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大概是跑出来追郑九郎的,对上他的视线她猛地往后一退,林邑瞧不清她的脸色,更不知刚刚的话她听进了几句。她整个人摇摇欲坠,仓皇转身离去。
就在他愣住的瞬间,郑九郎再度冲上前拽住林邑的衣襟:“你在问月楼出事的时候,我姐姐以为官府判你杀人,她跪在地上哭着求祖母不要退婚,就算你被判刑,她也心甘情愿嫁给你,可你呢?她满心欢喜地去看你,换来的却是你口口声声要退婚……”
林邑被他扯着衣襟摇晃,却全然忘了反抗。九郎高高抬起拳头,半晌又颓然落下:“跟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很快林邑就知道郑九郎为什么会突然发怒——张丘来向郑三姑娘求亲了。
张家人不递拜贴不请媒人,趾高气昂地抬着一箱箱聘礼到郑家门前堵着,口口声声说要求娶郑家三姑娘。郑家门房脸都青了,赶忙向内禀报了一声,郑家大爷出来见客,看着这群无赖气得浑身发抖。
自从东宫侍妾有孕的消息传开,张家人愈发肆无忌惮,仿佛明日太子就能登基,后日他们就能去京城做国舅爷。张丘知道郑林两家退了婚,大张旗鼓带着人上门求娶,他自觉比林邑强过百倍,郑家没理由拒绝。
郑家大爷冷声道:“家中侄女才疏学浅,与张公子并不相配,请回吧。”
一想到林邑的未婚妻以后要给他生儿育女,张丘就忍不住仰天大笑,大咧咧地道:“我知道她才貌平平配不上我,不过你们郑家只有这么一个女儿没定亲,我凑合凑合也行。”
郑家大爷险些被这没皮没脸的东西气晕过去,指着府中的护卫道:“打,把他们给我打走!”
林邑在屋中枯坐了半夜,身边的小厮小心翼翼地劝他:“少爷,你别担心,张丘那群人已经被赶走了,郑家不可能把三姑娘嫁到张家的。”
他知道。脑子里却还是在想,三姑娘一定又哭了吧,如果他没有开口退婚,她或许就不用受这样的屈辱。
他,真的错了吗?
张丘来纠缠了几日没有结果,看郑家人一直闭门不出,还以为他们怕了,得意洋洋地往外散播两家亲事已定的消息。
郑大老爷写了两道折子送往京城,一道折子详述张家在河间府欺男霸女的恶行,另一道则是劝谏太子,谨防外戚得志猖狂有辱君声。
郑大老爷的文采自不必说,尤其那篇《劝太子书》,鞭辟入里字字恳切。朝臣们私底下玩笑一回,太子若是应对得不好,这篇文章恐怕要被载入史册。
太子自己都不知道张家人竟然犯下了这么多罪行,他给张家拨去的钱财并不算多,可架不住张家人借着他的名头四处敛财。河间知府一再包庇,张家人的胃口越养越大,太子偶尔派去河间府的人都不敢在他面前说张家人不好,久而久之,张家几乎成了河间府一条地头蛇。
皇上听了更不高兴,他前不久才颁下圣旨称赞郑家门风,没过几日就有人要强娶郑家的女儿,这不是在打他的脸么?
他将太子喊到跟前:“你母亲葬在皇陵,你若是想她,就去坟前祭奠一番。”
到底还是心疼儿子,皇上叹一口气:“挑个不懂事的出来罚了,再把张家人的宅院铺面都收回来,留一点田地供他们吃喝便足够了。”
太子沉默着应下了。
河间府知府被罢官贬为庶人,张丘数罪并罚被判流放三千里,张家其他人倒是都保住了,虽说吃穿无忧,但也没有余钱可供挥霍。河间府新任知府看到前任的凄惨下场,哪里还敢再去奉承讨好张家。
只是,到郑家求娶三姑娘的人也渐渐少了。
此事以后,郑三姑娘愈发沉默寡言。她足不出户,每日待在府中莳花弄草,酿花蜜做花羹,一头扎进了花草堆里去。
林邑原本平静的心渐渐起了波澜。指腹为婚,这荒谬的四个字将他们在一起捆了十多年,两人尚在襁褓之中就被定下了未来的一生,何其荒唐!他不过想把红线解开,就害得三姑娘伤筋动骨痛苦不已。
究竟要怎么做才是对的?
