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说,胸口里的气越不顺,孙瓒恨不能揪起他来给他两拳,好叫他清醒清醒。
“元月心里是装着你的,纵然你眼拙看不出来,我身经百战,却是看得一清二楚!”
好似抓到救命稻草,杜阙瞬时抬起头来,将信将疑。
孙瓒的心里总算好受些,戾气稍稍收敛:“你别高兴得太早,今儿她对你还留有一丝情意,不代表明儿遇上别人后仍对你念念不忘。大齐地大物博,人才济济,英勇儿郎数不胜数——你自己掂量着办吧。”
一语尽,孙瓒撇下他就走,看似果断,实则心里暗暗盘算着这剂猛药够不够剂量,足不足以重新激起他的斗志。
直走出了元府所在的巷子,另有一阵脚步声扰乱了脚下的节奏,微微斜着眼扫上一扫,恰是一道冷峻的轮廓,孙瓒提着的心登时放回了肚子里。
“如何?打算就此放手,还是争取一把?”孙瓒一问。
杜阙未予以答复,然而当永兴二年变作天佑元年那日,他用行动说明了一切。
六皇子府外,一片萧疏,孙瓒就在这满目荒凉中,看着杜阙的影子被日光拉得又长又高,而后淡到颜色全无。
*
永兴不再,天佑将启的讯息,元月是从同船一个年纪稍小她几岁的姑娘嘴里听来的。这姑娘姓何,衣着打扮不凡,谈吐举止大方,料想也是位富贵人家的千金小姐。
“哎嘿!”后肩冷不防砸上来一只手,惊断了她临窗赏海景的心思,转首,正迎上一张挑眉扬唇的面庞。
“何姑娘。”元月笑着点点头,尽管笑意有几分勉强。
何尔若手扶着桌角,自然而然到对面坐定,脚尖不住点地,发出有规律的“噔噔”声。
“元姐姐在看什么,看得那么入神,竟连我过来也没察觉?”盯窗在外寻觅半晌,何尔若蹙眉发问。
元月大大方方回:“我几乎没有见过海,好奇得很,所以趁这个机会好好解解眼馋。”
何尔若恍然大悟:“我给忘了元姐姐你是从京城来的了。”旋即往前凑了凑:“姐姐目的地是金陵,刚好我家在金陵。等船靠岸,姐姐不若跟我回家去住,我必定好好招待姐姐。姐姐想去哪儿逛,想品尝什么好吃的,通通包在我身上,怎么样?”
与何尔若相识不过十几个时辰,元月实在不好意思承这番人情,遂抿嘴笑道:“不用了,我自己找一个客栈落脚,慢慢游玩就行。”
何尔若撅起嘴嘟囔:“元姐姐是嫌弃我话太密了,所以才不愿意让我尽地主之谊吗?”
“这可就冤枉我了。”元月忙摆手辩解,“我长你几岁,本该我来照顾你,自坐上船,处处都是你帮衬我,我已是很过意不去了,还怎么好意思再麻烦你陪我四处游荡。”
“不麻烦,我高兴还来不及呢!”何尔若顿时喜笑颜开,话音也高了几度,“我家中只有一个哥哥,哥哥整日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捣鼓那些乱七八糟的闲书,没工夫理我,也没有姊妹,爹娘又忙着到处做生意。我一个人在家别提多无聊了。元姐姐你若能来家里住上些时日,我夜里怕是会笑醒呢!”
元月却是锁眉道:“何小姐,我说句不该说的,你也该防着些人,万一碰上个有心人,人还没套你的话,你便一股脑倒了个干净,到时候怕你哭都来不及。”
何尔若挠头笑着:“我这不是信任姐姐你吗……姐姐放心,你的话我牢记在心,以后再遇上不认识的,我保准半个字也不多说。”
说完,双手托腮,眨眨眼,楚楚可怜道:“姐姐,就和我回家去,让我好生招待你,好不好嘛?”
