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成了风度翩翩的温润佳公子,变得那么爱笑,是因为心里孤寂得到弥补,还是戴上一层假面?
好奇之余,又是一阵唏嘘。
他们三人间的纠葛剪都剪不断,是巧合,但也不是全然巧合。
说来是造化弄人。
阿姒拢回散得凌乱的思绪,看着陌生的地界,目光忽而怅惘。
她转向元洄:“我此次回颍川,是因为我父亲祭日将至,如今就剩十日了,我什么时候能……”
话说完,阿姒便察觉元洄周身的气息又疏离了些许。
她一时不知是为何。
难道是他察觉到她在说谎?
阿姒忙解释:“玉玺的事,早前我连听都未曾听过,就连那句遗言,我也不敢保证是真是假。”
“无妨。”
元洄淡声说完,就要转身离去:“我帮你离开,念在――”
“我知道的,救命之恩嘛!”
阿姒笑着接话。
他实在太急于报恩,她都看不过去了:“虽说我救了你,可你也帮过我,不必给自己添太重的负担。”
元洄什么也未说。
他转过身,下了便楼。
刚要分道扬镳,远处传来喧嚣,慕容凛的亲随急急跑过来。
元洄冷声问:“何时如此慌张?”
那亲随迟疑地看向阿姒,女郎正扶着梯子,慢腾腾地挪下来。
他看愣了,撞到元洄神似王爷的冷厉目光,如实道:“南周人来换这位女郎,王爷让属下把人请过去。”
是陈家人寻来了!
阿姒猛然转头,眼底雀跃。她加快了爬下便楼的动作。
楼下,元洄稍滞,声音更为沉冷无波:“是何方人马?”
“是南周中书令,似乎姓晏?”
阿姒始料未及。
晏书珩?!他不是在建康?
一向冷静的她也乱了阵脚,脚下一个打滑,从便楼上摔下。
“小心!”元洄身形迅捷速如猎豹,大步上前接住阿姒。
便楼下方有长枪架子,锐利尖头的朝着阿姒。她吓得紧紧闭上眼,也不去管谁来了,接下来该如何,接住她的人是谁,他们是何关系……
脑海中只剩求生的本能。
她浑身绷得极紧,双臂像藤蔓,死命地搂住下方人的脖颈。
她猝然落入怀里,元洄被冲击得猛然后退几步。
阿姒怕摔下,双臂圈得更紧。
心跳得凌乱而飞快。
耳边只有自己堪比飞瀑奔涌的心跳声,脑海也一片白。唯一的意识都用在紧抓这救命稻草上。
元洄是武人,很快稳住身形。
阿姒理智亦迅速回归。
虽事出情急,但以二人如今关系,这样搂着也不合适。
她忙睁眼,要从他怀里下来。
刚抬眸吗,还来不及动作,就见远处立着一道月白身影。
离得有些远,但即便看不清青年的面容神色,阿姒也知道那人生得俊逸,含情目摄人心魄。
晨风拂面,青年白色冠带和墨发翩飞,在风中纠缠出一个缱绻弧度。
一如月夜下的竹上雪。
晨光中的松间雾。
第77章
那抹俊逸身影就如沧海中一扁舟, 阿姒是在水中沉浮的溺者。
她迈开步子,要朝他游去。
但她又有了别的念头。
此时见到她,晏书珩是会露出醋意和占有欲,还是会先紧张她?
阿姒一步一步, 朝他走去。
晏书珩停在原地, 目光追随着阿姒身影, 转瞬不移。直到阿姒来到他身前, 压着喜悦问他:“你怎么会……”
他紧紧拥住她,几乎要把她揉入怀中, 嗓音里积着疲倦:“抱歉。让你受惊了, 我来得太晚。”
阿姒手指轻轻抖了下。
原来他眼底那些复杂的情绪, 并非是在吃醋,而是自责。
是她对他成见太深。
阿姒卸下一切,落在晏书珩的舟上,安静地任他拥着。
不远处, 元洄静立着,怀里虽尚存余温, 但风一吹就会散去。
失去的感觉变得如此强烈。
正好阿姒推开晏书珩。
有声音在争吵。
“你忘了虎视眈眈的兄长们?还是忘了父亲的训导之言?”
