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褐色的眼瞳之中澄净清明,依旧盛着想要见到爱人的希望。
作为一个合格的侍从,自己有必要为维纳斯想出一个好法子来。
她上前,在主人的耳边轻语:“凭一个凡人,也配诞下神的孩子?”
维纳斯手里还剩下几片花瓣的玫瑰叩在纯金椅子的扶手上,只做了一个挑眉的动作。
阿喀苔德希亚忙不迭地说出那个地方:“冥河,斯提克斯。”(注1)
果不其然,那让人看一眼就恨不得献出自己所有的美丽额头下的纤细眉毛终于缓缓舒展开。
维纳斯轻笑一声。
粉嫩的指尖夹着的玫瑰上最后一片花瓣化成一只透明小罐。
阿喀苔德希亚上前接过这朵无头玫瑰,又小心地托住那只水晶雕成的小罐子。
跪在台阶下的少女动了动脚趾,似乎有什么爬上了她那双已经破损的鞋子。
这小动作被女侍从看在眼里。
于是普绪克不动了,她试着询问:“可以让我见见……”
“住嘴!”
阿喀苔德希亚的叱喝声压过了少女的请求。
“你这种惯会迷惑人心的女子,做出这样谦卑的表情,使得我的主人大发善心,才有着这样一个决定,这可是平常人不可能得到的考验,拿上这只罐子,前往大地深处的泉眼,为我的主人打来一罐冰凉的泉水。”
闻言,普绪克抬头。
她定定地看向维纳斯的眼睛:“只要一罐子泉水,就可以了么?”
后者则以扬起的下巴作出回应。
阿喀苔德希亚已经来到了身着单薄的少女身前,语气极尽讽刺:“凡人的时间……想来十分宝贵。”
普绪克接过了插着玫瑰枝干的水晶小罐。
“今夜注定漫长,这支玫瑰的叶片将指明你的方向,我会告诉我那好儿子,你这些日子,为他做了什么的……”
维纳斯款款往外走去。
“所以,即刻启程吧。”
她最后看了一眼,少女浅浅弧度凸起的小腹。
“愚蠢的普绪克。”
-
狱塔楼。
随着大门打开的声音,坐在角落的囚犯似乎瑟缩了一下肩膀,翅膀往后压去。
正如维纳斯所料想的那样,对于失去爱人的恐惧,正无时无刻不折磨着丘比特。
永不枯竭的爱神之力……
将这少年爱神的美丽皮囊修复得完好如初。
说实话,维纳斯有时候会有些恍惚,在丘比特的身体深处,仿佛有着一个永远也不会空下去的泉眼,始终汩汩往外流淌着丰沛的爱意。
就好像,他的爱神属性并非是继承于她,而是因为那翅膀的缘故才出现的。
啊……
她确实恍惚了。
丘比特的诞生本就是来自于被她无法消化那翅膀上的力量,被她所筛选而抛弃的,影响获得无边欲望信仰的……
真爱。
真爱么?
简直可笑。
维纳斯沉浸的思绪被爱神的动作拉了回来。
月光透过铁栏杆,轻柔落在那头迷人的粉色鬈发上,随着神力的恢复,他似乎能感知到光线的强弱,因而稍稍仰起头,神情忧郁,显得迷惘而脆弱。
这样的美丽。
却已经被另一个女子先一步摘取。
那颗心,向来轻飘无依,恣意任性的爱神,绝无可能为任何女人动心,她可以耐心的等待着他的成熟。
然后……
倔强的不屈从,简直是给了美神一记火辣的耳光。
维纳斯缓缓上前,轻薄的粉色裙纱飘摇出婀娜的波纹。
“想知道你那好不容易藏起来,却没头没脑扑到这儿的小蝴蝶,现在过得怎么样么?”
