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这恶人谷,原先叫什么,人们早已记不住了,那些模糊的名字都消失在了被翻去的一行行记载之中,只当恶人谷吞噬一般地控制了整个淯北,这三个字,便刻在石碑上,卷册里,再也不会被风沙掩埋。
二人甫一入谷中,便被震慑住了。
谷中建筑排列森严,与那些在门岗、箭塔,甚至是马厩里穿行的吊儿郎当的人相比,这些楼台实在是太规整了,规整得仿佛与那山谷外遍地丛生的野草,快入冬而枯黄的树林格格不入。
就更别提那正中央的“正堂”了。
也正是云慎被带回昉城之后,第一次见到萧忠的地方。
云慎见识得多,不以为意,但陈澍下山不久,见过最精美的阁楼,也不过是那营丘城一介县官,几年搜刮民脂民膏所修葺而成的官府。
若要说,除了大而宽敞,活做得细致,花香气很足,还有灯跟不要钱似的堆在府中,那营丘城的官府与寻常官府也没有什么大区别。
但这恶人谷可是百年。
更何况,营丘城出入不便,恶人谷可不是,只要把山路修出来一节,那平坦的大道便畅通无阻,往北可以直奔皇城,向南,自然是悠悠淯水。这淯水,能教点苍关从无到有,又怎么不能让恶人谷掠来几个倒霉的木瓦匠,筑成这样精美的楼阁呢?
彼时是云慎、萧忠、魏勉三人在这楼阁之上,魏勉又主动坐到了离门最近的位置,云慎自然也随魏勉一同,一左一右,与正中央的萧忠相隔甚远,因此显得这小阁楼有些空旷。但此时此刻,几人进了楼阁,拾阶而上,便发现这满堂十余个椅子,都坐满了人,他们刚一越过门槛,那些人,有穿着讲究,似是披着朝服的,也有打扮粗糙,比云慎这身灰袍还乱的,俱都往门口看来。
这阵势,若有不知情的,恐怕还以为误闯了什么小封国的朝会,哪怕这窗外只有月色。
顶上倒是端坐着一人,光头貂衣,膀大腰圆,一见有人引着他们进门,便冲着他们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
“听闻你是来寻剑的?”
“不错。”陈澍干脆地应下,烛光明亮,她就着这满室微黄的光,很没有顾忌地打量了一圈这些人,最终,目光落回那顶上的人,她反问,“你又是谁?这恶人谷的山大王么?”
那一室的人,一听她这莽撞直接的问,不免面露讶异,有的甚至露出了一种似怒似惊,只是不敢表露清楚的奇异神色。
这其中,只有那光头笑意不改,只是颇有些轻视地并未答话,拿手一撑下巴,似乎努力想摆出极威严吓人的形象,只是那大脑门顶着烛光昭昭,又穿金戴银,照得身上明一块,暗一块,他再这么往前一探身,反而愈显滑稽了。
“既然都进了恶人谷,那便是客。来人,给他们上两个椅子。”他朝着这三人,手里随性地一挥。
门外似乎有身影应声而动,云慎和那个店家也像是客客气气,要拱手道谢的样子,只是陈澍大手一挥,大大咧咧地驳了,只道:“不必,我只是来寻我的剑,你若是这恶人谷能说得上话的,那我就找对了。我不需问旁的,因此这什么椅子凳子都不必,我只问这一句——你劫得的剑,也该物归原主了吧?”
那光头一愣,哈哈大笑,道:“莫急,莫急!咱们慢慢来,事情不说清楚,怎么能了呢?”说罢,他也是一挥手,这回,果真有人端着椅子进来了,先给“钟孝”塞了一把,然后才是云慎、陈澍。陈澍性子直,好似觉得坐了这恶人谷的椅子,便真与这恶人谷有了什么牵扯一般,鼓着双颊,满是不快,只是念及自己的剑,强忍着脾气,不情不愿地坐了下去。
“你要‘说清楚’什么?”她一沾椅子,便迫不及待地问。
“阁下在这昉城中住了些时日了吧?”那光头似乎正等着这句,立刻便道,“不知你所感所想如何呢?”
