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默默错开视线,直落到书案上合着的那本《燕史》上:“我记得你小时候就特爱看这书,多少年过去了,你居然还在看。”
燕朝,百年前的中原霸主,曾统治这片土地长达三百余年,兵强马壮,国富民强。百余年前,燕朝建元帝病逝,先皇后现太后吴氏推年仅七岁的新帝登基,垂帘听政,此后十余年,架空皇帝,独揽大权。朝臣不满,威逼吴后交权退位,吴后只手遮天,除异己,诛宗室,朝野上下人人自危。
时天灾频发,匪贼肆虐,百姓苦不堪言,然吴后穷奢极欲,不问民苦。不出一载,各地爆发起义,来势汹汹。半年后,燕朝大半国土沦陷,吴后抵挡不住,携新帝自尽。
燕朝覆灭,天下大乱,群雄争霸,大齐便是其中之一。
杜阙低头扫一眼《燕史》,低低“嗯”了声,再无话。
“姑娘,殿下,吃点东西吧。”推门声与碗碟碰撞声渐次传来,元月撤回眼神,冲缀锦笑了笑,“你回去吧。”
缀锦不着痕迹打量了二人几眼,抿嘴福身告退。
枣泥酥旁搁着冒着热气的药碗,元月犹豫一瞬,两手捧碗小步折回,轻放到杜阙面前,故意抬高下巴:“人家女子弱柳扶风是一番风味,你一个大男人病殃殃的,让人看了去不笑话?趁热喝了这药,再把那盘枣泥酥吃了,少胡思乱想,好好睡一觉,啥前儿得空了我再来。”
她顺手夺过那《燕史》,随手捡了两块儿枣泥酥,边走边说:“黑灯瞎火的不适合看书,这书我先替你保管着,几时病好了几时还给你。”
“阿月,”脚下多了一道长影,“白日的事,我不是别有用心,你信我吗?”
垂于身侧的五指渐渐收紧,直攥得那书页发皱,元月闭了闭眼,轻松道:“白日什么事?我近来记性不大好。不说了,走了。”
白天,的确是她太过冲动了,他又不曾开过府里,更不曾见过寒梅,怎知那是公孙冀的马呢。
她不该将他想得那般不堪。
长影晃动,渐渐逼近:“阿月,上巳节我们一起去西山祈福吧。”
好似怕她不应,他又说:“就当是为我庆生。”
元月惊觉,缓缓回头,正跌进一道希冀的视线中。
三月三,不止是上巳节,还是他的生辰……她竟是忘了。
拒绝之语哽在喉间,她生涩动动嘴角,吐出一个字:“好。”
一转眼三月初二的第一缕晨曦洒在了皇子府的绿瓦上。
元月自睡梦中转醒,揉揉睡眼,外头望着高墙之外的蓝天。
这几日过得平平常常,府里的人俱敬着她,说话办事很有分寸;杜阙则突然忙了起来,白天常常不见人,天色黑透才回,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同她用膳,横竖不过说些问候的话。
她有心问他在忙什么,想了想还是作罢,他不说,便意味着不愿让她知晓,况他们之间虽为夫妻,却有名无实,她又何必多嘴。
天气回暖,他的病也慢慢见好,倒是前几日为要他好好养病夺来的《燕史》,他一直没来取,她也懒得送。他都不急,她自然能坐得住。
“杜阙今儿没出去?”瞅缀锦进来,元月发问。
“殿下已经在外头等着姑娘了,姑娘赶紧起来梳洗吧。”
缀锦朝外面努了努嘴,元月一瞧,果见一袭玄色锦袍的杜阙在院子里走动,一会儿抬头看看院中央的梨树,一会儿弯腰逗逗喵喵叫的小黑,只能瞧见个背影,可她莫名觉得,他在笑。
元月咬着下唇,打趣:“你看他,及冠的人了,还跟个孩童一样,幼稚。”
缀锦忍俊不禁:“姑娘也别说殿下,您不也日日追着小黑满院子跑?依奴婢看啊,您跟殿下真的很般配。”
般配……从前外人也道,她与公孙冀般配。
如今这个词,竟用到她和杜阙身上了。
思及往事,恍觉悲从心底来,恍惚间,外面那个玉树临风的影子改换了模样,她好似看到身披战甲的小将军在冲她笑,光束打在小将军的脸上,明媚耀眼。
“勉之哥哥……”
喃喃低语落入缀锦的耳朵里,缀锦却未听真切,只以为她是在唤杜阙,便没多问,从柜子里取出杜阙一早送来的衣裳,笑着提醒她时辰不早了。
西山路远,路险难行,需得提前一日出发方耽误不了初三祈福。
