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三姑娘回回给阿菱送东西都要附上一张亲手制作的花笺——从造纸开始,到染色、描绘花样,每一步都亲力亲为。阿菱喜欢得不得了,专门寻了个匣子来存放花笺,一天要拿出来看三遍。
谢恒殊偏见不得她这酸唧唧的样子,话里话外都带着股阴阳怪气的味道:“林邑就算被人坑害了也没什么,反正我看你巴不得自己把郑三姑娘给娶了。”
阿菱把匣子往怀里一抱,走了。
谢恒殊:“你往哪儿去?”
阿菱头也不回:“攒聘礼去。”
曾尧进屋时正听到这么一句,有些摸不着头脑,谢恒殊抬眸看他一眼:“查出来了?”
曾尧面色有些古怪:“是。”
谢恒殊不记得河间府有哪家大户姓张,看曾尧的神情倒是来了几分兴趣:“怎么?来头不小?”
阿菱闻言便停下脚步,也看向了曾尧。
曾尧:“张家在河间府不是什么有头脸的人家但身份确实特殊——他们家是东宫的外家,今天那位张丘张公子算起来是太子殿下的亲表弟。”
阿菱吃了一惊:“那张家怎么在河间府吗?不该迁去京城吗?”
曾尧看了眼谢恒殊,见他没有制止的意思才道:“太后娘娘一向不大喜欢太子殿下的生母,更不喜欢太子殿下与张家人有来往,所以明面上,太子殿下只同皇后娘娘那边的亲戚走动。”
这在宫里不算什么秘密,太子殿下的母亲张美人原先是贵妃殿内的一个掌灯宫女,承宠有孕后也算是一步登天。她起初行事还算本分老实,偏偏满宫嫔妃都不如她肚子争气,自打儿子十岁那年得立东宫,张美人行事便越发张狂起来。一边接她娘家人来京城,一边赐宅子赐地,父兄个个都要有官做。
太后有一回路过,恰巧听见她向太子哭诉:“那可是你嫡亲的外公舅舅,竟没能受封爵位,这样不止你脸上无光,他们来了京城也是要让人欺负的!”
哭完又教太子怎么为外家求爵,太后登时勃然大怒,先让身边年轻力壮的大宫女掌掴了张美人二十下,又当着众人的面问太子:“我有生之年,不愿在京城见到一个张家人,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年幼的太子本来就有些怕这个祖母,回去便大病一场,张美人眼看着儿子就要没了,荣华富贵立刻变成过眼云烟。肝胆俱裂之下,也不记得爹娘兄弟了,日日在佛前赌咒发誓要以命换命。
说来也是奇怪,太子一日日好转,张美人却形容消瘦,渐渐病入沉疴,没多久一命呜呼了。
张美人当时已经封妃,皇帝考虑到太子,原本是打算以皇后之礼将她安葬。太后却抢在前头发出一道旨意,痛斥张美人品行不端德不配位,只准她以美人之位入葬皇陵。
那群眼巴巴等着进京好当皇亲国戚的张家人就这样被留在了河间府。后来太子年纪渐长,储位坐得越发稳当,想到生母生前未享尊贵,死后也不得哀荣,私底下没少帮扶张家。
不过太子到底还是个头脑清醒的人,他知道张家人能力有限担不得重任,便也不曾替他们谋过一官半职。只叫他们在河间府做群富贵闲人,能读书便读书,不读书坐吃山空一辈子也足够了。
渐渐的,张家人便在河间府横行霸道起来。顶着太子外家的名号,谁也不愿意得罪他们。太后娘娘毕竟年岁已高,待到东宫继位,张家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正因如此,即便张家人无官无职无本事,也能在河间府称霸。
吴福全赶紧告诉谢恒殊:“殿下在广阳府的时候,张家也曾递过帖子要来拜见,都被我回绝了。”
谢恒殊并不在意,手指轻敲着桌沿:“张丘和林邑结过怨?”
