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衡不乐意,便扑上去抽开她的被子,伸手挠她腋下,她怕痒,不住求饶:“好阿衡,我说……我说还不行吗?”
“你一早道来也不用吃这遭苦了。”杜衡笑着收手,顺势挪到一旁坐了。
元月笑个不住,躺着缓和好半天才定住神,撑着榻坐起来时,正好望见铜镜中自己那乱蓬蓬的发髻,便借着镜光上手整理起来。
那厢杜衡以为她在故意拖延时间,遂斜过身子打算再“威胁”她几句,却偶然瞥见床尾的一角显眼的朱红。
“你在瞧什么,那么入神?”元月边拨弄头发边问。
杜衡不睬,绕开她伸手够住那物件,然后晃了晃。
木匣子里发出几声脆响,元月头皮一麻,撒开弄到一半的头发,欲出手抢匣子,然而,杜衡手快,已然打开了,且那写着“春宵秘戏图”的册子明晃晃地暴露在天光之下,直刺得她眼皮发颤。
她暗暗叫苦,咬牙趁杜衡惊愕的间隙,伸手去夺那册子,杜衡身子比脑袋快一步,下意识闪开,而那册子,在分别经受了她二人的争抢后,于空中掷出一条抛物线,远远地跌到了门口。
不是有句话说得好吗?人若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此时此刻的她,便是这般处境。
门道处无声无息洒下一片阴影,而那册子刚好被阴影覆盖,元月眼睁睁看着册子变换了位置,从地上移到了那阴影的主人公手中——不是旁人,正是杜阙。
她恍惚听见脑海中爆竹炸开的砰砰声,直击心脏,直触灵魂。
“……我在外头等你。”语尽,册子直直落在外间的矮炕上,惊醒了里间的两人。
两人面面相觑,默契地露出一个尴尬的笑来。
“你为何会有……这玩意儿?”杜衡难于启齿,暂时性地干咳两声,四下乱看,偏不去看那册子。
元月心有余悸,忙先把册子收好,又伸脖子瞭着外面,确认杜阙离开,终于松了口气,瘫坐到炕沿上丧道:“我娘塞给我的。我就说不要,她非不依,这下好了,闹出这么一桩丑事来。”话里话外,存着几分埋怨。
杜衡干笑着,不断用手往脸上扇风:“你也真是的,那东西怎能随便放……我今儿就不该来。得,人还等着你,我先回了。”
“别啊,”她脱口而出,“你可不能走。我这几日都被他烦得够够的了。你留下来陪我,我还能找个由头打发了他。”
杜衡万般不情愿,但架不住她苦求,勉为其难应了。
“可就这么不露面让他干等着,也不是个办法。不若还是去看看他找你作甚吧。”杜衡戳戳靠坐着不动的元月。
“不用,且让他晾着,不耐烦了自然会离开。”她铁了心给杜阙一个教训,顺势往下一躺,合眼假寐。
她的倔驴脾气杜衡深深领教过,强拽肯定是拽不起来的,那便只有……
彼时缀锦打窗外经过,杜衡微微一笑,对她说:“刚才厮闹了一阵,身上都出汗了,我去院里走走透透气,你安心歇着。”
元月向来对杜衡分外信任,轻“嗯”了声。
杜衡拍拍她伸出一截的小腿,移步去了。
“郡主。”瞅见来人,缀锦福一福身。
杜衡向屋里使了个眼色,缀锦会意,跟从她到垂花门前。
“你可知阿月和殿下闹什么矛盾了?”