思绪骤停,神思清明,公孙冀消失不再,唯剩青空下那抹惹眼的玄影,元月转转眼珠子,强忍垂泪的冲动,嘴边绽出一个浅浅的弧度,下地穿衣,梳洗,打扮。
一应事毕,缀锦透过铜镜细细打量元月,眸含赞叹:“殿下好眼光,姑娘穿这一身,真个像画儿里走出来似的。”
元月叽咕:“你夸我就夸我,捎上他作甚?”她顾镜左右侧侧身子,有些不屑:“凑合能看吧。”
嘴上这般说,心里难免犯嘀咕。
这一袭藕荷色收腰襦裙,又衬肤色又显身材,今儿个依缀锦的主意,特意在额间点了朵桃花钿,口脂也比以往更加鲜艳,真真儿像变了个人似的,连她自己瞧着都有几分陌生。
妆容不过艳丽了些,到底还是这身儿装扮发挥了主要作用,可杜阙一个男子,眼光几时如此毒辣了?甚至比她一个女子还要会挑选。
莫非,这些年来,他开窍了,有了红颜知己不成?
元月被无端冒出来的猜测吓了一跳,他开不开窍,有没有红颜知己,与她何干?忙别过脸出了门。
担心她着凉,缀锦抱了床上的青肷披风紧随其后。
春日早晨的风还是有几分凉的,杜阙在外头巴巴等了近一个时辰,且病体初愈,不免又咳了声,生怕元月又因此动气不理自己,他特意背过身攥拳抵到嘴边咳的,饶这样小心,仍叫元月察觉了:“又着凉了?缀锦,去屋里把我那件狐毛大氅取来。”
杜阙急阻止:“不必,天儿热了,另外穿得多了也不便骑马。”
元月不让,靠过去几步,仰着头直视他的双眼,戏谑道:“你若一不小心病出个好歹,我怎么办?”
话出口,方意识到说得暧昧,赶紧解释:“……这婚事是御赐的,你有个万一,我和元家都脱不了干系。我还年轻,不想受你牵累丢了性命。”
缀锦暗自咂舌,姑娘的嘴一向不饶人,但愿殿下别放在心上。
“阿月放心,莫说我不会那般容易病死,即便死了,我也会提前写好和离书,放你离开,绝不会拖累你和元家。”杜阙浅浅笑着,双眸之间写满了认真。
一个有意拿狠话遮掩关心,一个欣然立誓真情满满,缀锦摇摇头,缘分这东西果真叫人捉弄不透。
受不住这一腔真情,元月放冷语调:“行啊,到时候你可别反悔。”
“绝不反悔。”
避开了杜阙的凝视,却避不开他怀揣的真诚,她胡乱点了点头,抓过缀锦胳膊上搭着的披风,催促缀锦赶紧回去取大氅。
安顿好该安顿的,杜阙、曹平驾马,元月、缀锦乘车,后边跟着两辆载满往返所需补给的车子,延长街而行直奔百里外的西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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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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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西山的路大都为蜿蜒小路,地势险峻,一路上提心吊胆,总算赶在日落前到了山脚下的清风客栈。
翻过西山再走百里便是冀州城,而这清风客栈是连接冀州同京城的唯一落脚点,故即便非年非节,客栈的生意也红火得很,何况明儿赶上上巳节。
客栈规模挺大,上下共四层楼,楼外以高墙围住,偌大的院里停满了车马,仅留出一条供人往来通行的石板小路横在中央。
店小二问明来意后,骚首笑道:“这可不巧了,您几位也瞧见了,人来人往的,眼下只剩两间房了。”
元月回眸扫视一圈,曹平、缀锦身后垂手站着四个小厮、四个丫鬟,脸色茫然。
元月啧了声,用胳膊撞了撞杜阙的手肘,微微埋怨:“你为何不提前安排?两间房,十多个人,打地铺都打不下。”
杜阙一脸坦然:“你跟丫鬟们去屋里睡,我领小厮们在外头凑合一晚。”
“那怎么行?”元月脱口而出,“就你那身子,一阵风都能把你刮跑,还是我去车里将就将就吧。横竖明儿上山走一遭就回了。”
杜阙不依,元月坚持,气氛渐渐陷入僵局,忽而楼梯处传来一个声音:“殿……三省,弟妹,你们俩大眼瞪小眼地杵在那儿,莫非又吵架了?”