曾尧:“明面上不曾结怨。张丘原先想去郑家书院读书,只不过听说他连千字文都背不利索,郑山长没同意。张丘读书不成便想着经商,砸出去大把的银钱打算开个酒楼,结果风头全被问月楼抢去了。”
阿菱嘟囔了一句:“原来是嫉妒。”
曾尧觉得阿菱说的不错,他跟着说出自己的猜测:“属下也这样认为,张丘弄出这么大的阵仗,其实根本就没想过能定林公子的罪,他只是想往林公子和问月楼身上泼脏水。”
就为了这种事搭进去一条人命,阿菱觉得匪夷所思:“可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谢恒殊淡淡瞥了她一眼,语带轻嘲:“没什么好处,但能恶心到自己讨厌的人。”
阿菱终于懂了为什么历史上那么多人骂外戚,张家人一事无成,说难听点就是群泼皮无赖,只不过生了个运气好的女儿,就能踩在普通人身上作威作福。
曾尧试探着问:“殿下,这件事,我们要管吗?”
谢恒殊不置可否:“林家总不会连这点事都应付不过去。”
不过张丘这个人,他十分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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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妹妹的屋子就是漂亮。”
郑二姑娘扶着丫鬟的手慢悠悠地往前走,郑三姑娘身边侍奉的人一见她就偷偷翻白眼,似笑非笑地顶了一句:“都说二姑娘的屋子里金玉满堂,那才叫漂亮呢。”
郑二姑娘的父亲年轻时与长辈置气离家出走,隔了十多年才回家,那时候已经有儿有女。郑二姑娘的母亲出身平平,不愿意与妯娌来往,整日躲在院子里装病。郑二姑娘却喜欢跟姐妹们争长短,谁的手镯上多嵌了一颗宝石她都数得清清楚楚。家里人疼惜她跟着父母在外漂泊多年,有什么好东西都紧着她使。
郑二姑娘一高兴,恨不得拿金子铺地,屋子收拾得简直没法看。郑夫人说过她几回,郑二姑娘一听就哭,郑夫人后来便不管她了。
家里人人都受过她的气,尤其是郑三姑娘,没少被她挤兑,故而三姑娘院子里的人都不太瞧得上她。
郑二姑娘没听出那婆子的话外之音,微微抬着下巴:“三妹妹呢,我有话跟她说。”
婆子:“三姑娘在书房练字呢。”
郑二姑娘也不要人通传,径直往书房走去,推门看着满地的纸张吃了一惊:“哟,三妹妹这是在家里摆阵呢。”
郑三姑娘的字是闺阁女子常练的簪花小楷,在同辈人中能算佼佼者,这地上落了一地的却是林邑喜欢的颜体。
三姑娘自己偷偷练颜体,始终不得要领,练到后来心浮气躁,满屋子都是乱飞的废纸。一见到二姑娘走进来,三姑娘好似被人戳破了心思,胡乱搁下笔,红着脸喊了一声:“二姐姐。”
二姑娘不知内情便没有取笑她,有些嫌弃地绕开练废的纸张,走到三姑娘跟前看着她:“林公子的事三妹妹可听说了?”
三姑娘一脸茫然:“什么事?”
二姑娘作出一副惊讶的样子:“三妹妹竟不知道吗?”
三姑娘有些紧张,追问道:“二姐姐,是什么事啊?能跟我说说吗?”
二姑娘卖了会儿关子才道:“你跟林公子的婚事恐怕有变数。”
三姑娘脸色一白,慢慢攥紧了桌案上的纸张:“他,他是来退亲了吗?”