“然而得失只在一念之间。”
“立场不同,羽翼未丰。你的争取只会给她带来祸患。”
“凡事都有先来后到,当初与她喝交杯酒的人是你啊。”
“但弃她的, 也是你。”
……
每走一步,耳边便吵一句。
元洄一步步走近。
阿姒这才记起他还在,虽说如今他们算是朋友,但认错夫君的荒唐在先,在元洄面前和晏书珩相拥……有些怪。她轻推晏书珩:“先放开我。”
晏书珩松开阿姒, 怀中一阵空落,眉心随着收紧。
一入慕容凛营地, 他便远远望见便楼之上阿姒正和江回一道看日出。她的背影很美,和世间任何高挑俊美的郎君站在一起都像神仙眷侣。
包括江回。
他们甚至险些成了眷侣。
但在数日的忐忑面前,这不算什么,她安然无恙,便足矣。
晏书珩后退一步,再次确认阿姒毫发无损,连日的担忧落了地。
元洄恰在身后站定。
他一如既往的冷淡,没有说话。
倒是晏书珩,先温声问候。
“江郎君,好久不见。”
气氛顿时古怪。
阿姒试图缓解三人之间的凝滞,调笑晏书珩:“他其实叫元洄。”
她看向元洄,又看向晏书珩,嘴角强扯起一抹友善的笑容。虽是强挤出的笑容,但依旧明媚。
晏书珩低头看她,笑了。
“原是如此。”
数日的疲倦因她的笑得到舒缓,可下一刻他又想到阿姒立在高处的背影。她和江回在一起,似乎很放松,不像在他面前总戒备地竖起刺。
更喜欢江回么。
对他动了心,但更喜江回?
晏书珩自诩善于洞察人心,却也猜不透心上人的心思。
但他很快记起陈妃曾说,越危险喜欢的东西,阿姒越喜欢,但真正喜欢,她反而会戒备。
陈妃比任何人都了解阿姒。
回想那番话,晏书珩再看向天际,浮云散了大半。
青年温柔低头:“多谢阿姒提醒,那我便该改口称元郎君了。”
他语气亲和,仿佛元洄是他们的好友,阿姒松了口气。
她粉饰太平地又笑了。
元洄默然看着二人。
晏书珩恰在此时抬头,看到元洄目光落在阿姒面上。他似不曾看到,不动声色收回视线:“还未谢过元郎君,幸亏阿姒遇到的是你。”
元洄眼底疏离。
“长公子何出此言?”
话没什么,都是寻常话。
阿姒目光却一颤。
这几日单独和元洄说话时,她虽也因他声音而恍惚,但一旦看到他清冷的眼眸,她便清醒了。
但当他们两人面对着面,两个相似的声音就无比微妙。
身前,温润如水的声音不疾不徐:“我虽与阿姒相识,但在上庸时,我不知她还在人世,倘若她不曾遇到元郎君,便会被献给城主,受人欺凌。如今亦然,倘若阿姒被令尊的人掳来时,元郎君不在,她也会受委屈。故而,在下真心实意地感激元郎君。”
字句间事事以阿姒为先。
阿姒又非草木,岂能不动容?
但她的动容还来不及涌起,身后,另一个与之相似但透着冷意的嗓音平静道:“长公子不必谢我。我是出于情分,并非为了旁人。”
阿姒思绪彻底乱了。
她曾经那么喜欢这两人的声音,像爱琴之人欣赏名曲。
不夹带任何凡尘俗欲。
但现在,他们每说一句,当初和江回喝交杯酒,却与晏书珩圆房的画面便在她脑中交错闪过。
明晃晃昭示了他们三个人之间曾经错位的夫妻关系。
她本来快要忘了的……
两个人一前一后,又都很高,阿姒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难堪归难堪,她也清楚元洄和晏书珩不一样,晏书珩是个偏执的醋坛子,但元洄性情淡漠,又有慕容凛这样杀伐果断,狠厉的父亲。
对于他们的暗流涌动,她唯一能想到的解释是二人一个是刺客,一个是被刺杀者,是你死我活的关系。
可是他们又有着血缘关系。
好复杂……太复杂了。
察觉到她的不自在,晏书珩心软了,收起将露的锋芒,隔着衣袖握住她腕子:“走吧。”
他语气很淡,阿姒正胡思乱想,骤然被牵住,一时也错乱。
牵着她手的人和说话的人是谁?
是同一个人么?
她心一惊,猛地往后看。
元洄手中握着剑。
不是他,还好,还好。她就说他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趁他没留意,阿姒飞快转头。
荒唐的错觉让她心虚,低着头,根本不敢看晏书珩。
青年的手紧了紧。
阿姒心里更没底了,他会不会以为她希望牵着她的人是元洄?可她只是怕再弄错让三人都难堪,与男女之情无关,更不是身在曹营心在汉。
呸!她还未入曹营呢!
她的纠结落入晏书珩眼底,刚得以填补的心里再次空洞。
但她无恙,这比什么都重要。
他释怀一笑,轻捏她手心。
阿姒正和自个天人交战,被猝然一捏,她恼然甩开他的手,咬着牙低声道:“干嘛呢你?”
晏书珩柔声道:“阿姒还未从重逢之喜中回神,家也不想回了?”
阿姒认为他话里有话。
但她的确很想回家。他来救她,比陈家人来得还早。
她其实是感动的。
只可惜了,自己多随和的一个女郎,跟元洄这样的冰垛子都能相谈甚欢,唯独晏书珩,总气得她失了闺秀仪态,他这人就是染着蛊!