轻呵出声,语气魅惑。
低垂下头的清俊少年以沉默回应,只是身后的翅膀,蛰伏又张开,似想要询到一个答案。
羽毛在张合之时,会带起空气的流动,形成浅浅的风,风里带着那股沁到骨子的甜美气息。
维纳斯弯下腰,伸出手,轻轻拂过爱神的眼睛。
……
神殿之上,谷仓之中。
一幕幕景象出现在丘比特脑海之中。
他终于有了反应。
“玩弄凡人的性命,能让你感到愉悦么。”
因久不进水,爱神的声音显得低哑干涩。
可这仿佛趋向于成熟的嗓音,愈发勾起维纳斯心里的痒意。
“她可是在求我。”
丘比特一字一句:“普绪克求你,是为了见我。”
然而维纳斯完完全全不提这个条件,只给出一项又一项苛刻的任务。
如一只猫捉住窃取粮食的老鼠,却并不想着吃掉,而是一遍又一遍地给予生的希望,又用利爪抓得那小家伙遍体鳞伤,直到死去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得不到一根麦穗。
因为她们一开始,就处于一个不对等的身份。
普绪克没有半点儿胜算。
美神根本不在乎,一个凡人的性命。
“你觉得,她爱你么,丘比特。”
爱神从死一般的寂静之中抬起头来,紧紧抿着唇,他不明白,维纳斯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不用你说,我也清楚……”
“那个人类姑娘,当然很爱你。”
维纳斯的轻语,犹如毒蝎爬上爱神的耳廓。
“她可是要为了你……”
“亲手杀死你们的孩子。”
作者有话要说:
注1:冥河之一
“憎恨河”斯提克斯(Styx),愤怒之河,守誓之河。
据说,神若是渡过那条河会失去神性。
第64章 发誓
循着水晶小罐里玫瑰枝叶的方向,普绪克已经记不得自己走了多久多远。
月亮都隐没在厚重的云层之后,似乎不忍心看见普绪克即将面对怎样可怕的下场。
她在看不清模样的野兽追赶下穿过了森林,又沿着陡峭的岩壁走过了好几座没有路的山,手掌伤痕累累。
疲惫与饥饿已经不是什么大问题。
露水在夜晚是不缺的,常跑去格诺斯后山的她也晓得分辨可以食用的野果。
直到去往的地方愈发偏僻阴森,水晶罐里的玫瑰最后一片叶子飘落。
眼前的景色,熟悉而又陌生。
没有半点儿生机的草野,除了她站着的一小块儿地方萎靡地开出几朵小白花……河面上的幽蓝雾气愈发浓郁,凝聚在一起沉沉往河里落下。
凄凉之地。
普绪克明白了,这是要顺着这条河,往里走去,才能到达大地深处的泉眼。
但丘比特曾说过……
「这儿是大陆通往冥府的入口拐角。」
呼――
一阵寒凉的夜风吹过地面,刮起几朵零星的小花。
“也许……”
普绪克深吸了一口气,搓了搓手,将身上的衣裳又紧了紧,顺着蜿蜒的河流往里面走去。
那些幽蓝的亡灵就停留在外面,静静地注视着她。
她走过了拐角。
“太好了。”
果然……
这条河的尽头,并不是在冥府里。
普绪克觉得脚底下的土有些滑,定睛一看,双脚已经不再是踩在褐色的土壤之上,而是灰白细粉一般的白沙。
环顾四周,只有黑灰白三色。
那些幽蓝的雾气,不知在什么时候,消失的一干二净。
反而是一些黑色和灰色的雾气,又或者说,亡灵,如果她没有看错的话,他们是在撕扯着扭打在一起。
“……”
普绪克收回视线,为自己打气。
“很好,接下来,只要取到水就好了。”
自己已经来到了河流的尽头,却还是好好的,想必河水那没入黑暗的另一侧,才是盛着死亡的冥府黑暗。
她完全没有发觉。
在迈入凄凉之地的那一刻起,从肚腹里就缓缓散发出一股神力,那是与爱神气息极其相仿的,同样起着安抚亡灵作用的神力。
一双沉静的眼睛,在黑色的河水低下,静静地注视着这个少女。
看着她小心地弯下腰,将水晶小罐拿出。
与黑水融为一体的睫毛眨动了一下。
直到她伸出手,想要触碰水面。
“你是疯了么,这儿不是生人该到访的地方。”
“天呐!”
普绪克被这一声吓到往后仰去,她跌坐在白沙河岸之上,还记得抱住那只小罐。
“这神圣而可怕的泉水,你是一滴也沾染不得,只要稍稍碰到,即使你不想,可你那依旧归属于凡人的身体会不由自主地动起来……凡人触碰到我的河水,就必须进入冥界。”
斯提克斯的声音也如她冰凉漆黑的河水与灰白的河岸一般分明。
“这是规矩。”
普绪克怔住。
这样么?
如果说,挑拣谷物不过是对于精神的折磨,获得金羊毛是想造成一个不幸的意外,那么……
取得斯提克斯的泉水,是想要让她入冥界去么?
“……去死?”
