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否认,时至今日,她仍无法对过去做到冷眼相待……甚至当初以为的恨,随着他心甘情愿的放手,好似悄然溜走了,剩下的,仅有往昔所度过的美好。
……她一定是疯了,不然怎么会冒出这种可怕的念头。
元月两手抱着肩头,搓了一搓,深深望了眼院门之外,起身回屋。
这村子哪哪都好,唯独夜里寂静到令人毛骨悚然,日前和村口的张婆婆聊天时,张婆婆拉着她的手郑重其事提醒她,夜里没啥要紧事千万别出门,最近村里闹鬼,有好多人走夜路撞见一个满身漆黑的高大人影。有几个胆子大的,上前一探究竟,却发觉那人影根本没脸,前后长得都一个样!那几个村民当即吓得晕过去,再醒过来,直接疯了。一旦问起那天夜里的情况,就惨叫个不停。
彼时元月嗤之以鼻,只说这世上哪里有鬼,不过是自己吓唬自己的,还让张婆婆放宽心,莫想那些有的没的,有这功夫,不如赶紧说服自己儿子同意孙女快些来上学是正事。
张婆婆为孙女上学一事受尽儿子媳妇冷眼,她冷不丁说起来,立时变了脸,嘴角几乎压到了下巴,天也不谈了,一个劲摆手撵她走。
元月满不在意,回来以后该吃吃该喝喝。
不期刚才在院子里,老觉得有一双眼在暗中盯着自己……找吧,除了黑漆漆的路,一无所获;当无事发生,又浑身不舒服。
回屋以后,元月特意多点了几根蜡烛,看着房间里亮亮堂堂的,胆寒的感觉略有缓解。
她本想拽杜衡来陪自己守岁,转念又想,除夕夜本该是团聚的日子,自己把杜衡强行弄过来,这不扫别人的兴吗?于是一咬牙,抱着枕头靠坐在窗前,睁了一夜的眼。
天蒙蒙亮,终于撑不住,一头歪倒,沉沉入睡。
日上三竿,元月揉着睡眼,草草洗了两把脸,直奔张婆婆家去。
张婆婆正搬了一个小凳子在院子里洗衣裳,听见脚步声,仰头一瞅,脸顿时拉得老长,手上搓洗衣裳的动作越发用劲儿。
元月上前,蹲下来堆笑道:“张婆婆,洗衣裳呐?”
张婆婆一声不吭,将衣裳揉成一团,抡起棒槌来狠力砸下去,飞溅的水花打了她满脸。
“张婆婆,我来是想跟您探讨个事,您……”一语未了,张婆婆冷哼道:“我这老婆子,比不上你们城里人懂得多,张嘴闭嘴的全是胡话,不值得信。姑娘见过世面,讲的话我可听不懂。”
“婆婆,那日是我草率,您再跟我详细讲一讲,那个高大鬼影是咋个回事?”元月厚着脸皮磨她。
一听是为这事来,张婆婆瞬间来了兴致,气也消了,抛下棒槌将打听来的有关鬼影的消息尽数告知。
元月越听越精神,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哆嗦。
“啧啧啧,那个鬼好像还是个风流鬼嘞。”张婆婆把座下的凳子往她身边挪了挪,“村东头老王头的儿子前天又倒霉催的碰见了,不过嘛,他那儿子胆量还算可以,没吓晕,还看着那鬼腰间挂着一个布袋子,哦哦哦!城里人管那东西叫什么香囊,一看就是女人用的。”
“现在村里人都在传,那鬼日日徘徊在村子不肯走,肯定是来讨情债的。哎呦呦,真是造孽呦!”