众人齐齐循声望去,只见楼梯口探出一张笑眯眯的俊脸,缀锦“咦”了声:“那不是孙世子吗?好巧。”
孙瓒对万众瞩目的现状颇为满意,挺直腰背,翩翩下楼。
小二有幸听过这位混世魔王的事迹,忙点头哈腰问好:“世子爷好。”
孙瓒微笑颔首,算是回应,小二识趣退到一边给他腾位子,孙瓒自然站过去,对杜阙、元月道:“你俩也别互相推来推去的,我那儿有两间上房,宽敞得很,只住着底下三两个人,就让你们带来的人过去对付一晚得了。”说着,交代小二:“你带他们上去,再告诉伙房做些小菜送过去。”
小二无有不应,引众人往楼上去。
曹平不动作,缀锦暗暗白了他一眼,用力戳戳他的胳膊,曹平后知后觉,忙跟着上楼。
不经意的举动,令孙瓒的目光为缀锦的背影停留了几息,元月心中郁闷,这人怎么跟阴魂不散似的,去哪儿都能遇上?
“世子,殿下奔波了一日,想来也乏了,你若没什么要紧事,我们就先回去歇息了。”元月尽量把话放客气。
正好杜阙也懒得搭理孙瓒,去柜台前付了房钱,取了钥匙,便要撇下人上楼。
“不是,我好歹帮了你个大忙,你就这么走了?连句感谢都没有?”孙瓒追到楼梯口,表示抗议。
杜阙目不斜视:“谢了。”
元月驻足,低眉敛眸道:“多谢世子出手相助,天色已晚,世子也早些休息。”
目送二人双双离去,孙瓒自觉意兴阑珊,去外头望了会儿月亮便回屋洗漱去了。
房间在二楼拐角处,两间紧挨着,元月选定靠楼梯的一间,从杜阙手里抽来钥匙,打了哈欠转开锁头:“明儿见。”
“……阿月。”
杜阙突然叫住她,她强忍着倦意,侧身回看他:“作甚?”
星眸浅浅染着笑意,他缓缓说:“明天见。”
困意难抵,元月敷衍牵唇,拖着双腿进屋,摸黑仰面卧倒在榻,意识坠入混沌之境。
然她不知,一墙之隔的杜阙一夜未眠。
破晓时分,元月揭开眼皮,懵懵然片刻,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
遭了,忘记给杜阙准备生辰礼了!
他心眼跟那针鼻儿似的,倘若得知,少不了折腾。
烦乱地抓了两下头发,元月耷拉着脸思考对策。
这回出来只带了必需品,换洗衣裳、首饰什么的也都一一精简过,根本找不出多的敷衍过去。
对了!