林邑尚未想明白这件事,河间府就迎来了长达半月的雨天。阴雨连绵,书院的先生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人人都盼着放晴。然而就在天色将晴的那一日,夜间几声闷雷接连而下,暴雨轰然而至。
时隔三十年,河间府爆发了一场洪水。几个地势较矮的镇子被洪水淹没,山塌地陷,哭声震天。
知府刚上任就遇到这样的天灾,心中亦是万分无奈,郑家人倒是有应对洪水的经验,整个书院的学生一齐出动,协助官府安置受灾的流民。
林邑自然也在其中,可他没想到会在收容难民的寺院中看到郑三姑娘。
郑三姑娘常年与花草打交道,故而颇通药性,河间府才几个大夫,忙不过来的时候她倒是能搭把手。
身边的丫鬟劝她回家,她只低着头看药方:“哥哥弟弟们都在外头帮忙,我为什么不能待在这儿?”
郑山长在这一方面丝毫不含糊,郑家十三岁以上的郎君们都被派出来应对灾事,郑三姑娘原本是过来给九郎送吃食的,看着寺院里忙成一团,她索性留下来给僧人帮忙。
丫鬟苦着张脸:“姑娘是千金之躯,怎么能待在这种地方,少奶奶要是知道了……”
郑三姑娘抿唇一笑,手下的动作不停:“你只管去告诉我娘,她一定不会拦着我的。”
林邑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郑三姑娘转过身,看着他手臂上的伤痕微微皱眉:“林师兄,我帮你包扎一下吧。”
林邑没有动弹,郑三姑娘好脾气地劝道:“洪水很脏,你的伤口如果不处理,可能很快就会恶化。”
林邑后知后觉地答应了一声,郑三姑娘动作轻柔却不拖沓,他几乎感觉不到痛意,伤了胳膊的陈师兄龇牙咧嘴地跑过来:“师妹快救救我,那几个男人下手太重,可疼死我了。”
郑三姑娘忙答应一声,刚处理好林邑的伤口,又转头帮这位师兄裹伤。陈师兄还在长吁短叹:“师妹,这一天天的太苦了,什么时候再做些鲜花饼来犒劳犒劳我们?”
郑三姑娘抿着唇笑了:“明天我就做了送过来,给你们多放点糖。”
第二日,她果然带了很多鲜花饼来分给众人,又对着一言不发的林邑道:“林师兄,这几块放的糖少一些。”
说完,她就蹲到药炉前看火候去了。林邑一口一口吃完了鲜花饼,她对他没有一丝厌恨,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半点不记仇。
林邑说不清自己是高兴还是烦闷,忙碌的日子让他无暇去深想这些。洪水终于退去,寺庙里的灾民陆陆续续地离开,林邑疲惫地走进后院,看见她拿糖块低声哄着孩子吃药。
她的手指像花瓣一样细嫩,林邑从没想过,这双手除了风花雪月以外,还能端起滚烫的药碗,支撑起一具具伤痕累累的躯体。
他太累了,就这样靠在墙上看着她,她素面朝天不加粉饰,累得眼下发青,仍是笑眯眯的,眼睛弯成了一道月牙。
“不累吗?”
