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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营帐,殷犁神色凝重。
“依照探子的消息,羯人的确是说服了慕容凛,难怪他们仅剩三万兵马,竟有底气在此僵持!”
晏书珩看着舆图:“祁家太过急功近利,一心要先夺洛阳立威,羯人和北燕想必也看出来了,在此时趁机夺颍川,还可截断祁家退路,可谓一举两得。对祁家而言也是如此,他们知道我们会死守颍川,因此毫无顾忌,想借我们消耗羯人。”
殷犁忍不住啐了一口:“当初雍州之战时,殷家从中作梗,我和二公子便是因这样的原因延误了战机!如今殷氏倒了,又来个祁氏!”
提到晏时,殷犁想起被晏书珩送走的女郎,笑道:“你和晏时,都是情种,又都不全是情种。当年雍州一战前,晏时本已寻到那舞姬下落,明明已和家族割断联系,决定要去找那女子厮守,可又因战事延误了。他这人啊,活着的时候太多苦衷,想不到,他的――他的晚辈也是如此。”
晏书珩对着舆图上雍州的方向笑了:“我少时曾认为叔父在朝堂上受人掣肘、在情场上痛失所爱,是因他羽翼未丰,但如今再想来,也不全然如此。叔父他只是顾忌太多,要守护的东西太多,我不如叔父志向远大,比叔父幸运,也比叔父偏执。
“权势和心上人,我都不会舍弃。”
可话虽如此,他也知道战场上变数太多,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面临失败,他也不想赌。
暂且先送走她,并非是放弃,而是为了日后更好地团聚。
殷犁畅快笑笑:“这一点你比晏时爽快,我喜欢!”
二人商议过对策和布防,晏书珩带着倦意回到居所。
他照例往阿姒所在的厢房而去,走到门边,才想起她已于今晨被他迷晕送走,如今已在百里之外。
只能等回到建康再见面。
“小狐狸,但愿你可别又忘了我。”晏书珩牵唇笑笑。
他放在门闫上的手缓缓收回。
刚转身,门被从里打开。
女郎眸里燃着怒火,眼角微微湿润:“已经忘了!”
晏书珩眸光颤动。
他罕见地露出近乎于怔忪的神情,像个纯澈的书生。
“阿姒?”
第82章
时入八月, 天已微凉。
晏书珩发凉的指间触到女郎温热的面颊时,轻颤了颤。
不是幻觉。
他微偏着头,没了奈何地凝着阿姒,叹息着。
“还是这么不老实啊你……”
阿姒拂开他的手, 眉梢都带着怒火:“长公子不也是, 骗人的手段层出不穷, 还给我下蒙汗药!真狠的心啊你, 就不担心把我药傻了?”
她话里藏怒,眼角水光盈盈。
晏书珩上前一步拥住她。
“傻些才好。你就是太聪明了, 我才总忍不住要担心你。”
阿姒想推开他、想给他些脸色瞧瞧, 想狠狠训他一顿……可想起侍婢说他所嘱咐的那些话, 伸出的手不听使唤地拥住他,声儿也哽咽了。
“骗子!你不是很偏执么,我都有一点喜欢你了,你不该趁热打铁留住我, 就像当初一样,借着生死与共让我彻底信任你, 为何还把我推开……”
“傻瓜。”
晏书珩侧脸贴着她发间,她发间馨香把他拉离战火:“当初说‘生死与共’,是因一切尽在我掌握之中。可这次不同, 两军交战,局势瞬息万变,我再偏执,也不能心安理得地让你留下来,再历经一次死生一线的守城。”
阿姒推开他, 背过身咕哝:“晚了,都晚了, 我已经回来了,事已至此,你要是不想让我成为战火中的无辜芳魂,或是在黄泉之下看我唤别人‘夫君’,就安心地同殷将军击退胡人吧,别再想什么歪门邪道了。”
晏书珩静静听她数落着。直到她火气消去,才从后拥住她,嗓音温柔缥缈:“你回来找我,我很高兴。”
阿姒眼角又湿润了。
她飞速眨着眼,不让他看到。
晏书珩下颌抵着她颈窝。
这是他的温柔乡。
“茶中蒙汗药的剂量可让你安然睡到天黑,为何醒得这么早?”
他分明看着她饮完的,过后也未见到茶水倾倒的痕迹。
阿姒火气又上来了。
“自是因为我留了后手。”
相处已久,她早已将晏书珩的脾性摸了个七八分。
他藏得再深,她也能察觉几分。
只不过她也说不准,便提前留了后手,又深知晏书珩不舍得手刀砍她后颈,更不会对她用太烈性的药,把可解寻常毒物的清解丸给贴身侍婢,称是治女子隐疾的药不可告知旁人,并嘱咐她提醒她半个时辰后服药。如此一来,即便她晕着,侍婢也会喂给她。
“你啊,太过狡猾……”
对于她,晏书珩实在没奈何。
“九郎就不拦你?”