二姑娘没想到她是这个反应,眼珠子一转,压低声音道:“他在问月楼杀了人,如今已经被官府捆走了。”
三姑娘神色大变,急切地反驳:“不可能!林师兄不会杀人的。”
二姑娘撇了撇嘴:“是你说了算还是官府说了算?听爹爹说,长辈们都聚到一块讨论你们的婚事了,祖母那么疼你,一定不舍得再让你嫁给他。”
三姑娘不停地摇头:“一定是有人诬陷林师兄……”
二姑娘有意怂恿:“他们都在祖母的院子里,你要是不放心,不如去听一听。”
三姑娘心如乱麻,甚至来不及换件衣裳洗个手就匆匆奔向郑夫人的住处,沿路的仆妇看见三姑娘这副形容都深以为异,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三姑娘哪里还顾得上这些,一进院子就说要见祖母,守在屋外的妈妈们被她的样子唬了一跳,都没敢拦着。
郑夫人身体微微前倾:“你这是怎么了?”
三姑娘看着面带关切朝她围过来的长辈们,一时不知该从哪里说起,索性跪下来向郑夫人磕了个头,语无伦次地道:“祖母,不会的,林师兄不会杀人的。”
再抬起头的时候已是泪痕满面,郑夫人慢慢靠回椅背,神色严肃:“谁告诉你这件事的?”
三姑娘没把二姑娘供出来:“我……听说的。”
这孩子从来就不会撒谎。郑夫人轻轻叹了口气,三姑娘却以为被二姑娘说准了:“祖母,祖母,一定是有人诬陷林师兄,我们再查一查,一定能查出来的。您不要,不要退婚,求求您。”
屋中众人面面相觑,正有人要向三姑娘解释的时候,却被郑夫人打断了。她静静地看着三姑娘:“如果官府已经判了林邑杀人,你也不愿意退婚吗?”
“我不愿意。”
郑三姑娘收了泪,抬头迎上祖母的目光:“孙女不愿做背信弃诺之人。”
郑夫人久久未言,郑大奶奶将郑三姑娘扶起来:“傻孩子,你是听了哪里的谣言,竟跑到这里来胡闹。林邑没事,只是遇到条乱咬的疯狗,一时脱不开身罢了。”
郑三姑娘眨了眨眼:“真的吗?”
郑大奶奶好笑,看她一副吓坏了的样子又生出几分怜爱,摸摸她散乱的头发:“真的。好好的姑娘家弄成这样,快让你嫂嫂带你去梳洗一下。”
“让她留下来听吧。”
郑夫人却没让郑大奶奶把三姑娘打发走:“与其在屋子里胡思乱想受人挑拨,不如留在这里把事情弄明白。”
郑三姑娘知道自己误会了长辈,心中愧疚难当,擦干脸上的泪水,规规矩矩地站到一边。
郑家大爷:“知府那边还是打算活稀泥,不会定张丘的罪。”
尸体一送到府衙女仵作就验了尸,证明此女是自杀,与林邑无关。张丘仍然不依不饶,大喊林邑是个十恶不赦的负心汉,玩弄女人后随意丢弃,所以这姑娘才会偷偷潜进林邑屋中自杀报复他。
张丘在公堂之上胡乱攀咬一个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按律法怎么也能判个重罪,知府却不敢定张家人的罪,不痛不痒地罚了些银钱。知府私底下还跟郑家大爷哭诉了一通为难之处,希望他能在中间帮着说合一下,让林家王家忍一忍,把事情揭过去。
郑大奶奶忍不住骂道:“真是个没骨头的。”
郑家大爷跟知府的关系还算不错,此时也忍不住摇头:“林家的根基虽不在河间府,王家却是河间府有头有脸的人家。这事情说来也跟王启胜疏忽大意有关,王家为了向林家表态,如今死咬着不肯放,这叫我如何说合?堂堂一个知府,何必要向外戚俯首帖耳呢?”
郑夫人冷笑:“外戚?不妨到朝堂上去问一问,谁认这家子外戚?一个个瞧中了张家未来的富贵,纵得这起子人无法无天!张丘今日能为了羞辱林邑逼死一无辜女子,来日又当如何?”
