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少爷的声音传过来,清亮,沉着,不慌不忙,让人一听心就定下来。
她没听过少爷这样说话。
以前的少爷说话时,总是带有几分激愤和讥诮,不像现在这样。
而且少爷行事,与以往有很大不同,就是口味也变了很多。
和玉在这一刻,突然发觉到,她的少爷像变了一个人,变得她不认识了。
先前有很多次,她心里都起了疑惑,可是马上就被她抛开了。
然而此时,那些积累的疑惑一齐涌上心头。
“和玉?丫头?”
“……啊?”
“到了,怎么还走?”齐大夫摸着络腮胡,无奈道,“在想什么呢?喊你几声都没听到。”
和玉注目一看,已经到了少爷的房间门口,连忙收拢心神,掩饰地笑笑。
“我在想,少爷这些日子到处跑,都没好好用饭,晚上要做些什么少爷喜欢吃的菜。”
齐大夫不疑有他,帮着把行李搬进房间,又打水来擦洗家具,干得不亦乐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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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后院洗漱,用过晚饭,天色黑了下来。谢亦云提着灯笼,由江护卫陪着,在县衙里转了一圈,检查各人的到位情况。
转完后,两人朝书房走去。
俞县丞这几天忙着做曲辕犁,再按照谢亦云的吩咐,把做好的曲辕犁分发下去,开始组织百姓开荒。
今天谢亦云回来,他也没时间来迎,紧赶慢赶,天黑才把手头的事做完,连忙到县衙来,在书房等着见她。
谢亦云进去,和俞县丞见面,先说了一会开荒的情况。
俞县丞试探着问:“县太爷准备怎么处置这些荒地?”
“卖给没地的农夫,要是他们没钱买,可以先租给他们。”
谢亦云一边思索,慢慢道,“租满一定年限后,地就给他们。还可以制定一些优惠政策,譬如有大功的,或是战死的军人家属,买地便宜一点。”
“具体的章程,过后我们仔细推敲一下,再确定下来,按章办事。”
俞县丞听着,眼睛已是晶亮。
谢亦云想了想,又补充道:“但是有一点,千万要注意,必须限定买地的数量,不能让土地集中在少部分人手里。”
“近两年开出的荒地,只允许没地,或者土地极少,远远不够养活家里人口的人买。”
土地的分配是历代最敏感的问题,她不能把现代的土地法照搬过来,水土不服,只会坏事。
怎么分配土地最合宜,是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要去探索实践的。
“县太爷。”俞县丞眼眶有点发热,旋即笑起来,“我这两天先写一个初稿,请县太爷过目。”
何其不幸,人生将要走到尽头,才得遇明主。
又何其有幸,此生终遇明主,不算虚度。
他还有好多好多要做的事啊,一定要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想起进县衙时碰到的几支巡逻队伍,俞县丞不解,问了出来。
谢亦云给他讲了自己的推测和担心。
俞县丞骤然色变:“苏亮没有这么大的胆子吧?”
“光天化日之下他可能不敢。”
谢亦云嘴角含着一丝冷笑,“但趁着夜黑,闯入县衙,杀了我,除掉心头大患,再推到别人头上,他未必不会这么做。”
如今平阳县的情势已经很明朗,以她的神仙名声,苏亮绝不可能从她手中夺去权柄。
这么多年,苏亮尝到了权力的甜头,一旦失去,肯定不甘心。
杀了她,是釜底抽薪的办法。
虽然不确定苏亮会这么干,但自己的命,谢亦云是看得很金贵的,要做万全的防备。
何况苏亮的热爱值达到了负值的满格,做出再歹毒的事,她都不觉得意外。
俞县丞听到谢亦云这样说,心中大惊,“不行!县太爷,你马上走,先避一避。”
看谢亦云不以为意,他急得面色发白,“县太爷,你不知道苏亮在平阳县的势力有多大,他要真有杀县太爷的心,就凭我们几十号人,根本挡不住。”
“他有六七个庄子,庄民数百,家里有百来个护院,还有奴仆下人无数。”
“而且平阳县众多地痞与他有勾结,他来攻县衙,必定做万无一失的准备,至少聚集三四百人,我们不是对手。”
