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遭每一棵树,从天际流过的每一片云,林间飞过的每一只飞鸟,溪水中游过的每一尾鱼,甚至微风……都长出了眼睛。仿佛都能看到这一对正心贴着紧密相合的年轻眷侣。
如被神灵审判,无处遁形。
青年深埋着的炽'热情愫骤然暴涨,蛮横地挤占着她。无论是晏书珩温柔深情的目光,还是树上的鸟鸣声,都在挤占着阿姒的理智。
读过的圣贤书,受过的世家规训皆被打翻,让她不自觉一抖。
这一抖,溪水哗啦啦地剧烈作响,水花迸溅得到处都是。
劈啪水声盖过风与鸟鸣声。
天儿很热,风也很热。
她快疯了……
急遽的眩目袭来,尚未平息,她倒在了溪石上,青年俯身贴近,蛰伏着缓慢缠磨:“我已有许久未曾听阿姒唤过夫君,唤一声……好么?”
阿姒艰难抽回一缕理智。
夫君?
她的确是喜欢他,喜欢与他亲昵,唤他表字时也蕴含着情意。
当初也曾真心实意把他当成夫君,但那时的一声“夫君”所涵盖的,只有情感――依赖、信任、情意……
可现在不同,这声夫君一旦叫出口,便意味着她答应嫁他。
意味着两个家族之间的事。
更意味着她未来的去处。
如今阿姒并不像在两个月前那样排斥世家的一切,但仍觉得和他在一起与嫁他之间差了什么。
她半阖着眼,假装没听到。
短暂的迟疑让她冷静几分,身子也松了几分,毕竟身心相连,她的一切细微变化晏书珩都能察觉。
哪怕身子因他失'控,心却还依然冷静。如今就连身也渐渐冷静。
她在慢慢松开他。
身体如此,心会不会也如此?
晏书珩目光一点点变深,按住阿姒双膝的手收紧,缱绻地问她:“阿姒仍不愿唤我“夫君”,是因为觉得时机未到,还是因为见到了元洄?”
他一说元洄,阿姒又想到他那一番罔顾人伦的话。
偏偏他们声音那么像。
纵然对元洄并无男女之情,可他们三人错位的夫妻关系是事实,一股难以言喻的羞赧席卷而来。
仿佛又回到复明那夜。
只不过不同的是,那时除去觉得荒唐,晏书珩温柔之中透出的危险更让她害怕,那次是他强'占她,可现在他们是两相情愿地亲昵缠绵。
无缘无故有了暗合的错觉。
阿姒的变化让青年浮沉的心一阵空,他把她的两膝往上推,腰肢也因此微微抬高:“阿姒,低头看看我。”
他不是在上方么?
尽管疑惑,阿姒仍是往下看了。
入目所见让她脸颊猝然一烫。
晏书珩后退了些。
看着他们之间藕断丝连的画面,阿姒神魂被冲击得七零八落。
“阿姒……”
晏书珩轻唤她名字,继而重重前顶,把她憋着的惊呼撞出嘴边。
阿姒目光震颤,她……她眼睁睁地目睹着温文尔雅的青年可怖的欲念,目睹着分开又粘连的过程。
这也太……
阿姒捂住双眼。
双手被拿开,耳边刻意诱惑的低语搅得她心里乱糟糟,晏书珩的话语和低'喘钻入她耳中:“现在,阿姒可分得清……我和他的声音了?”
他每说一句,就重了一些。
阿姒连话都说不清,只知道他误解了她,正在醋着呢,但她的嗓子被一声接一声的低吟和惊呼占据着,根本腾不出空当来解释。
到后来,阿姒不想解释了。
偶尔吃醋,也不错。
她越咬唇纠结,晏书珩越肆意,到最后阿姒实在受不住,这才有气无力地开口:“我一直,一直都分得清,月臣,月臣……你、你别再――”
溪水四溅开,他们紧密相拥着。
回到早已等候的马车上时,直过了许久,阿姒的手还在抖。
两人都换上了干净的衣物,晏书珩用毯子把阿姒捂着,抱在怀中。
“还喜欢我么?”
阿姒扭过头,颤颤道:“没了,一点都没了,今天明天都不会再喜欢了。”说罢还觉得不够,又恨恨问他:“你不是说没有药不方便么,骗人!”
晏书珩眼角眉梢餍足缱绻,笑道:“可适才两次,我都未留在里面。”
阿姒的耳朵又红了。
他一说这话,她便想到被他压住,不得不亲眼目睹着分离相合的一切,他甚至还刻意缓入缓出。
这人太坏了!
决计不能再想了,更要离他远一点……阿姒裹着毯子从他怀里出来,蜷在马车一角,把脸埋入角落,瓮声瓮气道:“混账。到阳翟前,我都不想再看到你,也不想听你说话……”
“好。我都听阿姒的。”
晏书珩笑着说罢,贴心地把搁在马车中间的卷帘落下。
.