元月一笑,松开酸麻的双腿起立,向张婆婆告辞:“婆婆,我突然记起来出门前忘记给家中写信了,我先回去了。”
张婆婆没挽留,兀自拾起棒槌捶打衣裳。
元月抿唇,转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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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上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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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节前两日,元月提出想去虞州城逛灯会,杜衡恰好有空,欲作陪,她没点头,拍着杜衡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家中事务繁多,外有一个夫子的担子在肩上压着,我一个闲人,最不缺的就是功夫,自己去便可,你且在家忙活你的事吧。”
杜衡再三坚持,她再三回绝,终以她取胜作罢。
当天大早,元月背上前一天夜里收拾好的包袱,带上半天的干粮,与一直送到村口的杜衡挥手告别。
山路曲折,费时费力,她几乎走一段歇一段,原定正午上官道,不想足足延后了两个多时辰,太阳快落山才摸到官道的边。
幸而官道上人、车络绎不绝,搭车不算难事。
在路边等了半刻,拦下来一辆驴车,以一两银子作为进城路费,掐在戌时前,呼吸到了城里的空气。
明儿便是节日,城里处处张灯结彩,各色花灯映得夜空也泛着奇光异彩,身在其间,不由为之一动,肚子也跟着蠕动起来。
元月收起满满兴致,随手一点,指了面前一家客栈选作接下来几日休憩之地。
走近举目,“呈祥客栈”四个大字高悬于檐下;视线下移,里面冷冷清清的,只闻算盘珠子拨动时的脆响。
推门踏足,半截身子藏在柜台底下的掌柜的笑脸相迎,态度热络。
她是个爽快人,掌柜的也是个直性子,双方一拍即合,敲定二楼中间一间上房。
接了钥匙上楼,开门、闭门一气呵成。
屋内十分敞亮,推开窗整个虞州城的夜景尽入眼底。
心满意足关窗,卸下包袱来出门,打算去填饱肚子。
掌柜的仍在楼下打算盘,尽管算盘打得火热,却也不影响他耳朵的灵敏程度。
元月刚下来,他便起身趴在柜台上冲她招手:“姑娘,你朋友让我把这吃食转交给你。我正准备上去,你就下来了,巧了不是。”
他面上谈笑自若,心里可不住犯嘀咕。
现在这些外乡人打扮得越发古怪了,大白天的穿一身黑,还扣着一顶面具,瞧着怪渗人的,还好他开店几十年,见过大风大浪,暗自奇怪一阵也就不以为然了。
元月微紧秀眉,近前一睹究竟,柜台上放着一个饭香四溢的食盒,打开来,总共三层,全是她素日爱吃的饭菜。
光看着,食欲便已被勾了起来。
“送这东西来的人,去往何处了?”她盖好盖子,拎在手里。
掌柜的向楼上努努嘴:“就在姑娘隔壁住着。”说到这儿,他脸上浮出疑惑的神色来:“你们俩不认识吗?我还以为你们俩是一起的。”
元月侧身往楼上瞄了眼,笑道:“算是半个熟人吧。”
掌柜的更摸不着头脑,看看楼上,再看看她,默默摇了摇头。
元月抿抿嘴巴,提着食盒回身上楼。
经过隔壁房间门前,不禁停住步子,门缝里透出几束光亮,屏息细听,里面有轻而缓的脚步声在向门靠近。
响动戛然而止,门缝黯然无光。
元月晓得,是里头那人的身躯将光遮蔽了去。
此时此刻,她与他,在一门之隔的距离,无声对视着。
彼此心有灵犀,谁都没挑破寂静。
良久,元月俯身,使食盒触地,由其中取出两盘菜,搁到门边,随即封上盖子,起身回房。
她将后背抵上门板,拍打着突突直跳的胸脯,心中不停重复一句话:元月啊元月,你真是魔怔了。
“吱呀——”
隔壁的门开了。
这一瞬间,耳畔惟剩心脏跃动的咚咚声。
恍然,那边的门悠悠合上,阻隔了一切动静。
而她,长长吐出一口气。
深夜,元月抱着被子直直盯着对面的墙壁,嘴边忽然沁出丝丝苦笑。
张婆婆说得不错,此人确是个风流鬼,专来讨情债的,着实令人生厌。
十五这日白天,元月一直待在房间养神,而墙的另一端,同样鸦雀无闻,倒是早、中两个时段,开关了两次门。
随之,她的门外则摆好了香喷喷的饭食。
她照单全收,却不吃白食,待夜幕降临,预备出门上街赏灯之时,在那门外放了一两银子用以饭钱。
至于那人收不收,她没能亲眼确认,因为她早一头栽入了节日的热闹中。
贯穿虞州城的永乐街街头,火树银花、人山人海,元月嫌挤得慌,特爬上街中央的桥上,俯瞰这片盛景。
桥下拥满了男女老少,桥上则缀着一对对耳鬓厮磨的有情人,元月横在当中,不觉把世间万种情话听了个遍,人家小女子面红耳赤,她也万分不自在,低着头快速从一簇簇缠绵悱恻的景色中落荒而逃。
一直转到一片河边,放任湿润的河风吹了几趟,躁动不安的心方才重归平静。
河岸上也扎着不少人,有的放河灯,有的放孔明灯,元月心思微动,去旁边的小摊前买了两个荷花灯,觅了处空位,将其中一个河灯推上河面,而后启唇道:“看够了吗?看够了便过来一起放吧。”
她左右两侧之人都一愣,环视一周,只见身后笔直立着一道玄影,面挂假面,腰悬长剑,看着十分不寻常,或者说,不像个好人。
众人脖颈一凉,不约而同躲开来。
元月嗤笑一声,回头直视那令人避之不及之人:“我觉得‘风流鬼’的称号不适合你,该改叫‘促狭鬼’才是。”
她抬高身姿,步步逼近:“心胸狭隘,两面三刀,脑子一根筋……”
此时,她与那人一步之遥,“杜阙,这次食言的人,是你,不是我。”
说好的天各一方、互不干涉,可他呢?足足跟了她大半年,真和促狭鬼似的……阴魂不散。
面具挡住了他的容颜,然挡不住他眼底释放出来的情绪,——他在回避她的凝视与诘问。
“怎么,找不出理由来为自己辩解了?”元月笑着,突然伸手抚上那黑不溜秋的面具,“无颜见人是吗?那我偏不给你藏匿自己虚伪嘴脸的机会。”
话音一落,面具骤然揭落,萦绕不散的那副容颜,重见天日。
元月只允许目光为之停留了须臾。
她将另一盏荷花灯丢入杜阙怀里,不管他接住与否,自己利落折回河边,口中道:“我许你跟着我,光明正大跟着我。”
话语脱口的刹那,胸中陡然通畅了。
或许,这就是行随心动的感觉?