俞县丞急切劝道:“县太爷,你今晚先避开,我保证,只要两天,我一定把苏亮的势力铲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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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俞县丞还在劝说谢亦云,那边,苏亮已经集齐人马,只等半夜,人都已入睡,就要杀向县衙。
更远处,王大虎正朝县城赶来。
第36章
王大虎下午到田里看了庄稼, 喜滋滋地回家去,在小道上转弯处,一个人急急忙忙走过来, 和他撞在一起。
“哎呦。”那人不如王大虎壮实,口中惊叫着,身子歪斜, 就要往地上倒去。
王大虎伸手拉住他。
人拉住了, 那人身上却掉下一物, 落在地上“哐当”一响。
包裹着的黑色麻布散开来, 里面是一柄剑。乌黑剑鞘脱出一小截, 雪亮的剑身被阳光映照,发出令人胆寒的光芒。
王大虎心中一凛, 抬头看向那人。
是村子里的人, 杨铁柱。
这人和王大虎年纪差不多大, 小时候两人常在一块儿淘气, 打鸟摸鱼,爬树钻林子。
后来杨铁柱的娘在他八岁时生病过世, 老爹整日喝得醉醺醺, 他没了人管, 渐渐学会偷摸哄骗。
到他二十来岁时, 索性家里农活也不干了,常日往村子外跑, 经常一个月村子里都见不着他的人影。
听人说,他在给县里的大户苏老爷办事。
杨铁柱见到掉落在地上的剑,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连忙一大步抢到王大虎面前,遮住他的视线。
弯腰捡起剑, 把剑鞘向里一推,露出的剑身套入,再拿黑布一裹,抱在怀里,用衣裳掩住。
“铁柱?”王大虎上下打量着他。
“大虎,嘿嘿……”杨铁柱干笑几声。
王大虎看着他的神态,心中狐疑。
两人小时候一起玩耍,也曾多次配合调皮捣蛋,对方一个眼神动作就能领会意思。而今虽然生疏不少,可印在脑海里的记忆还在。
杨铁柱这样子,王大虎立刻看出来,他分明就是做了坏事,或是准备去做坏事。
只听说这位儿时的伙伴傍上了苏老爷,家里的日子比以前好过很多,王大虎还为他高兴,现在看来,只怕他为苏老爷办的事见不得人。
王大虎比杨铁柱高,伸手一搭,勾着他的肩:“铁柱,这急急慌慌的,干啥去?”一拳捶在他胸口,“你藏什么,我早看见了。”
“不干什么。”杨铁柱急着要走,“大虎,我们下次再聊,我要赶紧去城里。”
带着剑,又遮遮掩掩的,赶去城里能做什么好事?
念着儿时的情谊,王大虎好心相劝。
“铁柱,现在村子里挖了井,庄稼不缺水,以后都不怕干旱,县太爷又做了曲辕犁,翻起地来又快又轻松,你回家来,安安心心种地不好吗?”
“跟着苏老爷讨生活,总不如在家种地踏实。万一哪天伤着,或是做下的事被发现,你该怎么办?”
王大虎语气诚恳,杨铁柱也知道他的好意,于是说了一句真话。
“大虎,我今天去城里干一件事,过了今晚,我得了赏钱,下半辈子都不用发愁,我就听你的,辞了在苏老爷那里的差事,回家来安安心心过日子。”
王大虎皱起眉。
听这话音,铁柱今晚要干的事非同小可,办好后得的赏钱多得很,可供他下半辈子的开销。
这么高的赏钱,还要趁着夜里办,而且拿着剑,王大虎一想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只怕不是杀人,就是放火。
“铁柱,你别去做坏事。”
“现今的县太爷不比从前的,那是神仙下凡,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你要是犯事,肯定会被县太爷抓住,就要蹲到大牢里去,还想什么赏钱。”
“县太爷?”杨铁柱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低声说道,“他要抓住我,也得要有那命。”
这话说得极小声,也说得极含混,像是含在嘴里露出来的一点,可声音就在王大虎耳边,他连蒙带猜,听明白了这句话。
心中霍然一跳,王大虎差点面上变了颜色,连忙控制住,再仔细观察杨铁柱,却见他嘴角绷紧,无端透漏出一股狠意。
不等王大虎再说,杨铁柱挣脱他的臂膀,飞快地跑了,那样子,生怕再被缠住。
王大虎本还想着试探几句,看能不能得到更多信息,这时也只能望着远去的背影,无可奈何,最后一跺脚,也飞快地跑起来。
跑到家里,进屋翻箱倒柜,提着两壶酒出门。
他七十多岁的老娘坐在屋檐下择菜。
老太太年纪虽大,精神头却还很好,眼睛也好使,瞧见儿子提着酒出去,赶忙喊:“老大,你拿酒干啥去?”
