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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月所乘马车驶离宫门之时,杜阙正静坐在寝宫内对那个月兔香囊发怔,吴守忠在殿外踱来踱去,可算按捺不住,掀帘子缓而轻地走近那道仿若入定的人影。
“陛下,这个点估摸着娘娘还没走远,您要去送的话还赶得上……”那香囊吴守忠认得,自然明了当中的含义,就是这样,他才敢进来说嘴,他笃定,杜阙是舍不得的,而究竟缘何临时变了卦,无从得知。
杜阙低头望着手中之物,嘴角上扬起一个若有若无的弧度,吴守忠姑且将其解读为挣扎过后的苦笑、面对既定结局的无力。
“不送了,让她了无牵挂地去吧。”杜阙敛了笑,揣起香囊,面容重归素日的一丝不苟,周身散发着拒人于千里外的气场,“你去把孙瓒和庆王找来,朕有事同他二人商榷。”
随着香囊的“尘封”,吴守忠欲劝解的心思戛然而止,连忙应声,着手去办。
由于杜阙身子不便不能太过劳心劳神的缘故,最近庆王、孙瓒两人一直在宫里分担朝中事务,夜间也宿在宫里,故而,从去请到把人请过来,仅费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
等人入殿后,杜阙撤走殿里所有伺候的人,吴守忠也不例外,只留请来的两位面面相觑,说得准确点,其实是庆王拿不定主意老往孙瓒那儿使眼色,孙瓒早有心理准备,并不以为奇。
“叫你们过来,是有件事须知会你们。”杜阙用指甲点一点书案唯一摆放着的灿金色帛书,示意他们自己取来观看。
庆王与他关系淡泊,无意开这个头,于是比出“请”的手势来让孙瓒。
孙瓒心知肚明那帛书是为何物,老大不忍去揭晓答案,止步不前。
两人你推我让的举动尽收杜阙眼底,他笑了笑,拿起帛书朗声诵读。
话尽,庆王的脸色难看到一时分辨不出任何表情来;反观孙瓒,一派淡定,末了只道:“陛下当真决定让位给庆王了?”
这话轻飘飘地吹过庆王本人的耳边,却重重敲醒了他那颗停滞不动的心脏:“这如何使得!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你比朕,更适合当这个皇帝。”杜阙生平自负到极点,绝不会轻易承认自身比别人不足,如今亲口讲出这话来,昭示着让位给庆王的决定,已无转圜余地。
皇位无人不觊觎,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庆王偏是这个特立独行的。
他最厌恶权力纷争,一心归隐山林避世,此次若非事关家国存亡,断不会插手,这时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皇位,自是千万个不愿意,始终声称自己无德无能,不足以担此重任,还请杜阙再三思量。
“朕意已决,无须思量。”杜阙的态度亦十分强硬,先后看了看神色各异的两人,挥挥手道:“去吧,朕有些累了。”
庆王仍欲为自己的理想争取一番,孙瓒眼疾手快,及时以话切断:“臣等告退。”
言罢,转首向外。
见状,庆王姑且死了心,跟随孙瓒一步步走出大殿。
甫一出来,庆王便加紧步子撵上孙瓒,将人扯到一边来,道:“世子对此如何看待?”
孙瓒直抒己见:“陛下自有考量,庆王何必再三推辞,又何必妄自菲薄?”
庆王被堵得词穷,眼看孙瓒走开好几步,才又追上去拽住:“本王实在不是那块儿料,陛下的决定,未免太过草率。世子和陛下素来亲厚,去劝上一劝兴许能让陛下回心转意,世子……”
“没用的,这事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庆王早些准备吧。”孙瓒一语驳回,拱一拱手,去得大步流星。
庆王背着手在原地转了好几圈,叹了不下十次气,懊恼离开。
与此同时,长安街景已在元月等人的眼帘中展露一角,定睛,川流不息;侧耳,人声鼎沸。
——久违的烟火气。
“姑娘,您瞧,”同坐一车的缀锦伸手指向窗外一处,“大热天的,怎么排了这么多的人?”