缀锦欲言又止。
“你与其瞒着我,不如跟我老实说来。好歹我跟她十几年的交情,我的话她还是能听进去几句的。”
想来也对,缀锦便抛却顾虑,把自己所了解到的悉数交代了。
杜衡只安静听着,不发表任何意见,这让缀锦甚为焦急:“这两日姑娘总是盯着一个地方呆坐,一坐就是几个时辰,饭也吃不了几口,奴婢看着揪心不已。才几日功夫,姑娘整整瘦了一圈儿。再这样下去,姑娘的身子如何受得住。”
言及此,缀锦眼眶一湿,啪嗒啪嗒垂泪不止。
“好好的哭什么?”杜衡用帕子给她擦泪,“这不是有我在呢吗?我还能撒手看她折腾自己不管不成?”
擦干泪痕,杜衡又道:“这事不难办。既是他们俩之间的矛盾,那就让他们俩面对面说个清楚。”
“难就难在这了。”缀锦皱眉,“姑娘她现在连见都不肯见殿下,更别提跟殿下当面相处了。”
杜衡神秘一笑:“这样,你去前院告诉殿下,就说我会带着阿月出门,让他先去沐春楼等着。”
她态度笃定,叫缀锦放心不少,依言走开去办了。
安顿好这边,杜衡提起裙边返回屋里,而元月不知几时竟睡着了,她摇摇头,推醒元月,迎着她懵懵然的目光缓缓道:“快收拾收拾,咱们一道儿去街上逛逛。我听说今儿沐春有‘真假美猴王’的台子。”
元月眼睛一亮,麻溜坐正:“当真?我可好些日子没看戏了!”
杜衡拉着她将她按到梳妆凳上,笑吟吟道:“我几时骗过你?别闲话了,再迟该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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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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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月爱热闹,最爱做的事便是骑着踏雪往来穿梭于京城的大街小巷中,品尝街边美食,欣赏街头风景。元嵩、许夫人不理解一个大家闺秀为何偏爱盼头露面,但他们疼她,见管不住索性随她去了,只要她安分些别闯下泼天大祸就好。
偌大京城,她最喜欢逛的当属长乐街。长乐街有各种新奇玩意,有各种街边艺人表演,譬如杂耍、说书之类的,每每经过,她都挪不开脚,直等散场了才舍得离开。
她与公孙冀的缘分,也因长乐街而起。
犹记得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她如往常一般,牵着踏雪挤开人堆兴致满满地打算听昨日听到一半的“孙行者三打白骨精”平话,许是吊了一夜的胃口而太过迫切,以至于不小心撞到一人,那人她隐约听人提起过,名讳不明,旁人只称他“瘦猴儿”,这人是出了名的泼皮无赖,寻常百姓不敢招惹。
她自觉有愧,忙给瘦猴儿赔不是,而瘦猴儿非但不领情,还步步紧逼,指着她的鼻子大骂:“你这不长眼的豆芽菜!踩着你大爷光道个歉就想了事?”
好在元月野惯了,胆量渐渐锻炼出来了,未曾透出半分怯惧,反挺直身板直视瘦猴儿:“那你想如何?”
瘦猴儿面色一凝,随即发笑不止,往地上脱口浓痰:“呦呵!还挺能耐?你跪下来把老子鞋擦干净,老子就网开一面不追究。”
元月死死咬紧牙关,手里的缰绳几乎要印入皮肉。
周遭围观的俱害怕瘦猴儿,不约而同退后两步,只在心中唾骂瘦猴儿不地道。
“你别太过分。”元月暗暗观察周遭环境,思忖着从哪边跑更快。
瘦猴儿咧嘴一笑,凸出的牙床越发明显:“小丫头片子,我今儿不给你个厉害,以后我还怎么在这条街上混!”说着,卷起袖子作势要扯她的衣领。
这时,一个背影挡在元月面前,完完整整隔绝了瘦猴儿可恨的嘴脸。
“光天化日,岂由你放肆。”俨然是少年人特有的嗓音。
她沉浸在对少年郎的好奇中,错过了瘦猴儿被少年教训以后的惨状,直到瘦猴儿捂着肚子一瘸一拐地逃离现场,方找回思绪。
少年回过头来,剑眉星目中饱含关切:“你没受伤吧?”