“娘,酒借给我用用。”
“不行不行,那是你幺弟后天成亲要用的。”老太太急道,“你快放下。”
话音还没落地,王大虎已经出门走出了十来步,也不知听到他老娘的话没有,并不回头,往村西头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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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已黑,县城里一处偏僻地段,一座宅院中,数十支火把举起,照在前院空阔的场地上。
四百来人立着,身穿轻便的短打,黑色或灰色,佩戴刀剑。火光映在他们脸上,各个面色狰狞,凶神恶煞。
苏亮站在他们面前:“出门前戴好面巾,蒙住脸,别让人认出来。”
众人答应,苏亮指着左边站在一起的十几个人,声音狠厉:“你们负责堵住县衙大门,不准放出一个人。”
他们是假托土匪行事,如果有人闯出县衙,搬来救兵,恐怕就会节外生枝,被揭穿身份。
最好是速战速决,等人发觉时,他们早已完事,离开县衙,分散到各处,让人连他们的一根汗毛都找不到。
苏亮又对其他人道:“把人都杀干净,不留一个活口。”
嘱咐一番,最后又许下种种承诺,保证他们干好今晚这事,以后衣食无忧,等着过富贵日子,只把这些人激得兴奋不已。
仿佛富贵就在眼前,探手可得。
在他们看来,谢知县今天回来,那些衙役大多数要回家休息,县衙里只会留下几个值守,且谢知县的护卫也不多,只有三十来个,他们这边有四百多人,以十对一,绝对万无一失。
况且谢知县绝对想不到,苏老爷会对他下杀手,根本不会做防范。
说不定他们杀进去时,那些人还在梦里,等不及醒来反抗,就被他们一刀一个,了结了性命。
越想他们越是觉得,这事容易得很,简直就是捡来的富贵。
“苏老爷,你放心,这事保管给你办得漂亮。”一个汉子叫道。
汉子身材粗壮,鹰眼勾鼻,长相十分凶恶,看上去就不是好相与的。
众人跟着叫:“苏老爷放心。”
一时气氛很是热烈,众人脸上轻松,信心十足。
杨铁柱在人群里,被这气氛感染,眼中满是激动,心里不由得犹豫起来。
这样的富贵得来太容易,今晚过后,他是不是再干一段时间,兴许还能遇到这样的机会呢?
虽然这次的赏钱就足够他养老,可是银子永远都不嫌多。
苏亮又激励了他们几句,让他们在宅子里休整,等人定时分再出发,自己转身进屋。
屋子里有三个人坐着,一个文士,是苏亮最看重的谋士,上次去县衙见谢亦云就带着他,另两人都是武者装扮。
“苏老爷,你不能这么干。”
其中一个武者看见他,连忙几大步过来,在门口迎上他,跟着他往屋里走,神色焦急。
“苏太守特意遣我来,就是为了告诉你,不要对付谢知县。你现在这样,让我怎么向苏太守交代?”
“我自会向堂兄说明,不会连累你。”苏亮摆手,“吴参军不用再说,谢知县我是一定要杀的。”
事情本来不必到这一步,他只是要权,并不想大动干戈地动用武力。
要怪只能怪谢知县自己,偏要挖什么坎儿井,又做什么曲辕犁,如今在百姓中的声望太大,让他没了法子控制。
权力的滋味一旦尝过,又怎能放弃?
他不可能将平阳县拱手让人,只能杀了谢知县。
这是谢知县自己逼的他。
吴参军急得跺脚:“苏老爷,你做下这么大的事,苏太守怪罪下来,我怎么逃得脱?”
“你别急。”苏亮安抚他。
“堂兄知道时,木已成舟,谢知县死都死了,堂兄掩盖都来不及,怎可能再把这件事翻出来,引起人注意?我和堂兄说说,让他不要为此事罚你就是。”
可是,要是这事被人发现了呢?
杀害朝廷命官,不但苏老爷讨不着好,连苏太守恐怕都要受牵连。
吴参军还想再说,苏亮却不再理他,走过去和另外两人说起话来。他在几人旁边团团转,始终找不到插话的时机。
“李县尉,今晚要劳烦你,把去县衙的路清理出来。”苏亮对着另一名武者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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