陈澍哑然,她吸了一口气,几乎想径直说出口来,还好有身旁云慎,暗地里提醒地拍了拍她的手,她懵懵地回过头,听见云慎凑过来,在她耳畔道:“民风自由,一派生机。”
“钟孝”也满面笑容地看着她,仿佛听见了云慎的话,冲着她扬扬下巴。
她顿时没了气势,只是郁闷地同云慎无神地用眼神较量了一番,果然败下阵来,又回头,颇有些不快地复述道:“民风……自由……一派生机。”
说来也是奇怪,这一屋子的能人异士,都能在这弱肉强食的恶人谷里爬到这样的位置,竟无一人听见云慎与陈澍那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私语,似全然不觉一般,不仅不曾出言质疑,好几人,都开始连声附和了。只听得他们一口一个淳朴,一口一个逍遥,又天花乱坠地夸耀了一圈,听起来像是几句寻常的谄媚,唯独这些人所言,并不是冲着顶上那个不伦不类的滑稽头领,而是……冲着陈澍。
这话头如此明显,连陈澍自己也感受到了,不动声色地朝身边的云慎一瞥。这回,或者说自从进了这昉城,云慎似乎就不曾再似点苍关那样每每插手,乃至于偶尔还会同她刻意地分开些距离了。
从前不易觉察,但此番事涉寻剑,往常云慎又常是此事上的“军师”,而陈澍此时回头,看见他方才那句关键的提点之后,就再也没吭声了,于是连她也似乎觉察到了什么。
她眨眨眼睛,短暂地思索了一会,又很快放下此事,回头,抢话道:“——这位,既然你已问过了,我也答了,理应该我问了吧?不知贵派所劫的剑究竟在何处,为何不肯相告,反而要问这些琐碎的事?”
“剑自然是在的。”那光头道,一笑,“方才有人进这大堂而来,你竟不曾注意到么?”
话音未落,陈澍脑中画面一闪,已然动身,也不搭理那光头了,猛地一跺脚,从座椅上凭空飞起,纵身跃至那门外守卫面前,果真,这人背上背着的,正是一把剑。
众人都不曾反应过来时,陈澍不仅奔到了门外,甚至在一眨眼的瞬间,以手为刃,生生砍掉那人绑在背上的布带,劈手把那宝剑夺了过来!
那原本裹着剑的布也由此飘飘扬扬地落下,仿佛一场早于冬日的雪,露出了那剑原本的样子——
果真是锋利无比,身有血痕!
一片似是被震慑的沉默,唯有“钟孝”抚掌赞了一句,但也无人应,只见云慎看着陈澍在查看那柄宝剑,抓着椅把的手指缓缓收紧,
这剑确实与那悬赏令上所述的一模一样。
“不对。”陈澍一点点摩挲那剑身的手指一顿,猛地抬头,眼神明亮恍如黑夜中的一道电光,“这剑,不是我铸的剑!”
第九十一章
“不对。这剑,不是我铸的剑!”
此话一出,堂上众人面色都是一变,左右分列的几个自然是大惊,大抵连他们自己都不清楚此剑的来由,因而面上的讶异也如此明显,甚至还有人惊呼了出声,随即便有小声的窃窃私语。似乎所有被聚在堂上之人都以为这不过是个被劫来,再被送至恶人谷的普通宝剑,顶多这剑本身成色好一些,剑锋锋利一些,但那些真真假假,零零碎碎的阴谋诡计,就跟这些大字不识一个,单凭武力行事的匪徒们没什么关系了。
因而这堂上,除了这些恶匪,只有一人面色并未大改,同样,正是坐在最上方的那光头。此刻他终于撕破了方才有些蹩脚的形象,那视线如鹰一般,微眯起眼睛,笑意越发看不见底了。自然,除了这人,也并不是没有没那么诧异的人,“钟孝” 便是其一。他虽然面露讶异,但大抵只是本能地感到惊讶,眉毛轻抬,而并没有明白陈澍这句话究竟意味着什么,而除了他,这两人之外,还有最后一个不那么惊讶的,自然便是——
云慎。
说来稀奇,他也并非没有露出讶色,只是那讶然不仅没有达到眼底,再看他那整个身体的情态,便能发觉这看似是惊讶的神情,竟还藏着几分……释然。
方才在陈澍夺过那剑时,他的面容可没有此刻这样放松,紧抿嘴唇,目光也是紧紧盯着陈澍手上的剑,就更别提那不自觉握着手中扶手的手指了,那棱角分明的木椅已经把手指压出了痕迹,但他仍旧那样不为所动地看着陈澍,仿佛陈澍这一夺剑,一查验,夺的不是陈澍的剑,验的也不是陈澍的剑,那剑,倒似是他才最为关切了!
