说他的声音似曾相识、独一无二。
但这些都是后话。
阿姒恍然大悟:“难怪那日云娘让我往那边走。那阵子我要什么,她便给我什么,可她为何不亲自出手?”
元洄说:“不知。”
其实他知道。
回到北燕后,他见到云娘,云娘告诉他,父亲认为他不够杀伐果断,交待她务必让他心性得到磨炼。
云娘早他数月来到历城,进入城主府从低等仆婢做起。
期间她留意到一位郎中。
那便是郑五。
这位郎中家境贫寒,但一个女儿却生得花容月貌、冰肌玉骨,虽不谙世事但气度超尘脱俗。
又得知阿姒失忆,云娘猜到阿姒是高门大户流落在外的孩子。
她有了个想法。
她知道元洄打算在那一带刺杀晏书珩,也知道刺杀不成,无论元洄还是晏氏长公子必会在历城停留。
云娘的任务只是让元洄得到磨炼,而非取晏书珩性命。因而当她察觉郑五想借女儿攀附权贵时,便暗示郑五,把阿姒留着献给晏氏长公子。
过后暗中引导阿姒发现受伤的元洄,让二人产生纠葛。
这一切,只为磨炼元洄心志。
元洄沉默地回想着。
他最终并未告诉阿姒这背后的因果。只说:“许是她不便出面。”
阿姒笑笑:“竟是如此……我还当世事当真有这么巧呢。”
说完又双双缄默了好一会。
元洄率先打破沉默:“我刺杀晏书珩的事,你可告诉家母?”
阿姒说不曾。
“我只说了认错夫君的事。”
这声“夫君”一出,气氛顿时微妙,元洄意味不明地凝她一眼。
少顷,他再问:“为何不说?”
他们母子二人和晏书珩的关系太复杂,阿姒理不清,也懒得费心解释自己的动机,索性耍起赖。
“因为我笨啊,猜不到。”
元洄被她这句无赖的敷衍之辞给逗笑了,冰面裂开缝隙。
他收起笑,淡道:“多谢。”
阿姒望着将白的天际。
东方既白的淡色让她想到一个人,他极爱穿这样的衣裳。
那人在人群里时,是晨间暖融的曦光,温煦柔和。但独处时,就如天色将明时的薄云,温柔但清冷。
阿姒想起赵氏的话。
那个人,他幼时不爱说话,很安静、拒人于千里之外。
她不免好奇。
幼时安静的他,和如今煦然的他,哪一个他,才是他本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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