元月循着手势望过去,果见一条蜿蜒曲折的长龙横亘在前方,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场面很是壮观。
“许是京城又开了什么新店面,人们都拥来凑热闹的。”她并不放在心上,抬声向外头的车夫吩咐:“到前边走慢些,千万不要碰着人。”
车夫应是。
走马观花半路,元月只觉眼睛十分疲累,遂放下车幔来,瞑目养神。
冷不防的,稳坐的身姿猛地向前一滑,幸好缀锦搀扶得及时。
“怎么了?”兜住身形后,她冲外询问。
车夫的声音听起来甚是急切:“这些人拦着不让走,非要见您。”
缀锦及时接住话:“奴婢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元月点头:“也好。”
不多时,缀锦猫腰回来,乐淘淘道:“外边的可不是凑热闹的,全是前些日子无家可归的百姓。他们听说您要走,特地赶来送您一程。”
元月失笑道:“那是应该见一见。”
言讫,起身揭开车帘,不期视线被一张童颜填满,凝目一看,竟是青儿。
她忙走下车,半低着腰握住青儿的小手,惊喜道:“又见面啦,青儿妹妹。”
青儿反用两手抱住她的手臂,晃了一晃,噘着嘴道:“姐姐,你真的要离开吗?”
元月笑道:“是呀,不过还要等些日子才走呢。”
“姐姐能不能不走?”青儿耷拉着头,闷闷不乐道。
青儿娘忙拍了拍青儿的肩膀,压着嘴角制止:“胡说什么呢,在家时怎么教你的?”末了又给她赔不是:“这孩子,没大没小的,娘娘千万别怪罪……”
元月道:“青儿也没说什么,我怪罪什么。还有,我已不是皇后,你不用这般处处小心。”
青儿娘却是不敢造次,笑意几乎蔓延至耳根:“不是皇后娘娘也是贵人。您的大恩大德,我们大家伙全都记在心里,到死也不敢忘。”
后面站着的人们齐声应和:“贵人的恩情,我们不敢忘。”
元月万分无奈,又有些不好意思,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朗声道:“我只是尽我的本分,况且也没帮上大家多少,大家不必对我感恩戴德的,更不用一直记着我。大家都散了吧,免得在大日头底下中了暑。”
人丛中陆续炸出各色话语:
“贵人娘娘心善,但我们一家可不能忘恩负义,当初要不是娘娘家的粮食,我们早就饿死了。”
“那会儿我家老头子突然倒在地上喘不过气来,是贵人拖着病躯将郎中及时请了过来……不然呐,老婆子我现在怕是连眼睛也哭瞎了。”
……
发展到后面,四面八方的声音竟默契地汇聚一处,直上云端:“贵人娘娘恩泽深厚,我们没齿难忘!”
等动静停歇了,元月微微笑道:“大家的心意我都知晓了。大家伙家里都忙,我这儿也该出发了,都回去吧。”
视线一一扫过交叠的面孔,她弯着腰对青儿说:“青儿,今后认认真真上学,快快乐乐生活,不要惹你娘生气。以后有机会,我亲去你家看你。”
青儿乖巧点着头。
抚了抚青儿的小脑瓜,元月直起来看向青儿娘:“你一个人带孩子,很是不容易,我会时常打发人去看望你们娘儿俩的,有什么困难一定得及时说出来,别不好意思藏着掖着。”
青儿娘眼里闪动着泪光,不停道谢。
要交代的悉数交代完毕,元月转身榻上马车,半截身子刚进到车里,便听得身后响起一片嵩呼:“贵人娘娘,一路平安。”
当中夹杂着一个稚嫩的声线:“姐姐,我等你回来!”