马车行了三日,直抵阳翟。
阿姒正想着如何与族中人交待这几日的去处,晏书珩先拉住她。
“北燕虽中立,但也是外敌,若外人得知你我与他们产生纠葛,恐怕不妥。我已派人告知九郎,称阿姒你是被陈三爷的旧部掳了走。”
他的妥帖让阿姒心安。
“多谢你。”
青年无奈一笑:“一旦穿上衣裳,阿姒便开始客套。”
他虽在说笑,眼底随即凝肃:“我得到消息,元洄夺封丘后,羯人曾遣使前往北燕营中,当欲联合慕容氏,局势恐生变,我需北上前去睢阳去见祁家长公子,阿姒祭拜后速往南阳去。”
离去前,他又温柔抚着阿姒长发:“我在别处还有人,这数百精锐,阿姒帮我带回南阳吧,破雾也会留下,有事去寻他,他知道该如何。”
破雾是他心腹,阿姒自不肯。
但晏书珩不容她推拒。
“收下吧,这样我才不会太担心你,才不会心神不宁。”
阿姒只得收下。
她定定目送着他的马车远去,亦在破雾护送下往阳翟去。
在阳翟城外,她见到了九哥。顾及她名声,陈家人一直秘密在临颍一带焦头烂额地寻找。数日不见,九郎竟长出了青色胡茬,眼底乌青,见她回来眼眶湿润:“我命途多舛的妹妹,还好你平安归来,这几日九哥数次梦到大伯拉着我的手嘱咐我务必找到你。”
阿姒眼角一抽。
她叹着气道:“九哥,你稍微正常些,我的命途便能好一些。”
陈彦收起感伤:“九哥是真的担心你,不说了,回老宅。”
众人回到陈家老宅。
两年未归,又经历战马的践踏,陈家老宅就像一株枯树,已不复簪缨世族的繁华盛景。立在破损的高大阀阅前,阿姒也不再像十岁时那样,会感到畏惧,她如今只有困惑。
爹爹,姑母,包括晏书珩。
他们是为了什么?
仆从已简单拾掇过陈宅,时隔两年,阿姒再次睡在旧时闺房,辗转反侧,无端地惴惴不安。
其后倒是风平浪静。
第三日,祭拜后,陈家人见近日胡羯和北燕有异动,决定不等朝廷巡狩的官员,次日提早返京。
半夜,叩门声惊醒阿姒。
“是我,你九哥。”
九郎的语气一向松快,此刻却分外凝肃,“探子来报,城外涌来数千流民,是从临颍和颍阴而来。”
阿姒想起晏书珩的话。
她披衣起身开门:“流民突然集中朝阳翟涌来,必是周遭来了胡贼。看来我们得连夜出城了。”
九郎亦如此想,二人快步朝外走去,在院外碰上破雾。
“回禀女郎,暗探来报,两个时辰前,羯人三万兵马攻至临颍,临颍守军只四千,城主已投敌!”
阿姒神色凝重。
她问破雾:“这一带兵力最强的城池是哪一座?”
破雾道:“东、南两面的襄城和颍阳皆有守军六千,但因羯人的兵马总数未知,无法预知胜负。西面数城兵力薄弱。阳翟守军九千,已是周遭守军最多、粮草最足的城池。”
阿姒明白了。
她对九郎摇头:“我们走不了了,在此等待援兵最为稳妥。”
但陈家有些人不认同。
阿姒平静道:“再快的马,也难在两日内出颍川,更何况我们中很多人不会骑马。出不了颍川,逃去周遭几城,只会比阳翟更危险。阳翟好歹有朝廷巡狩的官员在,他们是大周的颜面,朝廷不会坐视不理。几位要走便走吧,休怪我不曾提醒!”
旁□□几人不信邪,带三百私兵往西南走。九郎虽听阿姒的,稳住他们这支的人,但也忐忑。
天明时,众人得到消息,旁□□些人在六十里外遇到数百胡人,惨遭屠戮,仅十几人逃回。
顿时满城陷入惊慌。
正午,急报传来。
探子查得,胡人的兵马约莫四万余人,正兵分两路,一路往东面的颍阳而来,一路往南面的襄城。
阳翟夹在中间,沦为孤城。
第80章
阳翟城中, 风声鹤唳。
隔日,阿姒随陈彦经过南城门附近,忽然听到惨叫声。她脸色微变:“这才两日,胡人便兵临城下了?”
破雾一探, 原是羯人从颍阳抽'出四千兵马, 在城外屠戮流民。
“城主为保万无一失, 担心折损兵力不利于守城, 不肯出战。更不肯开城门,称流民最好的去处是留在城外分担胡人兵力, 也算垂名青史。”
“此话何其无耻!”
九郎当即要去城楼上看看。
阿姒也随之一道。
沿途遇着些无家可归之人, 一个瘦弱的乞儿看到马车想上来乞讨, 被抱走了:“小子不要命了!这些士族都把我们当猪狗!可不会为你停车!”