她迟钝地否认:“没有,多谢你出手相助。”
九岁的元月尚不懂得心跳加快意味着什么,只当在是为又多了个玩伴而开心。
少年笑笑:“那便好。”
没有多余的留恋,少年消失在了长街尽头。
元月不甘心这份友情就此磨灭,故而她撺掇缀锦四处打听少年的身份,皇天不负有心人,半个月后,缀锦带来了好消息:少年复姓公孙,单名一个冀字,正是后街公孙将军府的二公子。
她垂眸不语,却暗暗为两家离得近而窃喜。
马车缓缓停住,略微晃动的车身将元月拉回现实,她低眉敛目,飞快藏好脸上的悲戚,轻松道:“可算到了。快进去吧,我都等不急了。”
杜衡看出她的异样,但不打算揭穿,回以一笑。
二人先后着地,并肩跨入沐春楼的门槛。
杜衡生性落落大方,遇事不慌不忙,故直到上了二楼,在拐角处的雅间前立住,元月也未能察觉她此刻最不想见之人正端坐于雅间里;更无从得知,门一敞开,她便会跌入那人的怀里。
“人我带到了,希望殿下不要让我失望。”杜衡长舒一口气,目光越过被锁在一对强有力臂弯中的元月,直落在臂膀的主人——杜阙那儿。
“多谢。”面对除元月以外的人,杜阙习惯性地惜字如金。
杜衡见怪不怪,多看一眼“紧紧相拥”的杜、元二人,转身下楼。
见杜衡毫不犹豫丢下自己而去,元月气愤难当,合着这俩人早就串通好了哄骗她,她也傻乎乎地信了……奔腾的火气占满胸腔,她用被迫环在杜阙后腰的手用力掐住他的皮肉,试图逼他松手。
他闷哼一声,箍住她腰身的胳膊却纹丝不动,她发了狠,垫脚咬住他尚未好全的右肩,尽全力合住牙关,血腥味顿时在舌尖蔓延开来,但握在腰侧的手依旧没有抽走的迹象,而那手正以微末的幅度颤抖着。
终究于心不忍,她选择放过他。
春日衣裳穿得单薄,恰他今日披了件素色锦袍,因此血迹渗出的痕迹格外显眼。
“你不疼么?”一开始血只是星星点点往外冒,这时已发展到颗颗向下滴了,而伤口外的那块衣料也已被鲜血所湿透,染成了暗红色。
“疼。”杜阙答得干脆,“但跟失去你相比,不算什么。”
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般,元月讽道:“可你知不知道,我最厌恶别人欺骗我、算计我、要挟我。你的作为,非但留不住我,反让我觉得你像个疯子,令人发指的疯子。”
他忽然笑了,身后敞开的门“砰”的一声合住,隔开了外面的风景,同时隔绝了缕缕清光。
雅间内黯淡寂静,环绕在侧的唯有彼此的呼吸声。
元月仍被困在原处,而附在腰间的温度却缓慢地延肋骨往上攀爬,从腋下到锁骨,再到脖颈,最后停在下颔处——杜阙轻轻捏住了她的下巴,向上一抬,冷热两道视线相汇。
暗色模糊了他的五官,但无法掩盖那双似在温水当中淬过的眼,那当中流淌着的,是嫉妒,是不甘,是化不开搅不散的爱意。
元月遍体生寒,却挪不开目光:“你,你想做什么?”