元月感慨万千,却不曾停留,将下半身也埋入车身,叫车夫:“走吧。”
马蹄飞驰,尘土飞扬,终画下一个句点。
元府外,以元嵩、许夫人为首的一众人纷纷摩拳擦掌,翘首以盼,当风裹挟着阵阵哒哒声拂面而过时,所有人皆不自觉屏住呼吸,目光锁向一个点。
“是小月,是小月回来了!”许夫人跺了两下脚,激动到几乎失声。
元嵩寒铁般的面容浮现出丝丝柔软,虽不言不语,但双目始终不曾离开御风奔驰的那匹枣红大马。
“吁——”车夫收紧缰绳,跳下车来,后边紧跟着的那辆车也缓缓站住。
“老爷,夫人!”停在前面的这辆里急匆匆蹦出一个桃粉色的影子,那影儿冲元嵩夫妇招了招手。
“让让路吧,缀锦姑娘。”粉影之后是青影,非旁人,恰是在场所有人望眼欲穿的主人翁。
缀锦吐吐舌尖,避向一旁。
许夫人甩开身侧的元嵩,冲将上去,牢牢接住一头扎过来的元月,抽泣盖过了笑语:“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一时,随行的碧春、丽萝也拾掇了包袱自车里出来,参与到这久违的团圆之喜中。
“起了个大早赶路,肚子早就空了,不知您为我准备了什么山珍海味啊?”元月故意收着情绪不叫自己落泪,怎奈许夫人悲悲切切的,料想再这样下去,破功是早晚的事,因此忙忙找回自己的主心骨,嘻嘻笑道。
许夫人转悲为喜,挽着她的手,丢下众人径直回府。
饭桌上,琳琅满目,眼花缭乱,元月拿起筷一通席卷。
吃了不少,肠胃不好消化,饭后便到后园子来散步消食。
绕了一个来回的时候,遇上了满头大汗的碧春,手里还捏着一封信。
“姑娘,八公主身边的翠墨才刚送过来一封信。”碧春呈信过来。
瞥了眼信封,上头落有几个娟秀小楷:元月亲启。
元月想,自己的卦果真不错,这不,杜韫的答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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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卷 万象始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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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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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上只寥寥几句,大意为:好意心领了,等几时撑不下去再寻求帮助也为时未晚,并且请求元月,不要试图寻找她藏身于何处。时机成熟,自有相逢时。
元月垂目低吟:“自有相逢时。”
碧春没听清楚,问:“您说什么?”
缀锦也没弄明白,眼光跟随碧春的停落在元月身上。
“山高水远,终有相聚时。”将信塞回信封,她不顾摸不着头脑的两人,信步离去。
岁月如流,元月出发的日子到了。
三伏过后的第一个早晨,元府外密密麻麻围了数十双脚,脚踝贴着脚背,脚尖抵着脚跟,别有一番趣味。
“小月,别忘了时常给家里写信。”其中那双穿着白底青边绣鞋的脚,便是许夫人的,她天生长了对小脚,不止走起路来不方便,去成衣铺子里也常选不到合脚的鞋子,因此,女红远超其他世家大族的夫人。
“记着呢,”元月皱皱鼻头上的肉,拽了拽肩上斜挎着的包袱,然后举出两个指头来,“一个月两封,您和爹没日没夜地唠叨,我耳朵都起茧了。”
元嵩顿时沉了半边脸,胡须翘起来几根:“没良心的,缠磨着我和你娘两个老东西撂了话,就嫌我们烦了?”
一向站在她这边的许夫人今儿去了元嵩的阵营,跟着一起数落她:“你爹这话很是。我们当初就该铸把大铁锁,把你锁回房里,省得你丢下我们两个老不死的四处游逛。”
元月作势捂耳朵:“你们俩,仗着人多来欺负我,我不跟你们计较。”说着,走出人堆,向后边巴望着的一张张面孔挥挥手:“我走了,再晚赶不上船了。”
许夫人、元嵩对叹一声,举高手臂摆手:“路上注意安全,遇上难处别逞强!”