元月当时没松口,待船进入金陵的地界,正收拾包袱时,忽见何尔若指挥着贴身婢女冲将进来,飞快夺走了眼前的包袱。
欲拦,又被何尔若抱住胳膊撒娇。没法子,只好答应了。
被挽着手下了码头,胳膊上贴着的温度突然抽离,一侧目,但见何尔若正高举手臂遥冲前方挥舞着,脸上满是雀跃,嘴里高喊:“哥哥,我们在这儿!”
顺着一路找过去,有一个通身银白的瘦高影子自人海中悠然走出,泼墨长发随意以同色调的发带扎起,迎风招展着。
虽看不清面容,却无端觉得,此人生得定差不了,毕竟此人的亲妹妹是难得一见的美人。
“何千钧,你能不能别磨磨蹭蹭的,就这么一小段路,你打算走多久啊!”何尔若受不了亲哥慢吞吞的性子,垮着脸催促。
语落,何家兄妹刚好面对面。
而元月适才的猜想,也得到了印证,这人果真一表人才:面若桃花,目若星辰,即便放在京城那堆公子哥儿里,也是数一数二的。
“去了趟京城越性没大没小了,怎么跟你哥讲话呢?”何千钧抱住双臂,对不住翻白眼的何尔若挑眉。
“我懒得和你斗嘴,今儿我可带了一位贵客来。”何尔若主动让一步,拉住元月的手抬高下巴介绍:“这是元姐姐,京城人士,特来金陵游玩,从今儿起在家住。”
忽而话锋一转:“何千钧,我警告你啊,安分点,别打元姐姐的主意,否则……”说着伸出拳头来在何千钧面前晃晃。
何千钧一笑,转眼打量他妹妹口中的贵客,猝不及防和笑吟吟的元月触上视线,又立马错开眼,喉咙里咳了两下,一面转身,一面道:“回家。”
“切。”何尔若撇撇嘴,转脸安抚元月:“姐姐别放在心上,他这人就这臭毛病,以后别理他,也别跟他搭茬。”
元月很是尴尬,干笑道:“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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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金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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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府宅子气派极了,放眼望去,足足占了小半条街。进到里边,更觉得扑朔迷离,一道上七拐八绕的,走得腿脚都酸了,才摸到内院的大门。
元月不由得暗暗推测起何家的身份来。
何尔若说,何家父母四处奔走做生意,而寻常做生意的,府邸远不及何家这般令人咂舌,饶似当初在京城呼风唤雨的七皇子,较之何府,亦稍逊一筹。
阔气至斯,莫非……是皇商?
“元姐姐,咱们到了。”何尔若脆生生的声儿中断了脑海间的浮想联翩,她不动声四下打量着,脚下所站着的这块土地上,挨挨挤挤地植着凤尾竹,风勾动竹影左右轻舞,袅娜多姿。绿茵茵之间,朦胧现出一排屋舍,偶有人影闪过。
“何小姐……住在此处吗?”之所以有此一问,乃因通过这几日同何尔若的相处来看,她是个欢脱的性子,嘴巴能张着绝不闭着,一天到晚说不完的话,这种开朗活泼的性格,怎么看怎么与这凤尾森森的画面都不大和谐。
提起这茬,何尔若的话匣子又大开特开来:“姐姐也觉得这阴森森的院子不适合住人是吧?我也是这么说,可拗不过我爹。我爹嫌我太好动好说,上个月从京城回来以后,非让下人把我的东西挪到这儿来,还给我定下了规矩,什么早晨起来必须到前边那个亭子里坐着,面朝竹林高声朗读昨日夫子教的文章,读上两遍再默写,晚上吃饭前还得重复一次,美其名曰:要学习竹子身上坚韧不拔、谦虚谨慎的品性。简直快要了我的命了。”
