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此人为杜阙,是办不到用右手来借力起身的。
那人并未踩入她的陷阱,持剑的手一用力,盈盈而上,之后,收剑回鞘,别在腰间。
全程沉默寡言,惟对她抱拳摇了摇头,潇洒远去。
元月甚至形容不上来此时的心情,待视野全然被幽暗吞灭,离魂归体,叫上呆呆愣愣的车夫继续赶路。
回城的最后一段路上,如浆糊般的思绪豁然贯通。
是不是他,为何是他,真有那么重要吗?即便亲口确认了,不过是自寻烦恼,倒不如糊糊涂涂的。
至于以后的事,大可留待以后再烦恼,当下首要的任务是赶紧找一家靠谱的客栈落脚,吃顿饱饭,再舒舒服服歇一宿,为第二日的南下之旅,养足精神。
饭饱睡足后,元月背上行囊登船一直向南,此行的目的地是泉州。
杜衡一家在与泉州一城之隔的虞州安顿了下来,日前信上说,已经开始着手动员所在村落里的人把自家孩子送往杜衡家来认字念书了,思想工作做得还算顺利,预计再有个把月便可正式开学。
元月深感神奇,自小和杜衡一起长大,以前都是聚在一块儿谋划哪里的吃食美味、何处的说书精彩,从未设想过有朝一日会变成大人们那样严肃认真。
因此,她迫不及待想去开开眼界,看一看“长大”以后的杜衡是什么样的。
金陵同泉州,相隔甚远,走水路保守估计也需个十多天,好在元月离家前把一应可能性皆想到了,除必不可少的盘缠以外,卷了好些珍藏的话本子带来。
是以,这一路,倒也过得逍遥自在。
兴许是过得太过无拘无束,伙食又太丰盛,还缺少动弹的缘故,行程过半的时候,元月病倒了,吃什么吐什么,哪怕半口水也难以下肚。
所乘之船并非客船,而是商船,专门来往于沿海城池,以收售海鲜为生,郎中什么的着实稀有,这可把她愁坏了。
船老大比她还急,日日来得殷切,他这可是正经船只,干的正经生意,全家老小就靠此过活,万一不幸闹出个是非来,说都说不清。
元月很是难为情,捂着才翻江倒海过的肚子勉强从床铺上起来,冲船老大含愧道:“都怪我没个分寸,耽误大家了……”
船老大五官快挤成一团,又是摇头又是叹气:“没法子了,我这就把船上的人都召集起来,问问哪个会诊脉的。”
说完,匆匆走了。
元月感激不尽,回头把被褥铺平,就这个功夫,船老大领着一个一眼眼熟的身影回来,她顿时被惊得说不上话来。
来者恰是几日前为她解困之人,衣着打扮跟那日所见如出一辙。
船老大以为她是在为这根来之不易的求生稻草而惊喜,忙道:“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我一出门正撞见这位公子,这位公子就通医理。”
语毕,赶紧搬了个凳子请来人坐下替她把脉。
元月没有抗拒,乖顺地将胳膊送出去,眼睁睁见那人的左手指腹碰上皮肤。
悬而未定的心,慢慢着了地。
非巧合,非缘分,此人,冲她而来。
……是杜阙。
船老大哪能弄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一心只念着她的病情重不重,会不会一命呜呼了。
“公子,这姑娘得了啥病?要不要紧啊?”
杜阙收手,沉沉道:“积食,喝服药通一通便可。”
船老大长舒一口气,可转念间,难题又来了:“哎呀,这可遭了!船上没有药材,这茫茫大海的,上哪儿找药啊!”
“每日按两次相应穴位也奏效。”杜阙淡然道。
“那我就放心了。”元月适时接话,“请公子赐教,具体按何处。”
杜阙未立时答,而是转眼看了看船老大,那眼神好似在撵人离开。
船老大怔了片刻,半是怀疑半是糊涂地走了。
久违的单独相处,令元月怔忡无比,暗暗思量他支走人的用意。
“中脘穴,脐上四寸。”疑惑间,一个冷漠而低沉的声音自面具底下送出。
她晃了下神,后知后觉照着他的话在肚子上比画着。
原来是自己多疑,他这回安的是货真价实的“好心”。
看她比对了位置,杜阙又道:“涌泉穴,脚底……”
“这个我晓得,脚底心。”元月截断那后半部分话语。
他点点头,转首告辞。
”……公子,多谢你,两次出手相助。”元月向他已然越过门槛的背影扬声道。
他故意将面容捂得密不透风,摆明了是不愿意在她面前暴露身份,不愿让她为难。
既如此,她自当予以配合,只当他是位江湖侠客,帮她,是为心中正义,无关其他。
对彼此都好。
杜阙的身形微微一顿,道:“举手之劳,不必挂怀。”
随后,像上次一般,落落而去。
秋分这日,船抵达泉州。
元月依计划于泉州城内休整两日,打听到有一群去京城做生意的客商刚好要在虞州城内收一批货,然后才北上。于是,她出了几两银子的路费,搭人家的车队,赶往虞州。
南边多山,路途不甚顺利,变故频发,幸而车队卧虎藏龙,遇上难题便解决难题,终于三日后,顺利进入虞州城。
杜衡接到她要来的信儿,一早等在城门口,见车队入城,笑怎么也藏不住,忙向探出头来四处观望的人挥手:“阿月,这儿!”