这便颇为稀奇了,不仅是因为这神态转变本身教人稀奇,更因现在这情形可不同于往,陈澍这一质问,那顶上光头眼睛一眯,众人的窃窃私语,无一不昭示出此时局势已然绷紧,同三人甫一入恶人谷时不同,这一刻,这小阁楼中的气氛,当真显出了这一房间的拥挤。
若说旁人不能看出这变化,说陈澍,说那“钟孝”,都是情理之中的,唯独云慎,平日里如此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在此刻,仿佛只为了陈澍认出那剑是假剑而感到纯粹而莫名的放松。
旁的,他不曾顾及。
不过这一室的人,视线各自交汇,看那把剑的看那把剑,看光头脸色的去看光头脸色,甚至有几人在一时的震撼之后看向了那门边的“钟孝”,总之是无人注意云慎这奇怪的反应。
那光头不语,陈澍更是急了,怒气上涌,也不知这恶人谷引人入谷,就为了给她看这一个假剑的目的为何,气呼呼地大步向前迈,又越过堂中各人不尽相同的视线,迳直走到那光头面前。
此刻,才有人后知后觉地喊“你要做甚”。
“你这是什么意思?”陈澍质问,拿着剑一挥,似乎下一瞬就要把那光头的项上人头给取了,“拿把假剑,难不成来寻我开心么?”
她那动作,吓得堂上好几个人终于反应过来,从座位上站起,高声拦她,但那光头却仍自持,哪怕那剑光已几乎照到了他的脸上,剑风直接擦着他的脸刮过,吹得身后烛火都猛地散开,只在下一刻才重新聚拢,映出这人半边有如生了根的身体。
“这便有意思了。”光头非但不惧,还笑了一声,“这剑明明是我派中人无意劫得,若说是劫到了个假的剑,也并非是我们本意,如何怪得到我恶人谷的头上来呢?这位姑娘发的火,多少有些不讲道理了。”
正说着,他把下巴一抬,那整个小阁楼中的人也终于都反应过来了,起身的起身,抄起武器的抄武器,好几个也如临大敌地往陈澍这边行走,几乎把她围住。
只是方才她那几招一露,确实震慑到了不少人,纵是光头所召集,他们也隔着五六步,没人再敢上前。
陈澍哪里管得这些,气得又把这个假剑往地上一掷,迳直刺进光头身前的地上,又用那只手指着那还在摇晃的剑,怒道:“你装什么傻?这剑虽是假的,却仿得天衣无缝,饶是我自己,乍一看也辨别不出来,就更别提这剑上的小字——你们若不是当真拾得了我的剑,如何能造出如此以假乱真的剑,上面还有我从未在悬赏上提及,甚至从未同其他任何人提及的小字?”
众人本就为她所慑,她这样掷地有声的一番话,更是教那些喽啰都不敢作声了,一时间,整个楼中只有那门外赶来的些在恶人谷中也不入流的小混混,踩得在整个楼中回荡的错落脚步声。
云慎虽默不作声,那“钟孝”却是被陈澍这一番话激起了好奇,颇有些关切地在众人中挤出来,似是要听听看这陈澍与那光头,究竟怎么辩个高低。
众目睽睽之下,那光头终于站起身来,往前走了半步。他确实生的人高马大,这一起身,又把才才被陈澍驳去的势头架起来了,话里话外,甚至并不否认陈澍所指,只道:“既然你也知晓这剑是我恶人谷所劫,且是劫到了真剑……你又怎么敢在这堂上舞刀弄剑的呢?”
说到最后半句,那光头的声量越发轻柔,甚至分出心来,伸脚一踹,把才才陈澍掷到他面前的假剑踹到烛光照不到的阴暗处,发出响亮而清脆的响动。
“你以为我怕你?”陈澍冷笑一声,手无寸铁,却仍是浑身是胆,抬手一指这一屋子的人,道,“我倒想问,既然劫了我的剑,你又怎么敢把它藏起来,以假剑来骗我的?我那剑,毕竟是铁器,不惧你们把它藏到哪里,只要把这小小的一个山谷翻得底朝天,总还能找到,只不过你们这群聚在山谷中的虫豸,究竟能不能在这翻得底朝天的过程中幸存,可就不一定了!”
话音未落,好几个被骂得面色一变,沉不住气的人张口便要骂回来,只是又被那光头拦了。
“是,这剑是不会被外力所毁,要不然也不能称作宝剑了,是不是?”他说,手一扬,面色上露出一种诡异的自得,“可你行走江湖,难不成只顾得你自己一人,还有那一把剑么?至少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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