“他这愣头青,还要一道回来守城呢,被我寻借口哄回京了。”
但也不是白白放他回去,阿姒让九郎往京里带了话。
事已至此,晏书珩权当纵容自己想让她陪在身边那点私心:“正好,殷犁部分兵马驻扎在城东,离你幼时故居很近,阿姒要随我去看看么?”
能去故居,阿姒点头不迭。
翌日清早,至军营议过事后,晏书珩和阿姒去了那方小院。
小院一片荒败,像被搜查过。
晏书珩解释道:“北燕的人当是一早便紧跟在你身后,在你走后来院中确认一番,见到桃树下的新坑,由此推测你拿到传国玉玺,这才追上你。”
阿姒才想起玉玺。
她本打算一直瞒着,让玉玺和爹爹一道深埋地底,但今日在军营中时,她旁听晏书珩和殷犁议事,才知道他们正受内外各方掣肘。
要想获胜,不让故土落入敌手,就得多抓住些有用的东西。
哪怕是死物。
审慎想了想,阿姒走到井边,一字未说仅看了晏书珩一眼。
他反应比她预想的平淡。
阿姒纳罕:“这东西或许对我们有些用处,你就半点不高兴?”
晏书珩摇头:“自然高兴,但不是因为玉玺而高兴。”
阿姒不解:“为何?”
晏书珩道:“慕容凛要寻玉玺,是为了名正言顺光复前朝,但这东西对南周而言已暂无用处,不如留在这里,守护着这方小院。
“我高兴,是因为阿姒终于信任我,肯认我这个夫君了。”
这“夫君”明明是从他口中说出,却让阿姒觉得像是自己这样喊了。
她偏过头,看向光秃秃的桃树。
“得劲进尺、无中生有。”
“阿姒既把岳父大人舍命护下的东西告知于我,不等同于将我列入自家人行列之中?何为无中生有。”
阿姒没再与他饶舌。
她看着桃树,突然想到三年前在南阳的事:“三年前,你之所以会安慰我,是因为我说我想阿娘了,对么?”
晏书珩并不否认:“那时我方及冠,早已查到当年真相,也明白无法挽回,但幼时的遗憾仍在。安慰你,其实也是在安慰幼时的自己。”
说来他们是同病相怜,都对各自母亲有着无法宣之于口的思念。
只不过她是在长大后才猜出一切,对于很多事已能释怀。
真相对她而言,并不算残酷。
而晏书珩自幼便清楚一切。
心里五味杂陈,阿姒轻握他的手:“四岁后,你是如何过来的?”
“世家规矩繁多、日子枯燥,并无多少有趣的经历,恐怕无法满足阿姒的好奇心。”话虽如此,晏书珩还是说了。
仍是以旁观的口吻。
“说来恐惹阿姒嘲笑,我生在乡野,回到晏氏时空有皮囊、一无所长,族中子弟都戏说我是‘金漆饭桶’。舅舅在送走我时,说我阿娘不肯要我,我曾经不信,某次被祖父责罚后连夜卷包裹走人,是祖母寻到我,哄好了我。
“后来,我偶然发觉‘笑’很有用,比冷着脸有用。当我笑着时,旁人非但猜不出我在想什么,甚至会被笑容迷惑、降低戒心,从此我学会如何与人为善,如何用笑迷惑人。”
后面的事,不必说。
他掌心厚茧已告诉阿姒一切。
她没再多问,感慨:“我也长于乡野,琴棋书画一无所精,南阳再遇时,以为你天生便如此出色,甚至还嫉妒过你。如今才知道,原来,你也不是生来就是晏氏长公子。”
最后一句让晏书珩恍然须臾。
他缄默了会,莞尔:“但我更希望阿姒不知道这些,你只需要看到我风光无限、游刃有余的一面。”
那些笨拙而阴郁的过往,他并不希望被她看到。
她并非捧高踩低之流,他只是不愿见她为他的过去哀叹。
更不愿她给他心软与怜悯。
脖颈忽被勾住往下压。
轻柔的吻像春雨潜入暗夜。
阿姒勾着他脖颈,踮起脚与他唇贴着唇:“若只喜欢兰芝玉树的挺拔仙姿,而刻意忽视生于土壤之下、不见天日的根须,又岂能算得上喜欢?你的过往是你的一部分,我都想知道。”
从前她惧于他的深不可测,看他便如看待漂亮却危险的罂粟。
如今窥见他的过往,才知一切并非本性,都有迹可循。
他的偏执和城府,同她的谨慎狡黠一样,是助他们抵御危险的刺,却也常会使亲近之人望而却步。
阿姒抬起下巴,又吻了下他:“你说得对。我们两人的确很像。”
晏书珩深深看她。
他扣住她脑后,俯身回吻。
吻顿时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令人窒息,更令人沉醉。灵魂都似要通过纠缠难分的唇舌融为一体。
长长一吻后,青年抽离。
他贴着她微肿的唇呢喃:“现在阿姒可愿唤我夫君?”