元月赶紧叫停车子,和同行来的人到过谢、告过别,飞奔向路边的杜衡。
友人相见,分外兴奋,各自心中皆憋着说不完的话。
杜衡提议,不急着回去,先找家酒楼,点一桌子菜,边吃边叙旧。
元月满口答应。
“快尝尝,正宗的虞州口味,保管你在京城没吃过。”杜衡把一盘烧鹅推到她手边,笑吟吟道。
元月夹了一块,送入口中,细细品尝,赞不绝口:“肉质鲜美滑嫩,果然上品。”
杜衡又斟满一杯清水,递给她:“快喝一口解解馋,免得再给自己吃积食,闹得上吐下泻的。”
元月脸一红,打了下她的手背:“就不该把这事告诉你,这可好了,后半辈子的小辫子给你拿住咯。”
“什么小辫子,分明是有人对你的一片赤诚。”杜衡弯弯唇,意有所指。
这里的弦外之音元月何尝听不明白,她却是叹了口气:“现在,我没心力思考那么多,以后再说吧。”
历尽艰辛才将过去那些不愉快的记忆丢开来,何苦再重新拾起来给自己添堵呢?
“我懂你的心思。”杜衡表示理解,“你痛痛快快来了,他呢?有没有继续暗中跟着你?”
这倒将她问住了。
自从那日在船上见过面后,他好似人间蒸发了,她却也没过问,平平淡淡收拾东西下了船,冷冷静静随车队到了虞州。
元月摇头:“我再没见过他,或许,他真正释怀了。”
杜衡欲言又止,终究不忍为她徒增烦恼,干脆岔开话题:“我们那个村子,有些偏僻,进出全是陡峭的山路,你才颠簸了好几日,且在城里歇歇再做打算。”
她的考量在理,元月的确身心俱疲了。
“甚好。”
在城里逗留两日,体力恢复得差不多了,元月便跟随杜衡深入她在大山深处的另一个家。
她所言不假,路果然不好走,路途不过半,马车便已无法踏入,只能凭双脚开路。
“阿衡,这种环境,你是怎么……”元月拼命兜住心中悲观消极,强颜欢笑道。
杜衡抹了把热汗,满不在意道:“你别光看底下的路有多难,放眼瞧瞧这遍山的风光。京城繁华,可难觅此等美景。这样一想,是不是觉得好多了?”
元月驻足,深深吸入这满是清香的空气,心间的浮躁渐渐平息。
“是我目光短浅了,走吧。”她说。
当太阳渐有西垂之势时,杜衡遥遥一指点缀于翠绿之中的点点颜色:“那儿就是了。”
元月眯眼望去,红霞之下,炊烟袅袅而起,如诗如画。
正沉溺于这画中之景之际,来自远方的嬉笑由风荡入耳蜗,敛息分辨,却是一声又一声的“阿衡姐姐”。
再看,杜衡被一个个欢呼雀跃的影子簇拥着,她的脸上写满了喜悦与宠溺。
“好啦好啦,我快要站不住啦。”杜衡两只手不停抚摸着身边凑上来的孩童,很是手忙脚乱。
身为旁观者,元月说不尽的震撼。
阿衡的决定,是对的,是她坐井观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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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鬼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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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衡带她参观的第一个地方,便是三日前方筹办起来的学堂。
学堂是临时的,设在杜衡家的小院中,支了几根木头当柱子,顶上扯了布,布上散落着些许茅草,底下整整齐齐摆着近二十套书桌椅子,看起来很是简陋。
元月旁敲侧击地问过,当时离京前,新帝听闻杜衡欲开设学堂,赏了不少银两作为修建学堂的资金,为何还会如此不成样子。
杜衡一叹,随意找了处位子坐着,口吻无奈至极:“我去孩子们家里‘游说’时,发现每家每户的日子都过得分外贫苦。一家好几口人,顿顿吃稀饭,稀饭里的米一勺子下去也要舀不出几粒。当时我就在想,对于这里的人们,较于认字读书,吃饱饭才是第一位的。因此,皇上赐的银子,悉数被我用来置办家禽、粮油、各色种子等东西,完事之后再均分给村子里的住户。”她耸耸肩,环视周围,“这便是我这儿如此穷酸的根本所在了。”
元月挨着她坐定,一双黛眉蹙得难舍难分:“你能接济他们一时,总接济不了他们一世。日后,你可有个打算没有?”
