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不爱读书,即便读也是拿些闲书消遣,元嵩话音落下好一阵子都懵懵然不解其意,许夫人忍不住一笑,用指尖点点她的额头,拉着她坐好:“你爹见多识广,让你爹解释解释。”
元嵩可笑不出来,嘴角几乎压到下巴底下,衬得他的面容越发憔悴。
“这哪里是童谣,分明是谣谶!”他两臂抵着书案怒斥。
元月虎躯一震,忙窜起身,长这么大,元嵩发火的次数屈指可数,像今儿这般怒气冲冲的更是头一回。
她暗暗觑着元嵩的脸,不敢贸然插嘴。
许夫人瞧着不妙,干笑两声把元嵩按坐到椅子上,铺开纸,拿笔蘸了墨,随后将笔杆递给他:“你也别气,具体是什么谣谶,写下来再计较。”
元嵩接了笔一挥而就,元月凑上来定睛一看,恍然大悟。
若说经史子集她定是不懂的,但谜语、俗语她可十分在行。
这首童谣看似没头没尾,实则是以字谜作谶,隐射皇室!
“水二道,间三尺”谜底为“渊”字,乃故去七皇子之名讳;“立在囧上”谜底为“商”,当今太子名唤“杜商”;“牛之头,虎之尾”合为“先”字,为陛下的名讳。
如此再看,顿觉毛骨悚然。
七皇子的死与太子有关,陛下的一世英名又将毁在何人手中……?
许夫人也看出其深意来,倒吸了一口凉气。
三人各自无言,心事却都指向一处:朝中,怕是要变天了。
十天后,陆离的消息印证了当时的猜想。
陛下十分在意那条谣谶,命人奔走于京城各处调查它的源头,但,偌大城池,茫茫人海,查这么一条小小的谶语犹如大海捞针。
宫人们没能给带回去满意的答复。
陛下龙颜大怒,一一问责了派出去的人,又从御林军中精挑细选了一批得力干将,打发出去彻查。
好巧不巧,谣谶的主人公之一太子,在这个节骨眼上出事了。准确来讲,是太子的岳丈——礼部尚书沈见山,爆出了惊天秘闻:沈见山与皇后的奸情当场被陛下撞破。
此事一出,震惊朝野,有些好事之人便连夜打探沈见山与皇后的奸情究竟是从几时开始的。
不探究还好,一探究简直令人咂舌。
皇后与沈见山竟是青梅竹马!
二人郎有情妾有意,怎奈沈见山家道中落,给不起皇后母家想要的权势。皇后及笄时,皇后母家举家北上,顺道为其另寻了门亲事——同还是三皇子时的陛下结亲。皇后父亲看好三皇子,一心支持三皇子夺位,将皇后嫁与三皇子乃水到渠成之事。
皇后八抬大轿出嫁时,沈见山暗暗躲在街角目送送亲队伍一点点远去的同时怀恨在心,发誓日后定要洗刷这场耻辱。
从此,沈见山寒窗苦读十余载,终不负多年苦心,高中状元,也欣然接受了陛下的指婚,狠狠打了那些势利眼一耳光。彼时皇后为陛下诞下了太子与二公主,夫妻恩爱,儿女双全。
又是五载,沈见山节节高升,坐上了礼部侍郎的位子,也终于有了面见皇后的机会。旧爱相见,情难自抑,沈见山圆了当年的遗憾。
到底隔着一层,处处不便,沈见山心生一计,将自己女儿许配给太子。皇后有苦难言,一来怕自己不同意沈见山破罐子破摔将两人的关系抖出去;二来也确实存了日后能常见沈见山的心思。遂咬牙答应,并亲去陛下面前促成此事。
六年以后,太子与太子妃完婚,沈见山一跃成为礼部尚书,从前立下的誓言已实现,该得的不该得的,悉数弄于手心。
纸终究包不住火,稀松平常的一次幽会,彻底断送了两人的情意。
陛下当场大发雷霆,命人杖毙沈见山与皇后。
太子太子妃闻讯赶来,一个抱住陛下腿哀求,一个跪在地上嗑得头破血流哭求。
双双哭求的结果便是暂时保住了皇后的性命,至于沈见山,改杖毙为凌迟,即刻行刑。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三日后孙瓒求见陛下,言说谋害七皇子爱犬而致使七皇子一命呜呼的幕后黑手揪到了,正是东宫里的一个下等奴才阿旺干的。
陛下颤着手令吴守忠把太子带来。
太子到场,面色一变,阿旺爬到太子脚下抓住太子的小腿撕心裂肺:“太子爷饶命!奴才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实在抛不下啊!”