阿姒无可奈何地暗叹。
她气呼呼的时候,活脱脱一只竖起尾巴的小狸奴。
扭过头,元洄正定神看着她。
阿姒看不出他眼里掺夹着何种的情感,朝他绽出善意的笑。
元洄颔首回应,移开视线。
云娘曾同他父亲说笑称晏书珩温柔多情,像春风,能让水面惊起涟漪。而四公子冷淡内敛,易让湖面结冰。因而她笃定让阿姒和他们产生纠葛,可以最大程度地磨炼他。
他负剑往前,留下个淡漠孤绝的背影:“家父等候二位多时。”
晏书珩道:“多谢。”
他松开阿姒腕子,轻询:“这几日可还好,可有吃饱睡足?”
他的话像绸缎覆在她被风吹雨淋的肌肤上,阿姒声音软下:“我很好。元洄重情重义,念着救命之恩,对我多有照顾。赵夫人也――”
她的话和晏书珩的步子同时慢了,又同时续下去。
青年步履平稳,阿姒语气也自然:“他们都对我很好。”
晏书珩温声笑了:“那便好。”
阿姒悄悄觑他神色。
晨曦下,青年目光辽远,仍和流云清风一样不受侵扰。
当真是不在意么?
.
慕容凛的营帐前。
慕容凛和晏书珩的人一左一右对峙,虽未交锋,但已剑拔弩张。
就连元洄,一入营帐也顿时变了个人,从阿姒印象中外冷内热的少年剑客,变成无情无欲的冷面将军。
慕容凛笑道:“一别二十年,想不到当初的三岁孩童,已成南周中书令。”
晏书珩还之一笑:“二十年前,晏某方是稚童,如何能与王爷得见?”
慕容凛毫不拖泥带水,沉声道:“晏中书贵人多忘事,可本王却还记得你。说来我也算你半个长辈,当年还曾教过你剑术,但你这孩子固执,当着你母亲的面对我毕恭毕敬,人后冷脸以对,恨不得啖肉饮血。”
这话印证了阿姒的猜测,她面上未起波澜,暗里忍不住担忧。
晏书珩垂目,轻拨茶盏。
“王爷说有,那便是有吧。不过王爷自称长辈,却派人掳走晚辈心上人引晚辈前来,实非长辈作风。”
“如今的你能说会道,倒比当年更讨喜!”慕容凛虽笑着,但浓眉冷厉如剑,“本王倒想放人,但晏中书想必也明白,一旦入了我慕容凛营地,纵全身而退,被南周世家得知,必会借此大做文章。你有亲人在此,与其回南周与那群世家纸醉金迷、勾心斗角,不若与我一道逐鹿中原。”
晏书珩抿了一口茶水。
“在下恋旧,无论这茶姓慕容,还是姓元,都喝不惯。”
他搁下茶盏,温雅地理了理袖袍,噙着笑看向阿姒,又移开视线。
“我来是为换人,并非投诚。”
元洄打断他们的对话,转向慕容凛:“父亲,您曾允过若我从羯人手中夺得封丘,可许儿一个要求。陈女郎对儿有恩,望父亲放她离去。”
晏书珩对他温和一笑:“元郎君重情重义,晏某钦佩。但晏某若还要仰仗旁人,有何颜面说来救阿姒?”
元洄平静道:“我并非助你。”
慕容凛看了眼儿子,大笑:“喜欢就该想方设法留人!而不是把人放走!”
阿姒本在旁观,正细想两方局势,猝然被提及,愣了一愣。
元洄察觉她不自在,正色道:“儿与陈女郎只是朋友。您此话有损女郎清誉。”
慕容凛摆摆手手:“罢了罢了,都是些小年轻,不逗你们了。”他转向晏书珩:“那么晏中书打算用什么同本王换人?”
晏书珩余光从阿姒身上收回。
半垂的长睫掀起:“在下也正困惑。我的属下前些日子查到些关于前朝安定长公主和北燕的消息,不知该卖给王爷,还是贵国太后?”
安定长公主是前朝长公主,也是慕容凛名义上的母亲――之所以说名义上,是因他本是元室皇子逃至鲜卑部族后与鲜卑女子所生血脉,安定长公主一心复国,便把他养在膝下。
元洄从南周回来后,告知他晏书珩得知这个消息的事,他已把知情人都赶尽杀绝。但眼下他正筹划着夺权,若横生事端,恐怕不妥。
慕容凛讥诮道:“本王在北燕经营多年,会如此容易便被拿捏?更何况,眼下晏中书在我营中。”
“王爷深谋远虑。”晏书珩似笑非笑的,“但王爷以为在下就未留有后手么?我来此是救人,可不是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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