郑家大爷神色一凛:“母亲说的是,知府那边我不会再理会。”
郑夫人:“且看他还能做几日知府。”
郑三姑娘在一旁听着,眼睛微微发亮,她就知道林师兄不会杀人,一颗悬了许久的心终于落到实处。
郑夫人看了眼郑三姑娘:“你们先下去吧,岁岁留下来。”
岁岁是郑三姑娘的乳名。
三姑娘心头一颤,走到郑夫人跟前低头认错:“祖母,今日是我莽撞了,打扰了长辈们说话。”
郑夫人并没有斥责她,只是让人端来热水,亲手拧干帕子让她擦一擦脸:“关心则乱,祖母是过来人,怎么会不知道呢?”
三姑娘眼睛一热:“祖母,我是不是太笨了的?”
三姑娘一直都知道,自己没有姐姐妹妹们聪明出色,她就努力做个乖巧听话的女孩子,不让长辈们担心。今天如果换成大姐姐,就不会轻易相信二姐姐的话,更不会慌里慌张跑到祖母的院子里胡闹。
郑夫人:“为什么这么说?”
三姑娘讷讷地开口:“我不聪明,许多事都做不好,也不够沉稳。”
郑夫人:“你这么想,是因为真觉得自己不如别人,还是因为林邑太出色,你怕自己配不上他?”
三姑娘没有否认:“林师兄太好了。”
郑夫人:“岁岁,姻缘不是一杆秤,非要两个人方方面面都相当才圆满。你自然有你的好处,是他比不上的。”
三姑娘迟疑着点点头。
郑夫人叹息一声,摸摸她的肩膀,心里头一次怀疑,这门亲事究竟定得好不好。
岁岁对林邑一往情深,林邑那边仍是淡淡的,情爱一事最叫人捉摸不透,女人一旦陷进去便难收场。她又是那样天真的性子,林邑对郑家来说是千里挑一的好女婿,对岁岁来说却未必是好夫婿。
郑夫人望着孙女仍带着稚气的面庞,渐渐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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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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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家书院内有一藏书楼,坐北朝南,四周环水。楼高三层,楼身由砖石所砌,气势恢宏古朴。阿菱仔细看了看,发现连楼外的栏杠上都雕刻着水生动物。
书籍是最怕火烧的,藏书楼建造之初,郑家请来的匠人们在这上头就极为用心。
楼内藏书共计二十余万卷,其中所藏的孤本珍本数不胜数,天下读书人莫不趋之若鹜。这回京中要建藏书楼,郑家也会献上千卷古书,谢恒殊一行人便要护送这些古书回京。
郑家人带着谢恒殊在藏书楼逛了一圈,阿菱也换了身男装跟过来,她怎么装扮都觉得不像,思来想去黏了道假胡子在脸上,结果出门的时候就被谢恒殊给撕了。
谢恒殊的原话是:“难看死了。”
谁都看得出阿菱是女人,不过谁也没说什么。郑家家风开明,他们家的女儿从小就要识文断字,论起学问从不比男人差,故而见到阿菱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阿菱穿着男装走了几圈觉得很是新奇,悄悄地跟谢恒殊说:“男人的衣服穿起来比女人的衣服要舒服多了。”
不用束手束脚就是自在,但是束胸有点疼。
谢恒殊瞥了眼她平坦的前胸,不大很明白她是怎么做到的,但他又绝不可能问出口,轻揉了下鼻尖,把那些古古怪怪的想法丢到一旁了。
郑家书院在山上,两人是步行上山的,藏书楼里里外外走了一通,阿菱便觉得有些体力不支。
她的身体确实不如以前,更重要的是——今天落锦帮她束胸的时候似乎太用力。说起来也怪不了落锦,落锦是第一次帮人缠胸,隔一会儿就要问一下她疼不疼。阿菱一直说不疼,直缠到胸前看不出明显的起伏才喊停,起初还不觉得有什么,兴奋劲一过,就感到胸口被束缚得有些疼。
又累又疼,阿菱很快没了之前的精神,谢恒殊注意到她情况不对,让人收拾出一间清净屋子说自己要休息一会儿。
阿菱坐在床榻上不喝水也不吃东西,小脸煞白,谢恒殊直觉不对,探了探她额上的温度:“累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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