孙瓒冷哼一声,打断主仆二人叙旧,一脚把阿旺踢到高台之下:“废什么话!赶紧如实招来!”
阿旺一把鼻涕一把泪,将太子如何交代的他杀害大黄、如何把大黄剖腹剥皮、如何溜走却被孙瓒当场抓获的过程,一股脑倒了出来。
太子死不承认,只说阿旺冤枉他。
陛下气到浑身发抖,暴喝吴守忠带人下去严加审问,至于太子,姑且囚于东宫,未经允许,半步不得出,待查明再发落。
吴守忠自领命照办,指挥着几个小太监架着涕泪横流的太子退出众人视线。
押送证人的任务完成,孙瓒自不久留,作揖向陛下告辞。
陛下忽然叫住他,嘴巴一张一合的,孙瓒听不清,靠近几步,但见陛下猛喷出一口鲜血,身子从龙椅上歪下去,再不省人事。
孙瓒一面急呼人,一面掐陛下的人中。
……
七月初五夜,元嵩、许夫人与元月,直直在书房挺了一夜,谁都没敢合眼。
元嵩、许夫人怎么想的元月无法窥探,可她却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恐惧感。
若真是太子指使人杀的大黄,那当时太子妃坚持要她同杜阙去看望七皇子,而大黄又是正好在当天出了意外的。这么说来,太子妃是故意推她入局的……?
难怪太子妃的态度那般殷切!
话说回来,太子有意陷害杜阙,定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可还是被孙瓒逮到了凶手,这便意味着,孙瓒一早便知晓太子的计谋,提前在七皇子府外设下天罗地网,否则太子的谋划哪里有那么容易露馅儿!
再者孙瓒早不揭发晚不揭发,偏偏挑皇后出事后揭发——这个时候将真相捅出来,对太子的打击是致命的……很难说不是故意的。
他这么做,仅仅是为了给杜阙洗刷嫌疑么?
直觉告诉元月,事情远不止这么简单。
陛下缠绵病榻,太子、皇后处境堪忧,贵妃、管相自身难保,反而一个从头到尾被卷入这场巨变中的,也是最没靠山的人毫发无损地挺了过来……太不可思议了。
细究起来,若太子哪天真被废了,储君便只能从三皇子、四皇子和六皇子中产生。当中三皇子老好人一个,才华手腕皆不足以担任储君;四皇子与世无争,从不插手外界纷争;而六皇子杜阙,出身低微,但才华横溢,能力出众,当是储君的不二人选,届时再有孙瓒背后的英国公府支持,那太子之位于杜阙而言,将唾手可得。
一切都说通了。
后背腾起阵阵寒意,元月死死咬着嘴唇,努力不发出半点令人恐慌的声音来。
太子之位之后便是皇位,到那时,整个大齐都将在杜阙的掌控之下。
如此一来,她和元家,便真的插翅难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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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惊变(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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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末,府邸外的守卫撤了。
临别前,陆离揣好元嵩最后一次的“贿赂”,告诉他:“前几日,有官员状告太子少傅与前朝余孽勾结。据说太傅贪利私下挑唆太子低价收购马匹、纱布、药材等,再高价转卖给余孽的头领,从中赚昧心钱。谁知把太傅押送到刑部审问时,太傅果断否认有这回事,还反咬一口是太子命他这么做的,意图也并非为了钱财,而是为以后做打算。”
元嵩与太傅交情不深,对他的印象却很深。此人待人刻薄,自命不凡,时常与东宫其他官员争吵,属于严于律人,宽于律己的典范,为一丁点小事也能跟旁人大打出手,自个儿若不留神犯了错,便丢开不提了。
自从元月和六皇子成亲后,元嵩不知挨了他多少白眼,受了多少嘲讽。但元嵩心胸宽广,不屑计较,次次一笑而过。
陆离放低声音:“太子急不可耐要继承皇位,欲以暴力手段尊陛下为太上皇。”
后面的话陆离没说,元嵩却也有了计较:“太子,大势已去?”