林邑听到自己这样问她。
郑三姑娘微微一怔,而后点点头:“有些累。”
林邑似是不解:“你家里已经出了很多人力财力,不需要你在这里受累。”
“可我在这里待得挺开心的。”
郑三姑娘弯了弯唇:“其实,总跟花待在一起也挺无聊的。”
张丘无礼至极,祖母气得犯了头风症,家中为了她不惜上折得罪太子,她待在屋子里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
养的花开了,她却觉得自己正在花房中慢慢枯萎,直到走出来看到洪灾之下触目惊心的场景,她才明白自己的痛苦有多渺小。
良久,林邑开口道:“我送你回家吧。”
郑三姑娘出乎意料,顿了顿才道:“多谢师兄。”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寺庙,迎面过来一位面如冠玉的郎君,气质舒朗,遥遥一拜:“师妹。”
郑三姑娘愣住了,郑家书院走出去学生太多,她并不记得什么时候见过这位师兄。她讷讷回礼,男子似乎看出了她的窘迫,微微一笑:“我离开书院的时候师妹还小,恐怕已经不记得了,我姓秦。”
郑三姑娘听到这个姓便很快猜出来眼前人是谁,大伯父的得意门生——秦无渡。郑三姑娘眼前一亮:“原来是秦师兄。”
林邑也听过这位师兄的名号,乾平十年的探花郎,官远亨通颇受今上信重,年纪轻轻便坐到了四品少卿之位。秦无渡没有冷落林邑,同样向他道了声好,知道他姓林过后倒是多打量了他一眼,面上笑意不减。
郑三姑娘主动与他寒暄:“秦师兄怎么突然来河间府了,是出公差吗?”
秦无渡:“来求亲。”
郑三姑娘才想起来这位师兄还没娶亲:“这是喜事,不知师兄求娶的是哪家姑娘?”
秦无渡只是一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林邑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略带试探的目光轻轻刺向秦无渡,秦无渡恍若未觉,随口与郑三姑娘闲聊起来。
他说话做事令人如沐春风,便是性格腼腆的郑三姑娘也不由得被他引得多说了几句话。林邑微微皱眉,烦躁之意渐渐爬上脊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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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还有一更,岁岁的故事就结束了,这两更比较仓促先放进存稿箱,估计有些问题我过会儿慢慢修。
第63章 番外岁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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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间府发洪水一事传到京城中来,秦老夫人急得在家团团转,拍着大腿哭:“这可怎么好啊!我的儿,你怎么这么命苦?”
秦老夫人出身乡野,这些年耳濡目染倒是学来了几分富贵气度,一着急全丢到脑后,死拽着秦无渡不放:“你快去河间府看看,咱们家对不起三姑娘啊!都怪娘贪心啊!”
秦无渡无奈:“娘,这又是什么说法。”
秦老夫人抹泪:“你不知道,你小时候定过一门亲事,可没多久那姑娘就夭折了。我怕你克妻啊,一直不敢跟你提这件事,你瞧瞧,咱们才送信去跟郑家问亲事,河间府就发洪水,说不定就是你克了人家三姑娘啊!我的天爷啊,这可怎么好,咱们家这是恩将仇报啊……”
秦无渡额间青筋直跳:“娘,哪有你这样说亲儿子的。”
秦老太爷也唉声叹气:“你娘说的是实话,村头王家的二妞,跟你定亲没多久就生病夭折了。”
怪不得这些年他不成亲,父母也没有狠催过。
秦无渡跟着二老后面叹了口气,又耐下性子安抚他们:“即便是山洪暴发,也不会伤到三姑娘,她住在宅院之中,又有家丁护卫,很安全。”
秦老夫人哭声渐渐停了,秦无渡思索片刻又道:“我马上告假去一趟河间府,正好许多年没见过先生了。”