元月忍不住露了笑:“想不到何老爷竟是一位如此风趣之人。”
何尔若懒懒摆手:“风趣谈不上,我只希望我爹看在我这一对乌青眼的面子上,赶紧收了神通,准我仍回旧院里住去,不然,早晚有一天我要被折磨疯。”
由于是边走边聊的,何尔若这厢吐完一轮的苦水后,刚刚所见的那排房屋已近在眼前。
里面的下人闻知自家主子回来,纷纷丢下手中的活儿,满脸是笑出来相迎,这一迎,自然看见了元月。
“这是元姐姐,我的贵客,今儿起,她和我一块住,你们速速去把隔壁收拾出来,那间屋子敞亮。”何尔若粗声粗气吩咐。
下人们忙着手开始洒扫。
何尔若盈盈笑牵住元月的手,往自己屋里带。
入内,接了下人奉上来的茶水,一边浅呷,一边听何尔若天南地北地畅聊。
她细数了何千钧各种不厚道事迹,又千叮咛万嘱咐,叫元月哪怕半个字也别搭理他。
元月忍俊不禁,嘴上应付着。
“元姐姐,你莫以为我是在危言耸听。”何尔若讲得口干舌燥,抓起茶杯来猛灌茶水,咕咚咕咚几下,杯中的水位线已到达最底端。
消渴之后,把脸凑过来,神神秘秘道:“在码头,他看你躲躲闪闪的模样,我当时就知道他心里有鬼。我也不是损他,姐姐你生得跟月宫里的仙女似的,人还这么温柔,我哥那个不靠谱的,半点也配不上你。”
一顿夸令元月十分难为情,她微笑点头客套:“大约是你看差了,我看何公子对我并无他意,而我也没有你口中那般好。”
何尔若则坚持己见:“元姐姐你不了解我哥,这里边弯弯绕绕不少,一时半会说不明白。总之,甭管他对你怎么献殷勤,你只别理会他。听我的,准没错。”
眼看话越说越长,元月再不发表意见,干脆道:“好,全都听你的。”
本以为这事了结以后,何尔若会合上嘴巴消停一时半刻,然而,她又立时换了个话题,喋喋不休:“姐姐,你家在京城什么地方啊?我也在京城住了小一个月,你说出来也许我知道呢。”
登上船后,元月便有意隐瞒自己的身份,对家中情况一概不谈,若真问起来,则含糊遮掩过去,这何尔若恰是个大大咧咧的,性子来得快去得快,因此没硬追究。
“京城大了去了,光住人的巷子就不知道有多少个,连我这个自小在京长大的尚不能走遍认全,何况何小姐只待了个把月。”她笑道,不正面回答。
何尔若认同道:“也是,料想你告诉我也是白搭。说来都怨我那表妹,忒过惫懒,我千里迢迢过去,就带我在他们家府邸周围转了转,剩下的日子不是在府里憋着尝各种吃的,就是陪她听人在树荫下说书、看杂耍。到离开的日子,竟连城门在什么方向都摸不着。”
不及元月搭腔,她拍拍大腿,起身走向床边立着的那口大箱子,揭开盖子伸手进去翻找一通,拽出一本一寸来厚的蓝皮书,笑嘻嘻退回来坐着,随后将书掷到桌上给元月推过去:“元姐姐,这是临别前我跟我那表妹讨来的,这几天在船上我见你时常捧着书看,这书,我猜你肯定喜欢。你赶紧瞧瞧。”
元月皱着眉头,依言掀开书皮往下扫了几行,又翻到后边晃了几眼,眉开眼笑道:“你猜中了,我果真喜欢。你这位表妹倒同我一个兴趣爱好,可巧了不是。”
书上尽是些零零碎碎的奇闻异事,可谓正中元月下怀。
“那敢情好,表妹她姓宋,有个极好听的名字——知韵,以后有机会介绍你们认识认识。”何尔若欣然道。
“你这小鬼头,又在背着我耍什么花样?”一道慵懒的声音自门外飘然而至,截断了屋内两人的说笑。
元月合上打开一半的书,将腰杆再往直挺了挺,眼睛注视着门口,只见先后有两只乌黑描金边皂靴踏了进来。视线上移,一袭天青色云纹锦袍,腰束一根白玉腰带,再配上那如画的眉眼,直叫人忍不住多看上两眼。
“何公子。”她顺从心意让目光多停留了片刻,随即站起来含笑颔首问候。
这回何千钧没再忽略她的问好,淡淡一笑:“元小姐不必多礼。”但眼神却似先前,飘忽不定。