陆离不置可否,含笑打量元嵩,突然拱了拱手,语气有些耐人寻味:“大人的好日子,马上就来了。”
元嵩回拱手:“将军折煞我了。”
眼看着陆离转入街角,眩晕徐徐从大门后走出来,侧目看一眼元嵩,合眼笑着:“他果然今非昔比了。”
元嵩听出她话里的惆怅来,拍了拍她的肩无奈道:“世事难测,走一步算一步吧,好歹元家是保住了。”
两个多月的禁足才换来这时的自由,元月当然不会浪费,她要去端阳王府看看杜衡。
元府、王府隔得不远,来回脚程不过一炷香,她舍了马车,悠悠散着步去。
刚出巷子,远远望见曹平急急过来,她下意识扯缀锦回头找地方藏。
元府西墙外有颗百年大槐树,树干足有四个壮年男子合抱那么粗,两人一闪身躲到树后,元月探出一只眼观察曹平的动向。
不多时,曹平走出巷子,目不斜视进了元府。
她放了心,凝心等了阵子,才推缀锦离开。
还是在巷子口,元月又注意到一个熟人——方云英。
犹记得那会儿他故意寻六皇子府晦气之事,她干脆视而不见,扭脸去街对面,快步甩开方云英。
“元姑娘,等等!”方云英穷追不舍,跟在后面说,“我有很要紧的事跟你谈。”
缀锦险些被挤开,狠狠瞪着方云英:“青天白日的,方公子这是做什么?你们读书人不都讲礼吗,怎的硬撵着我家姑娘拉拉扯扯!”
方云英更进一步,直接拦住元月的去路:“元姑娘,是关于六皇子的。我敢保证,你不听绝对会后悔的。”
元月止步不前,瞥一眼斜对面的茶馆:“去那儿谈。”
小二上茶完毕,元月不急不躁抿了口茶,才道:“方公子口中‘我不听会后悔’之事,我很是好奇。”
方云英可没那功夫品茶,看都不看茶碗一眼,开门见山:“是六皇子害的我母亲受尽苦楚,也是他害我母亲惨死于街边。”
缀锦在旁侍立,闻得忍不住发笑两声:“方公子这话不对,你母亲故去,怎么这么久了国公府不发丧呢?”
同在一条街上住着,国公府有什么动静元府不可能不知道。
方云英两臂夹着头咬牙切齿:“他们只顾着安享天伦之乐,哪里会为我母亲着想!我只恨我身无功名,手无寸铁,不能为我母亲发声……”
他的举动把缀锦吓住了,呆愣片刻,缀锦赶紧补救:“是我失言,方公子节哀顺变……”
“节哀?顺变?”方云英放开脑袋,手掌用力拍下桌子,震得茶碗嗡嗡响,“我母亲本来好好的,全是因为六皇子横插一手,你们要我如何节哀顺变?!”