少女喃喃的话语落在斯提克斯的耳里。
这样迷茫而轻飘柔弱的声音,让她想起凄凉之地旁流过来的美妙歌声。
河水翻涌,显出一张沉静的脸。
斯提克斯的脸。
女神转动眼睛,不再隔着漆黑的水流,看清了这笼罩着淡淡微光少女的模样。
在暴怒者的亡灵之中,这个少女就像那头茶褐色鬈发上沾着的一朵白花,白色的花瓣娇小可怜。
突兀的格格不入。
正是她身上的白色光晕吸引着无喜无悲沉在河底的,自己的眼睛。
现在,斯提克斯知道那光晕是从何而来了。
“你是爱神的什么人,我看见了你身体里一抹欢愉的爱意,在这样惨淡的地方,灼眼刺目。”
普绪克对忽然现身的神明做了一个虔诚的敬礼,又小心地退后一步,不至于沾到滚动的河水。
“我是他的妻子。”
女神完全从河水里走出,走上与少女相反的一侧,这一侧河岸处于冥界的黑暗之中。
每一个脚印都在河岸巨石上留下深刻的烙印。
她查看着河流带来的讯息,也看见了几位天神给予这女孩的善意。
“可怜的姑娘,我不曾让爱神的白鸽在这儿落脚,却也拾到一片故意落下的羽毛,你应当寻求一位敢于在美神眼皮下藏起你的天神庇护,为何,要到死寂之地这里来呢?”
“恰恰相反,我要为维纳斯……”普绪克举起手里的罐子,“取来一罐泉水。”
“一如既往的不高明。”
斯提克斯吐出一句评价。
她看向少女的小腹,那如同白金太阳一般温暖耀眼的光芒实在无法忽视,维纳斯不会允许爱神继续给眼前的凡人提供神力的庇护,那么……
“你怀孕了,祝贺你。”
普绪克有些羞涩。
在遇到的所有神明之中,这还是第一次收到祝福,尽管对方的语气有些复杂,像是为她高兴,但仔细听起来却又不是这样,而是淡淡的。
她刚想要开口言谢。
“这可真是一个不错的好消息,对于……”斯提克斯垂眸,“一个想要取到冥河之水的凡人来说。”
“真的么!”
浅褐色的眼睛里闪烁着点点光芒,普绪克忽然就有了力气,她忽然觉得这儿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当然,你只要弯下腰趟过河水,走过来,就能取到水。”
女神将自己的手掌伸出,手心里握着的,正是河流的泉眼。
普绪克没有动作。
神明每一句提供恩惠的话语,都是放在公正女神忒弥斯天秤上的交易,这不可能没有代价。
她有些迟疑:“不用去往冥界吗?”
“当然不用。”
斯提克斯从河对岸的黑暗里走出,这让普绪克看清了,那张惨淡毫无血色的脸庞上,上面的神情,分明是一种遗憾。
“那个孩子会保护你的。”
女神同样,看见少女眼睛里透出一点儿迷惘。
“河水的死气会透进你的皮肤,一点点洗去他的神性,而弥散的神力,则会使脆弱的凡人身体维持在一个不溃散的平衡点,这段时间足以让你走到我的身边来。”
一字一句,就像是一柄无形的锤子。
普绪克几乎能听见砸到自己那颗跳动的心上,心脏发出噗叽一声,然后瘪下去,接着砸出胸膛一个大洞。
死寂之地的寒风带着什么穿胸而过。
“……”
她慢慢地蹲下。
她小心地往后挪动发抖的双腿,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踩着溜滑的白沙跌进那条漆黑的河水里。
斯提克斯往前又伸了伸手。
“你的软弱,正是维纳斯想要看到的。”
普绪克蜷缩着身子,大颗大颗的眼泪夺眶而出,滴落在骨灰化成的白沙之上,让暴戾的亡灵也安静下来。
一个坚定的声音响起在这死寂之地。
“我,不会过去。”
无论如何。
这个孩子,是无辜的。
“不要辜负他的好意。”
爱神当然预料不到所有,但那根白色的羽毛飘到这儿,就说明他决定动用那个条件。
让普绪克得到她庇护的条件。
斯提克斯沉默着等待。
久久对峙之中。
终于是女神的心为那纯净的灵魂光芒稍稍软下来。
她没入河水之中,再一次上岸,却是来到了抱膝坐在石头旁少女的身边。
“你如果趟进这条河,我会为你仔细地沐浴到每一个毛孔,每一寸肌肤,你将刀枪不入,维纳斯的惩罚,再伤不到你。”
可紧紧抿着唇的少女连看也不看一眼。
似乎坐成一尊雕像。
斯提克斯伸手,取下沾在茶褐色头发上的什么东西:“我是真心想要帮助你。”
“我知道。”
普绪克闷闷地说:“如果您不是真心想要帮助我,就不会给予这样多的善意提醒。”
她看向女神的手掌。
凄凉之地的小白花,只有几片零星的花瓣,大概是被风吹到她的头发上卡住了。
“但……”
一定有什么更好的方法,一定有的。
从掌心里,细小的白色花瓣上,斯提克斯耳边仿佛又响起模糊的歌声,随着河流淌进这儿的不过是细碎的片段,作为河流的她,从未真正亲耳聆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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