元月不觉得有什么,毕竟自己在别人府上打搅,人家有意见很正常。
“你不在你的院子里温习功课,跑来我这儿做什么?”何尔若窜起来,绕到何千钧的身后,按住其后背一个劲儿地向门外推,“好心劝你,趁爹娘没回来,赶快翻开书好好看看,免得被爹娘问住,像上次臭骂你一顿。”
何千钧单手扒住门框,轻轻一旋身子,躲开何尔若的推搡,径直朝屋里来,边拿起桌上那本书,边冷笑:“你还好意思奚落我?我倒要看看你不远千里带回什么正经书来了。”
“何千钧,你松开,那是我送给元姐姐的!”何尔若一脚上前,张起手臂来欲抢夺。
何千钧眼疾手快抬高手臂,仗着身高优势俯视着一脸气急败坏的何尔若,眉峰轻扬:“给我看看又不少不了你一块儿肉,何至于这么小气?前些日子你来找我讨银子使时,可不是这个态度。”
“何千钧!你耍无赖!”何尔若蹦蹦跳跳几下,眼看近在咫尺,却是够不着。
“我是你哥,别老一口一个何千钧的,”何千钧用空着的手扣扣耳朵,“让你元姐姐听着,脸上不害臊啊?”
突然被点到名,元月有些错愕,干巴巴笑了两声,指指外面:“我出去走走,你们继续。”
“元小姐。”方挪开几步,余光之中忽而闪入一个侧影,“你初来乍到,恐怕还没吃东西呢吧?我正好要去如意楼用膳,不介意的话跟我一起去?”
将将启齿,又一个影子闯入眼帘:“元姐姐不去,她与我在家吃,要去你自个儿去。”
“何尔若,我问你了吗?我问的是元小姐。”
“元姐姐是我的客人,自该由我接待,干你什么事?用得着你咸吃萝卜淡操心?”
“我是你哥,你的客人自然也是我的客人,我问一问有什么不对?”
“哼!别以为我不清楚你藏的什么心思。何千钧,我告诉你,趁早收起来,不然等爹娘回来我定给你捅出去。”
兄妹俩一左一右争执不休,元月夹在中间,耳边嗡嗡的,很是不好受,于是倒后一步,分别赔笑:“何小姐消消气,我哪里算得上客,顶多是一个蹭吃蹭住的,你不用兴师动众的。何公子,全是我的不是,惹得你们兄妹剑拔弩张的……如意楼就算了,不给何公子添麻烦了。”
何尔若环抱着胳膊,对何千钧丢了个洋洋得意的眼神:“听见了吗?元姐姐不去。”
何千钧嘴边噙笑,侧身睃了眼元月,道:“元小姐太过客气,我与她一天不斗上几回嘴,是不肯罢休的,元小姐不必往自己身上揽责。至于如意楼,元小姐若哪日想起来去,只管让下人叫我,我奉陪到底。”
说罢,伸手揉了把他妹妹的头顶,信步而去。
何尔若气得面色通红,用力抚平被弄乱的发丝,冲早已走远的背影比了个鬼脸。
闹了这么一场,元月几乎无地自容,恰逢下人来回说隔壁的房间已收拾立整,遂借机告别何尔若,来到隔壁屋子,径直到书桌边坐下,拿起桌上现成的笔,在铺平的纸上写下家书,装入信封,打算等会出门寻家邮驿寄出去。
用过午膳之后,随何尔若坐马车找了家邮驿,把寄信一事办停当,之后便在街边款步而行,走得热了,正巧前面右手边有一家茶楼,便直奔那儿去。
脚下刚挨着门槛,何尔若陡然顿住不走了,一问究竟,却听她低声念叨着一个三个字:沈公子,而双眼直勾勾盯着前方肩并肩迎面走来的一男一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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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客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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