从始至终,元月不发一语,只冷眼旁观着,仿若一个局外人。待方云英闹够了,方道:“凡事得讲究证据,你总不能红口白牙便污蔑人吧?何况污蔑的对象还是皇子。”
幸亏杜阙在宫里忙着夺嫡,抽不出身来顾忌外面这些事,否则以他现今的手腕儿,方云英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我污蔑他?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子,我一个平头百姓,除非我不要命了才敢凭白泼他脏水!”方云英的态度显然也知晓最近宫里发生的变故,他冷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卷画儿来,向下抖开放到元月眼前,“你好好认认,画上画的是不是六皇子府的人。”
不需她作答,缀锦抢先惊呼:“这、这是素云?”
画上的的确是素云,不会认错,因为素云的嘴边长了一颗雪花大小的黑痣,甚是显眼。
“是又怎样?”元月仍持怀疑态度。
方云英调转画卷,忽然摔碎茶碗,弯腰拾起一片碎片,用碎片刺穿画上素云的双眼:“是她,向我母亲告的密。”
元月蓦然记起先前打牌时八公主说的话:据说是有人告的密。
……
过去与现在油然对上,她心中一慌,抓起茶碗大口灌茶。一碗茶见了底,方接话:“你为何笃定就是她告的密,你亲眼看到的?”
方云英丢开碎片,顺势将画儿踩到脚底,画儿被地上的茶水浸湿,素云的样貌登时模糊不清:“母亲亲手画的。他们也跟你一样不相信,觉得母亲一个疯婆子嘴里冒不出真话来。可,若母亲所言非实,你和你的婢女又怎会一眼认出来?”
元月茅塞顿开,是啊,魏氏又不曾见过素云,何以能准确画出素云的相貌来,甚至嘴边的痣都相差无几?除非……那个告密之人就是素云。
“这下你信了吧。”方云英阴笑着,“她一个丫鬟,怎敢到我母亲面前多嘴多舌。我想来想去,那日母亲打了你,六皇子记恨我母亲,欲除掉我母亲,所以打发了这个贱婢去祸害我母亲,坏我国公府安宁!”
说罢,方云英撇开椅子站直,径直到她身侧,捏住空茶碗摔碎:“我母亲受不了国公府的虐待、殴打,连夜逃出去。他们都不上心,只有我白天找夜里找。三天三夜,我终于找到了母亲,然而她却永永远远离我去了!”
“她躺在河边,野狗啃噬着她的头,头皮耷拉下来,眼珠子也没了。我拿石头赶走了野狗,抱着母亲的头,四处找寻母亲的身子。从城北到城南,从城西到城东,什么都没有。我只能把母亲的头带回国公府,拿刀逼着他们把它葬入祖坟。”
“母亲活着时受尽委屈,死了却连尸首都不齐全——”他猛掐住她的脖子,“都是你害的,你该死,杜阙该死,你们都该死!”
缀锦尖叫着拿头去撞方云英,只一下,方云英如纸扎人似的,轻飘飘跌下去,他坐在素云的画像上,狂笑不止。
元月咳嗽了几声,火辣辣的喉咙里渐渐感觉好些了。
缀锦惊魂未定,拉着她撒腿就跑。
“缀锦,”她扣住桌角,稳住身形,“我还有话没说完。”
不给缀锦劝的机会,她蹲下身,朝方云英伸出手:“方公子,起来说话吧。”
笑声戛然而止,她坠入一道惊疑的目光中:“你不怕,你不怕我杀了你?”
她说:“你要真想杀我,何必等到现在?”
方云英嘲弄牵唇,避开她的手,坐回椅子上:“我分得清是非黑白。罪魁祸首是杜阙,你也是被蒙在鼓里的人。”
元月面朝他坐定,招呼小二进来上两壶好茶,又叫缀锦给小二几钱碎银子,算是毁坏物品的费用了。
“方公子,今时不同往日了,你的怨恨还得忍着。”她有一下没一下敲着桌子,“卫国公府家大业大,你一旦出个好歹,可不白白便宜了旁人?”
素日人们提起方云英,都得夸赞一句翩翩公子,不过几个月,他便判若两人,何曾看得出翩翩公子的气度?想来魏氏的死、外室与外室所生子女,对他的打击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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