缀锦、碧春、丽萝三人也摇手大喊:“姑娘,早日回来!”
元月回眸笑着回应:“知道啦,回去吧——”
无人挪步,惟元月,潇洒远去。
直到再也望不见那抹瘦小却毅然的倩影,元府一众人方垂头丧气地回府。
场面复归寂静后,一个鸦青色长影自元府墙角处走出,秋风缠住他高束的发丝,带动自然垂落的发尾摇曳生姿。
红日攀升,高缀上空之时,他还在;
红日西移,湮没天际之时,他不动如山;
银钩倒挂,寒光遍洒之时,有一人与他并肩而立。
“人走了整整一天,你眼巴巴站了一天,何苦呢?”来人却是孙瓒。
疑问抛出去良久,除声声虫鸣外,却别无其他动静。
孙瓒咂嘴摇头:“三省啊,不是兄弟挖苦你,你早早拟好了罪己诏,早早定下了传位之人,偏偏拖了一个多月,敢情人家一年不动身,你就一年不公之于众呗?你不是言之凿凿地承诺彻底放下,而人家也不稀罕你了,你搞这么多花样不觉得丢脸面啊?”
答复孙瓒的依然是无边的静谧。
“你该不会天真地以为你退了位,元月会丢下来之不易的自由,跑进宫来安慰你吧?”孙瓒讥笑,顺手拍了把身边人的肩膀,“瞧瞧,你这右手也废了,皇位也即将丢了,你凭什么认为,元月会为你驻足?凭你偷偷摸摸目送她离开,还是凭你死活憋着不肯言明的不舍?”
一顿嘴炮终于起了作用,孙瓒的脸上射过来一记冷眼,同时搭出去的手被用力推落开来。
“怎么?觉得我说话不中听?”孙瓒挑眉,挑衅之意尽显,“光跟我发脾气有什么用?有本事去追上那个把你治得服服帖帖的人说个明白啊,总好过像个小寡妇似的,日日夜夜将自己关在御书房里自怨自艾吧?”
“……来不及了,今生今世我再也入不了她的眼了。”杜阙低头,屈膝靠坐在墙根前头,放低肩膀,让右手指尖触地,反复抓了几下碎石子,却无论如何也拿不起来,“我现在什么都不剩了,还怎么能配得上她?”
孙瓒垂目看了看身上崭新的月白锦袍,吐出一口惋惜之气,随后就地坐在他身边,一手拾起他眼前的几块石子,通通扔到远处:“你能不能开开窍啊?元月但凡是个贪图荣华富贵的,何故放着母仪天下的皇后不当,非得只影南下?南边比京城差远了,这一路上指不定多艰难。这样的苦,她一个弱女子尚且能吃,反而你一个大男人,为了点破事婆婆妈妈的,像话吗?”
杜阙惨淡一笑:“如果没有我的偏执、自私,她本该过着最耀眼的生活。今时今日的痛苦,全是我给她带来的。这样的我,又如何有脸面再去见她。”
孙瓒注视了他半晌,拍拍灰尘起身:“既如此,你也住赖在此地伤怀了,回宫去吧,准备准备明日的让位事宜。完事了再觅一块儿风水宝地,以死谢罪。”
说罢,又补充一句:“噢,别忘了临死前把太极宫那颗长到一半的海棠树连根铲了,以免让新陛下看着心里膈应。”
杜阙静默无言,头微微下放着,月光打在他的眉宇之下,冷寂十足。
耐着性子等了好一阵,孙瓒嗤笑出声:“三省,你那么骄傲一个人,为何一碰上元月就低到尘埃里了?你能不能豁达一点,有什么事敞开来说,别拧巴。既然舍不下,你倒是跟元月表达出来,躲躲藏藏的,有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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