话方出口,一片温热掠过唇角,直触唇瓣——他的拇指来回摩挲着她的唇,而他的双眸,渐渐迷离,好似蒙了一层欲望之纱。
喉结滚动,那层纱缓缓揭开,唇瓣之上的温度随同周身缠绕的力度一同消散不见,元月恢复了自由。
“阿月,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你才肯原宥我?”杜阙垂手在门边站着,彻底挡住微弱天光,口吻如他没入暗处的身影一般,悲凉落寞。
元月后退的脚步随之顿住,心脏好似被一只手紧紧攥住,直叫她喘不上气来。
他性格极端至斯,难保不会做出什么傻事,她没胆量去赌。
“……罢了。”她仰天长叹,“你不用死,我原谅你了。”
一身傲气终归抵不上一条性命,她到底被他要挟”得溃不成军。
杜阙一个箭步,一把将她揽入怀,头枕她的颈窝,带着哭腔:“真的吗?你真的不怪我,真的不会离我而去了吗?”
被一个足足高出自己一头的人拥着,元月感觉胸腔快炸了,她欲伸手推他,忽而记起他血淋淋的肩膀,无奈收手,沉着气道:“真的。你可以放开我了吗?”
蓦地,后颈一凉,她愣了片刻,转头看了眼身旁那颗毛茸茸的脑袋,诧异道:“你该不会哭了吧?”
他没有正面回答,反道:“戏散场之后,我们一起回家吧。”
素来慢半拍的脑筋这次没掉链子,元月晓得,他口中的“家”并非元府,而是六皇子府。
她不太情愿,拒绝之言还未脱口,杜阙又说:“你不愿意也无妨,只是你别赶我走,我想留在元府陪你……可以吗?”
她一时语塞,不是,这才过了多久,他是怎么做到随意切换形象而不感到别扭的啊?
“算了,来回折腾费时又费力的,散场后一同回去吧。”禁不住人哀求,元月忍着不满答应。
杜阙直起身子,春风满面:“好,一起回家。”
杜阙的伤口不断淌血,元月心中不自在,狠心舍下即将开场的戏,带他去附近医馆包扎处理一番,又让郎中开了些止疼化瘀的药,这才乘车朝元府而去。
路上,他眨着眼向她确认好几次,她是否当真不怪罪他了,她有些不耐烦,刚想拿话呛回去,却瞥见对面那两只满怀期待的桃花眼,那刻,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似的,一个难听的字眼也发不出来了。
她仍不服气就这般便宜了他,于是冷笑道:“我的态度取决于你认错的诚意。你若再犯,我绝不姑息,哪怕冒着触怒圣上的风险,我也要到圣上跟前求一纸和离书;反之,你若就此改了,我也不是那小肚鸡肠之人,权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明白,阿月,我明白的。”杜阙瞳底漾出丝丝笑意。
她扯扯嘴角,心底的不安感愈发强烈起来。
杜阙在意她,比她想象中千倍万倍地在意她,不惜伤害自己也要求她留在他身边……可这种几近癫狂的在乎,她无法接受。
她不懂,为何一个人会心甘情愿为另一个人放弃生命?为何会将自己满心的希望全寄托在旁人身上?
当初公孙冀身死,她也未曾想过丢却这条性命去陪他,因为她始终认为,在这世上有比男女之情更有意义的东西:亲情、友情、理想……
某种意义上,杜阙这种在意,困住的不止是他,还有她。
她不愿一生安守于后宅做个金丝雀,她想去更大更广阔的地方看看,塞北的雪原、江南的水乡……可他,会尊重她的意愿么?
“……杜阙。”元月迫切想知道这个答案,“倘若有一日,我不得不离开你,你会如何?”
杜阙面色一凝,沉寂半晌,一字一句道:“我会去找你。哪怕翻遍整个京城,走遍整个大齐,也要找到你。”
“若我不愿跟你回来呢?”她强颜欢笑,表现出一副开玩笑的假象。
他勾唇,意味深长:“那我只好把你抓回来,日日夜夜锁在身旁。如此,你便插翅难逃了。”
气氛凝滞之际,他灿烂一笑:“阿月莫怕,我逗你玩的。我捧心待你还来不及,怎舍得伤害你呢?”
元月暗暗抹了把手心沁出的冷汗,借坡下驴:“我随便一说,你也别当真。”
“自然不会。”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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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风波(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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