无他,只是想再听一听。
阿姒启唇,刚要唤出口,妙目流转,话也换成了别的。
“男未婚女未嫁,成何体统。你先设法哄我嫁你再说吧。”
晏书珩眼底流动着微光。
“数月前长亭送别时,阿姒说的答案可寻到了,是否愿与我说来听听?”
“寻到了。”阿姒脸贴着他颈窝,“因为你我两情相悦啊。”
晏书珩抚着她发顶:“可阿姒不喜欢世家,更不喜欢权势之争。即便我可以仗着你喜欢我而把你留在身边,却也怕你有朝一日会后悔。”
“不,我想通了。在阳翟的城墙上,我便彻底想通了。”
阿姒把玩着他玉雕似的喉结,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
“未失忆前,我厌恶权势,是因幼时自由惯了,认为权势和自由相悖。后来失忆时流落上庸被权贵欺凌、想查明父亲遇害真相而处处掣肘时,我才明白有时权势便意味着不受约束。
“但那时我仍是厌倦权势的,认为它是万恶之源,高位者用权势欺凌弱小,心术不正者为了权势残害血亲,无能为力之人因权势不得自由……
“可直到站在阳翟城头,看着流民被胡人残害却无能为力,还要借周乾的势力救下流民时,我才彻底明白,其实权势本身并无过错,有了权势,还可以对抗更多、弥补更多遗憾。”
她抬起头,凝视着晏书珩的眼眸,眼眶有些发酸:“所以我回来了,不仅因为我喜欢你,更因为我们如今有着一样的领悟。由此我相信你,相信你将来不会因为权势而负我。
“在这个世上,再难找到第二个与我如此契合的郎君。”
晏书珩一字不漏地听完,
什么甜言蜜语,海誓山盟都止于唇边,他与她额头抵着额头。
“阿姒,谢谢你。”
阿姒用鼻尖一下下轻蹭他鼻尖,玩了会,俄尔低语。
“往后,别再骗我了。”
“我答应你。”
他们抱着彼此不约而同地笑了。
大敌当前,连温存时都需在心里放上个滴漏,计量着时刻。
静静相拥须臾,破雾来报。
“敌军有异动。”
二人匆匆离了小院,速速返回营中,晏书珩带阿姒一道登上城墙,城下黑压压陈列了两方人马。
是羯人,还有北燕。
第83章
城下, 大兵压境。
黑压压的兵马涌来,如同雷雨之际翻腾天际的黑云。
殷犁t望远处,沉声道:“北燕来势汹汹,竟只派了两万人?”
晏书珩沉思片刻:“北燕太后与羯人素有往来, 慕容凛要想复国, 先夺北燕政权, 再取洛阳最稳妥。他奉北燕王庭之命出兵却又留余地, 许是想以最小的代价离间太后与羯人,并趁羯人攻打大周、无力支援太后时篡权。”
这两万兵马虽不多, 但也足以对他们构成威胁。
晏书珩转向阿姒, 毫不掩饰眼底的爱意和赞许:“在阳翟时, 阿姒就曾用计让周仆射主动下令开城门救流民,如今阿姒可有何法子?”
听闻此话,殷犁诧道:“难怪!周仆射和阳翟城主一个老奸巨猾,一个贪生怕死, 我还纳闷他们如何肯迎敌收容流民,原是你这丫头出谋划策!”
说起阳翟, 阿姒想起那死于怀中的少女,仍觉遗憾。
“但他们还是死于守城。”
“非也,非也。”殷犁望向城下千军万马, “任由百姓遭外敌屠戮,和百姓自愿舍命拱卫国土,二者大不相同!你已尽力,军民为守城而死,是时局使然。况且, 要是女郎不曾救下这些流民,大周从此都会被后世耻笑!”
这些话解了萦绕阿姒许久的郁结, 眉头缓缓舒展。
殷犁又转身,对她郑重行了个武将的礼:“我曾一度认为士族皆懦弱,今日才知是我浅薄。士族中有晏中书和女郎这样仁义的后辈,大周也还有救!当初幸得二位相劝,否则我殷犁只怕还沉浸在愤懑中,当个不思报国的山贼。
“殷犁在此,谢过二位!”
阿姒受了殷犁的礼,又郑重还他一礼:“我不过是动动嘴皮子,出了点主意,真正守护国土的,是万千将士和百姓,是将军这样的义士。”
殷犁大笑:“你这女郎忒会说话,心眼也足,你俩啊不愧是夫妻!”
“殷将军谬赞。”
晏书珩谦虚接话,笑意煦煦,显然对殷犁口中的“夫妻”很满意。
阿姒笑着看他一眼,话归正题,观了一会战况,问二人。
“北燕人此次用兵保守,我们是不是可以利用这点来离间他们?”
晏书珩望向后方的北燕人马前方,看到一个熟悉身影。
他笑了:“莫不是美人计?”
面前的美人妙目流转,不冷不热地笑道:“便如晏中书所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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