迟迟不见人来,她回眸催促:“大半年未见,你耳朵也不中用了吗?”
“……可以吗?”从她的视角,可清晰看见他按在莲花灯上的手指在不断收紧,而那对深沉的眼眸,好似有狂风暴雨席卷而过。
元月“啧”一声,蕴笑反问:“你都偷偷摸摸跟踪我一路了,现在又装什么无辜?我劝你,趁我这会儿心情好赶紧决定要不要承我的好意,不然我可不敢保证,等会儿会不会反悔。”
四目相对。
他的眼角一点点弯曲、上扬。
他说:“阿月,好久不见。”
元月回:“杜阙,别来无恙。”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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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个番外,尽量写,写完了明天白天会再更一章。
第90章 嫁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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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春,金陵何家给元月寄来喜帖:何尔若与沈霖于月中行嫁娶之礼,邀她前去捧场。
她自是极情愿的,反观杜阙,自接到请柬后便闷闷不乐的,问他,他嘴硬得很,一口一个没什么,她了解他的性子,这人若铁了心不肯透露,费尽千方百计也不济事,索性姑且搁置,总归金陵定是要去的,他不乐意也无用。
一时别过杜衡一家,日夜兼程向泉州城而去。
上了船,元月便捶着腰回自己房间休息去了,至于杜阙如何,她不过问,一是赶路太过劳累,没多余心思管;二是有意晾他几日,激他主动来说出连日的心事。
果不其然,一觉醒来,见他立在自己屋里的窗子跟前,因背对着的缘故,无法看清面容,不过据以往的经验,这时他八成阴着一张脸,正妄自菲薄呢。
“你几时来的?”元月一面穿鞋,一面问。
他转过身子,拿正脸对着她。
她的卦果真不错,他整张脸写满了幽怨、不甘。
她懒洋洋一笑,双手后撑在床铺上:“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我尽量答。”
杜阙眼皮子也不曾眨一下,只管盯着她:“我比他,差在何处?”
这话讲得没头没尾的,元月费解道:“你质问我可以,但你得把话说清楚,别叫我七拐八绕地猜。他是谁?”
“……何千钧。”他双眸微眯。
元月恍然,丢给他一个无力的眼神:“我说,你这飞醋吃得也忒没边了。你不是一直跟着我吗?难不成你不晓得我早和何公子说开了吗?”
“你自以为和他明明白白的,可他也是如此认为的么?”他的左胳膊轻轻颤动着,明显是由于左手攥拳攥得太狠而牵动上方肌肉的缘故。
她暗暗叹气,将身体扳正,起立,快步走到他面前,半仰起头:“他是他,我是我,你就不能全心全意信我一次吗?”
说罢,双臂穿过那暗色的衣袍,环住那尺窄腰,附耳贴在他微凉的胸口。
“你与何公子,没有可比性。”她感受着那逐渐加快的心跳,轻轻道,“你在我心里,而旁人,不在。”
肩胛忽而被一方灼热包围,耳边的“砰砰”声益加有力。
“阿月,回京之后,让我再娶你一次,好不好?”
低沉的嗓音擦过头顶,她不由自主抖了抖,道:“好啊,看你表现,表现得……”正说着,下巴被一股强劲的力道挑了起来,双瞳间,印满了另一副面孔。
“你,是我的,此生不容更改。”
随着唇瓣的封堵,这句话长长久久地扎根在了心底。
十四日夜,船只进入金陵城地界。
何千钧御马来迎,正撞上那对十指相扣的影子。
“妹妹她喜事将近,不便过来,就由我代劳了。”把视线挪向对面登对的二人,他笑道。
元月颔首笑道:“麻烦何公子了。”边说,边悄悄戳了戳身边一动不动的杜阙,“忘了介绍了,这是我……”话到嘴边,突然变得别扭起来,该以什么称呼来表示呢?朋友?前夫?好像哪个都不合适。
“我是她夫君。”杜阙松开握了一路的手,而后搂住她的肩,冲何千钧浅浅一笑。
元月斜过半边脸,狠狠剜了一眼满脸得意的杜阙,咬牙低声道:“我还没答应你,你最好收敛一些,否则……”
他加深笑意,抬高音量:“一切都听夫人的。”
摆明了是故意做给何千钧看的。
然而依元月来看,何千钧压根不在意,笑得如清风明月一般:“二位郎才女貌、恩爱有加,真是羡煞旁人,望我妹妹与妹夫,日后也能似二位,心心相印、琴瑟和鸣。”
十六日,何尔若大婚。
元月随何父何母一直将新娘子送至花轿前,彼时沈霖一身喜服,身骑高头大马,含笑等在一旁。
“何妹妹,若想家了,常回来看看,想必沈公子不会有意见的。”她压低声音对新娘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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