她忙翻下地,拿起衣桁上搭着的衣裙,往腰间摸索着,俄而,一个绛色贝壳状的香囊躺在手心,上绣着一只兔子和一轮明月,兔子正仰头望着月亮,做工一般,但剩在灵动。
捧在手心略略观望的功夫,一股子草药的清香钻入鼻腔,使得焦躁不安的心情暂得缓解。
此物是去岁中秋在街上闲逛时买来的,那天夜里吃过团圆饭后,她闲得慌,便偷偷拉着缀锦溜出府去外头透气,刚好路过一个专卖各式香囊的小摊,偶然一眼,这香囊引起了她的注意,遂花了几百文买下来。
因喜爱草药那股独特的味道,她特意将自己配制的几味草药捣碎,放到香囊里头,隔一段时间再再换不同的配方进去。
想着换季易感风寒,前两日便换了新的,有桔梗、陈皮加少量的甘草,虽光靠闻味儿远比不上喝药有用,但到底算个安慰。
而杜阙近来断断续续咳嗽着,这香囊也能称得上“雪中送炭”,简陋了点也无妨,刚好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梳洗完毕,元月随早在走廊等候的杜阙一道下楼,那孙瓒正翘着二郎腿倒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听到动静,二郎腿也不放,睁眼对她二人咧开嘴打招呼:“醒啦?来坐,早饭马上送来。”
二人无声对视一眼,默默坐过去。
“你俩别坐那么远啊,挨着坐多好。”
孙瓒对二人面对而坐的行为有些不满,拿手比划着杜阙身边的位子,元月没法子,换了地方。
“兄弟,你夜里熬鹰去了?”
小二托着盘子过来,孙瓒微微斜过身子,待得饭食布好,孙瓒撂下二郎腿,凑近杜阙,盯着他的脸细细瞧了瞧,啧啧道:“我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知当不当讲就别讲了。”杜阙没好气打断。
孙瓒笑笑,不以为意:“为了你的身子考虑,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眼风不着痕迹扫过元月,“年轻人,还是得节制一些啊,否则日后追悔莫及。”
杜阙当即黑了脸,抬腿蹬了一脚孙瓒,孙瓒没防备,险些连人带椅子栽倒:“国公爷还是太仁慈了,依我说,区区一条腿怎么够,该两条腿都打断才是。”
元月没忍住,“噗嗤”笑了。
自觉丢脸,孙瓒拿起一个包子塞到嘴里吃着,含糊揭过这篇儿。
水足饭饱,几人结账的结账,牵马的牵马,孙瓒无事可做,刚巧看见元月背靠一棵大槐树,满脸兴致缺缺,便移步过去搭话:“弟妹,方才饭桌上失言,莫怪才好。”
他不提这事,她都忘了,她大度一笑:“不会。”
惜字如金的回答,摆明了不愿与他多言。
孙瓒生来多话,自然不会由着场面冷清下来,遂学着她的姿势靠上树干另一端,悠悠道:“弟妹你跟我说句实话,你对三省,是真情还是假意?”
混迹情场多年,孙瓒如何看不出元月与杜阙之间微妙的关系。
杜阙每每望向元月,元月不是佯装不觉,就是刻意躲开,即便侥幸对上视线,眼里也铺着一层薄薄的疏离。
两人完全没有新婚夫妻之间那种你侬我侬的感觉,更像闹掰了还得小心翼翼做戏不让旁人瞧出端倪的“假夫妻”。
“世子何故有此疑问?”元月巧妙藏起眸间的惊疑,含笑反问。
孙瓒微微侧目,语气颇有些耐人寻味:“真情也好,假意也罢。三省他是个痴人,总是做十分说三分。或许你会觉得我多管闲事,但我既做了他的兄长,便免不了多说一句。”
他难得正色起来:“我不求你能放下芥蒂一心一意对他,只盼你能善待他几分。”
“他走到今日,不容易。”
元月默了许久,沉声道:“殿下能有世子这样一位知心友人,是他的福分。”
她倒有些好奇,杜阙是怎样与这位混世魔王凑到一块,还得了他的青眼相待的了。
好似觉出她的想法,孙瓒挑眉道:“别想歪,我这人天生反骨,越受人欢迎的我越瞧不上,反倒像三省这种不招人待见的,我乐意多说两句,毕竟我在世人眼里也是个瘟神。这就叫志同道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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