阿姒默然地放下车帘。
她马车上倒有些吃食,但她若给了那孩子,马上便会别的流浪者夺走,甚至他们会伤害那孩子。
就算救得了一人, 救得了一顿,救不了下一顿, 更救不了所有人。
她救不了他们。
眼下时局,无人救得了。
到了南城门,三人登上城楼。羯人并未攻城, 城墙上分布着守城士兵,有人木然望着城下,有人痛苦闭眼。
震天哭喊从脚下传来,数千人的哭嚎声混杂在一起。
宛若来自地下的恶鬼。
陈彦走到垛墙边,朝城下看了眼, 便不敢再看。记起阿姒上次手刃陈三爷时的无措,陈彦拉住阿姒:“你别看了, 回吧,我们虽是世族子弟,但没有兵权,更无权柄,根本做不了什么……”
话说到这,一向吊儿郎当的少年郎狠狠朝城墙捶上一拳。
连九郎都如此愤慨,恐怕城下……
阿姒一时不敢目睹流民被胡贼杀害,目睹包括她在内这些士族的无情与无力……但还是咬牙朝前。
城下赤红墨黑交错的一片。
墨黑的是人影,赤红的是流淌的血,还有断肢残骸……
喉间又是一阵汹涌。
但这次,阿姒双手紧扣着城墙,没有逃避,她逼迫着自己去看。
城墙太高,透过垛墙远眺时,远处的兵马和流民渺小如蝼蚁,上千流民,被胡人的铁骑驱至城边。
就像被驱赶的牛羊。
有人冲到城下去拍城门,呼喊着放他们入内,有人不顾一切,冲向胡人的铁骑之下,顷刻尸骨无存……
在四处哀嚎乱窜的众多流民中,阿姒看到一位母亲。妇人骨瘦如柴,衣衫褴褛,怀中抱着死去的孩子。
那位母亲茫然立着。
忽然,她奔至城下,抱举着孩子,仰望高处。像是在仰望城墙上的兵士,也像仰望头顶的苍天。
似还说着什么。
许是在祈求,许是在痛斥。
那一刻,“死”之一字在阿姒心里忽然被极度具象化。
在今日前,她见证过祖父、姑母、父亲,甚至陈季延的死。祖父寿终正寝,虽不舍,但亲眷并无遗憾。姑母因病香消玉殒,令人惋惜。父亲因忠君而死,故值得称颂。陈三杀害血亲死得其所、也死得卑劣。
那么这些流民呢?
他们的死,又如何定义?
在多数南周的士族眼里,庶族是低贱的、无知的,因而他们纵死于流亡、死于饥饿,甚至在紧闭的城门外死于胡人之手,也都不值一提。
为什么,只因为出身?
爹爹常说,士庶本无差别,士人并非意味着出身,而意味着才学品性。他还说过,士人志于道。
所以爹爹当初为何要舍命护送太孙和玉玺,仅是为家族利益?
阿姒奔下城楼。
陈九郎和破雾紧随其后。
陈彦哽道:“我一个儿郎不能干看着,我去城主府一趟……”
阿姒拉住他:“找城主没用。时局如此,以情动人,不及以势压人。”
陈彦问:“如何说?”
阿姒不回答他,只问:“九哥,你背过兵法,胡人为何不攻城而屠戮流民,又为何把流民都驱来城下?”
九郎想了想:“为了不战而屈人之兵?毕竟阳翟兵粮亦算充足,倘若狠心死守,未必守不住。”
“的确如此,但我们也可以给他们寻些别的名目。”阿姒转向破雾:“巡狩的官员中,可有要员在阳翟?”
破雾道:“尚书右仆射周乾。但长公子说过,此人惟利是图,又精明。恐怕城主不开城门,也有周乾的意思。好在长公子走前把令牌给了属下,或许我们可以借公子的权势声望压压他。”
“精明人,那便好办了。”
阿姒话里透着讥诮:“这时候,就该让那些胆小偏安之辈在前头担责。何至于要让你们长公子这趟浑水?”
.
片刻后。
尚书右仆射收到急报。
“大人,城中传来流言,称是您下令关城门,不顾流民性命。胡人都在叫嚣,称南周世族懦弱!”
周乾眼底精光一闪。
“定是有人要对本官不利!”
同行但品级不高的一名尚书省小官忙道:“依下官之见,或许并非冲大人您而来,胡人大肆招来流民,不仅是为了打击士气,更为了损我大周之威啊!只是刚好您在此处主事。”
周乾是聪明人,只一句便想到了背后潜藏的诸多关联。
他们代天巡狩,本就是为了彰显天威,收拢民心,如今在巡狩时任胡人屠戮流民,岂不适得其反?晏中书在,他还可以站在他身后静观其变。晏中书不在,巡狩的职权归于他手,这不仅关乎他周乾士人的名声,更关乎他仕途。
不成,他得亡羊补牢。
想通这一点,周乾忙问那小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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