杜衡浅浅一笑,手心缓缓在膝盖上画着圈:“法子总会有,至于什么时候摆脱现状,那是以后的事情。现在,我只想尽好‘夫子’的责任,悉心教授孩子们读书写字,使他们往后当个明事理的人。”
眼前蓦然晃过适才那群孩童围着杜衡欢喜、亲昵的画面,莫说杜衡本人,元月亦觉得心里好似有春风吹过,暖洋洋的。
所以,杜衡的想法,她能理解。
“我此行揣了不少盘缠,我且忍痛割爱,捐与你一半,助你建一家看得过眼的学堂,安顿你那些乖学生吧。”她眉梢轻扬,半开玩笑道。
杜衡未推辞,起身向她作揖:“那就多谢元姑娘的仗义疏财了。等啥前儿完工了,还得再请你卖个面子,为学堂亲题一副牌匾。”
元月笑推她一把:“属你不正经,使我的银子也罢,还奚落我写字难看。”
相对笑了一阵,杜衡正色道:“讲真的,你帮我想想,该给学堂起个什么名字好?”
元月扶着额头,冥思苦想半日,脑中灵光一闪,眨眨眼道:“就叫凝辉书院,如何?”
杜衡反复念了两次“凝辉”二字,击掌称赞:“好,好!你可真真是我的救星。”
翌日天未亮,元月便被兴致冲冲的杜衡从被窝里拽起来去观摩书院的选址。
那地方依山傍水,确实是块不可多得的风水宝地,一看就是经过一番精心筛选的。
“地儿我都选好了,这下子你可不能反悔了。”杜衡扬起下巴,拍了拍她的肩。
“我们这么多年的交情,你觉得我是那出尔反尔的吗?”元月故作不满,撅起嘴巴反问,然后从怀里取出用手绢紧紧包裹的银票,塞给杜衡,“拿好了,或不小心丢失或被风刮走,再和我不相干。”
杜衡攥着票子,静默良久,启唇道:“阿月,谢谢你。”
不忍再见伤感,她刻意张嘴打了个哈欠,一面回头走开,一面说:“天色还早,我先回去睡个回笼觉,你自个儿杵着吧。”
接下来的日子,杜衡忙得脚不沾地,上午在院子里的临时学堂教孩子们读书,下午则马不停蹄去动土现场监工,晚上也没个空闲,挑灯准备第二天要教授的知识。
元月在旁看着,感慨万千,偏生帮不上许多,惟有花大把时间陪杜夫人及杜锦说话解闷,如此日子也过得飞快,不觉立冬了。
南边气候暖和,冬日下雪的景象难得,不得不承认,她是有几分遗憾的。
遥想在京城时,冬天最大的趣味就是赏雪、玩雪,今年,却是没机会了。
杜衡深知她的心事,忙里偷闲与她坐到一处,问:“阿月,眼看快过年了,你不打算回家看看?”
元月捧着脸,远远望着已具雏形的凝辉书院,拿不定主意。
“无妨。”杜衡一手圈住她的肩膀,“今年不回去,跟我们一起过年,伯父伯母大可心安了。”
元月转愁为喜,反手揽住杜衡:“你盛情相邀,我怎可拒绝,便圆了你的心愿吧。”
杜衡用手指虚空点点她的脸,不明意味扬了扬眉毛,旋即,上手来挠她痒痒,口中放话:“好你个元月,动不动就与我装样子,我今儿非给你个好看!”
“杜衡,你耍阴招!”元月平生最怕痒,跳起来四处躲,“我这就去告诉伯母,告你欺负我!”
说完,一溜烟钻到杜夫人的屋子里。
杜夫人在榻上坐着做针线,听见动静,忙抬起头来查看,不料抬到一半,怀里便多了一个人,正是笑个不停的元月。
“伯母,你快管管阿衡,她要挠我咯吱窝呢。”元月噘着嘴告状。
杜衡慢一步追进来,见状,扶在门框上抹因笑得太过而挤出来的眼泪。
杜夫人算是看明白了,推开元月,拿起针线活来继续做,嘴里念叨:“你们俩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小孩子似的你追我赶,让人看见,脸上羞不羞?”
“不羞,一点也不羞。”元月顺势坐到杜夫人对面,给自己倒了杯清水,一边呷一边拍拍身边的椅子,看向杜衡,“傻子,瞧你满头大汗的,还不快来坐着,叫你那些乖学生撞见,还以为我欺负了你,反过来找我算账。”
杜衡随手擦擦汗,一径过来,正要屈膝坐时,扫过门外的眼光忽然一顿,口里不由“咦”了声。
“你疑惑个什么?难不成你的学生们真应了我的话,找上门来了?”元月觉得好笑,打趣。
杜衡没“反唇相讥”,视线在外面停驻了半刻,才挨上椅子。
当下元月感觉出些许异样,朝她才注视过方向仔细看了看,无甚收获,就没当回事,由它过去了。
时光飞转,除夕夜来临。
与杜衡一家用过年饭后,元月摸着滚圆的肚子去院子里那处秋千上坐着,慢悠悠荡起来。
村子偏远,村里的人们光景又过得艰难,似在京城那样家家放烟火的场面,在此处定是看不到的。
不过,安安静静地迎接新年,却也另有一番风味。
身后时不时传来欢声笑语,她默默垂眸,思绪流转,最后不由自主定格在有关杜阙的那段记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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