秦老夫人又赶紧吩咐下人收拾药材礼品,纠结了半天又对着秦无渡道:“儿啊,要是这回三姑娘没事,你就求求郑山长,把亲事说定了。只要你能把三姑娘娶回家,娘就是立刻死了也甘心啊。”
秦无渡头疼得厉害:“娘,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秦老太爷沉声道:“你娘说的对,你要是能娶到三姑娘,我跟你娘就是立刻死了都甘心。”
秦无渡扶额:“您二位这话传出去,三姑娘哪里还敢嫁过来。”
秦家原本是农户人家,后来秦老爷做生意发了点小财,一家子就搬到镇上去了。秦无渡到十岁上还不认得几个字,秦家夫妇根本就没想到送儿子去读书。有一回机缘巧合遇到郑山长在铺子里躲雨,见秦无渡生得眉目清秀,随口教他念了几句诗,才发现这孩子有过耳不忘的天分。
郑山长起了爱才之心,问他愿不愿意去书院读书,秦家夫妇没什么见识,想着能认几个字也方便以后在家里管账,便把儿子送过去了。
谁知道秦无渡天赋卓绝,读书第三年就能下科场考试,十九岁便高中探花。秦家夫妇还糊涂着,结果摇身一变成了官家老爷官家太太,缓过劲来才明白郑山长实实在在改变了秦无渡的一生。
秦家得以改换门楣,在夫妇二人眼里,再没谁比郑家人更值得敬重。
秦无渡在婚事上确实有些坎坷,后来北鹤先生说他姻缘运差,他索性就歇了成家的心思。后来北鹤先生又说他面犯桃花要给他说媒,秦夫人一听他能娶郑家的女儿,欢喜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去庙里卜了三卦,全是上上签,知道儿子克不死三姑娘,回到家就开始写聘礼单子。
郑家那边还未回信,家里的聘礼单子已经垒得老高。
对秦无渡而言,娶谁都没什么差别,如果三姑娘愿意嫁给他自然是好,不愿意也无需勉强。
秦无渡来到河间府,先后拜见了山长与先生,看二人精神奕奕,提着的心也放下了。郑大夫人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开口道:“岁岁在青云寺,你受累去一趟,接她回来吧。”
秦无渡隐约明白郑大夫人的意思,驾车去了青云寺,远远的他便瞧见三姑娘跟一个年貌相仿的少年一道走出来。少年敏锐,几乎是瞬间就猜测出秦无渡的来意,对他有种说不清的敌意。
秦无渡自然不会与少年争闲斗气,当时不过置之一笑,后来却认认真真地告诉三姑娘:“你若是心有所属,不必勉强自己。”
三姑娘问他:“秦师兄,你是真心想娶我吗?”
秦无渡颔首:“我是。”
三姑娘:“我也是真心愿意嫁给你。”
秦无渡想到林邑的神态举止,最终还是提点了她一句:“你那位林师兄,大约已经心意回转,这回若是错过了,恐怕你会遗憾终身。”
他对这位小师妹的印象很不错,林邑也是良才美玉,以后的成就恐怕不会低于自己,秦无渡思量再三还是希望她能有情人终成眷属。
三姑娘失笑:“秦师兄,你误会了。林师兄不会的,他是一个很清醒的人,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
秦无渡:“那你呢?”
三姑娘面色坦然:“我想要家中长辈安乐,不要再为我的事而操心。秦师兄,从曾祖母开始,到祖父祖母,再到我爹我娘都很喜欢你。我相信他们替我挑选的夫婿会是个很好的人。”
秦无渡听了那一长串名字,忍俊不禁:“我都不知道我这么讨人喜欢。”
三姑娘倒不是在恭维他,郑家上下都对秦无渡十分满意,尤其是三姑娘的父亲。
郑四爷回到屋里就忍不住跟妻子念叨:“这桩亲事要是能成,哪怕折了我十年寿数我也甘愿。”
陆月文奇道:“你就这样喜欢秦无渡?”
郑四爷慢慢地数着他的优点:“性情沉稳,温和有礼,家世清白,年轻有为,又是大哥的弟子,我实在是挑不出什么毛病。”
陆月文:“他可比岁岁大了十二岁。”
郑四爷:“年纪大些才知道怎么照顾岁岁。以前林家小公子在的时候,虽说也很懂礼,却总觉得十分疏远。这几日无渡过来,我才晓得给别人当老丈人是什么滋味。”
郑四爷话中渐渐染上了几分笑意,陆月文轻轻哼了一声:“为了老丈人当得舒坦,就要把你女儿许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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