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水蜿蜒,林晏指头触到湿意,这才推他,道:“快起来,酒流到我身上了。”
阿史那卓将他拉起来,探过身又细细看了他一眼,眯起眼睛。
“你看我做什么?”林晏探出身去看了看楼下的酒坛残骸,“只是可惜了这酒。”
阿史那卓拍拍栏杆,道:“两个人喝也好没意思,不妨换个热闹点的地方。”
“这会还有哪里热闹?”林晏看向天边,江南的天很薄,暗色的云轻悠悠浮着,还不见晨光的踪迹,应是不过寅时。
阿史那卓朝着秦淮那头指,道:“还有哪处?日夜不眠之地也便只有那里了。”
定芳楼。
林晏笑道:“似曾相识。”
新一日的雨随着天明而来,雨珠跳跃在秦淮河面,直叫那满涨的河水淹没了些许堤岸。
方知意穿过院子,鞋面沾满了碎叶泥点,他是个计较的人,弯腰捡了半天。揽月出来见了,道:“方先生,别磨蹭了,王爷等您许久了。”
“他今儿怎么起这么早了,身上不好?”方知意甩了甩手,连忙跟了进去。
揽月掀开帘子前回身极轻地说了一句:“天未亮那会林小少爷来了。”
方知意张大嘴巴,刚要说话,揽月嘘了一声,又道:“说了几句不对付,又走了。”
方知意眨巴眨巴眼睛,啐道:“吃饱了撑的吧。”
揽月点点头,给他掀开帘子,自己又出去了。
方知意又一愣,摇头笑笑,进去了。
周璨已经坐在桌边,他披着件薄衫,手里捏着勺子慢慢搅着一碗鸡丝白粥,低头不知在想什么。
“别搅了,本来煮得就细,再搅就成米糊糊了。”方知意走过去坐下。
桌上几碟小菜小食都没如何动过,方知意抓起一块糕饼塞进自己嘴里,道:“不好好吃饭,等我骂你吗?”
周璨这才将勺子送到嘴里抿了一口,闷闷不乐道:“这雨再不停,我就得交代在这儿了。”
“疼得慌?我给你开点药吧。”方知意拉过他手腕诊脉,周璨真是肉眼可见地消瘦,腕上的骨头都清晰凸起,薄薄皮肤下血管微紫,并不是气血通畅的模样。
“是药三分毒,万一把这俩喝傻了咋办。”周璨摇摇头,低首轻揉腹底。
方知意知道当年那个孩子小产的时候也是五个月的大小,周璨这时候难免越发谨慎,一丁点儿的危险都不想去试,于是他也不再规劝,拨开周璨的手道:“你也别老去碰,孩子认得你的手,想讨你注意,怕是安静不下来。”
“还有这种事?”周璨忙抽开手,惊讶问道。
方知意将手放上去给他抚了抚,两个小东西先后地作动,方知意都能感到手下一阵阵的起伏,笑道:“挺有力气,将来一定皮得难管教。”
周璨疼得细细拧眉,嘴角却噙着点儿笑。
方知意轻移手指技巧性地按了按,果真就叫两个小东西慢慢安静下来,道:“你瞧,我的手他们不熟,就老实了。”
其实这个月份胎动频繁并不是什么好事,反倒说明两个孩子在周璨腹中住得并不舒服,所以烦躁了些,方知意心里悄悄叹气,只将这事给隐瞒起来。
周璨复又低头搅起那碗粥来,一只手撑到身后握拳抵了抵酸胀的腰。欺熟怕生吗,还真是俩小白眼狼。若是林晏来摸摸,怕是吓得这两小东西动都不敢动了。
“我听闻林小统领可是大捷归京,封了将军了,怎么,没巴巴地来找你?”方知意明知故问。
周璨瞟了他一眼,正要说话,揽月匆匆进来,眼神示意周璨。
周璨把勺子一放,撑着下巴道:“你直接说便是,省得你再背地里跟叔言再说一次。”周璨又瞧向方知意,扣扣桌子,似笑非笑:“反正他刚刚也正好问起了。”
揽月神色略微尴尬,朝方知意瞪了瞪眼,方知意将手挡在眼前,讪讪一笑。
揽月便干巴巴道:“昨夜小少爷去了且停居,与那……北蒙四王子喝了会酒,接着两人便去了……去了定芳楼。”
方知意正吃着第二块小米饼,闻言大咳起来。他边咳边偷偷看周璨,周璨听完时分明眉心一跳,脸上无甚表情,眼睛登时沉黯起来。
年轻人啊……阿弥陀佛,佛祖也救不了你。
“出来没?”周璨放下手,用力地捏了捏一个梅花饼,直将他捏得四分五裂。
“回王爷,卯时两人出来的,直接叫了一艘船,好像是往杭城去了。”
周璨拍了拍手里的碎屑,低着眼睛,冷声道:“一起走的?谁叫的船?”
“阿史那卓叫的船,小少爷……好像是醉了,给他一路背上去的。”
周璨沉默良久,垂下手扶到腹上,冷哼了一声。
听过“杭城”两个字的方知意都蔫了下来,死盯着那块粉身碎骨的梅花饼装哑巴。
揽月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轻声道:“王爷,奴婢要不……”
“让他去,他爱去哪儿去哪儿。”周璨打断她,似乎是孩子又闹腾起来,他咬着牙轻吸了口气,移开手,掐在腰侧。
偏头看方知意出神的模样,周璨似乎是想迁怒于人,语带挖苦道:“那会你到底是跟那叶三少说了什么,叫人家月子都没出就连夜回了杭城?他家二哥来跟我道别的时候,脸臭得就差没当面骂我了。”
方知意被他问得一口气堵在喉咙口,吐不出来咽不下去,站起来一拍桌子,无赖道:“都怨你!反正跟着你就没好事!”
说罢,转身怒气冲冲地走了。
周璨看他恼就觉得好笑,勾唇摇了摇头,道:“看他气得医箱都没拿,你给他送过去吧。”停了片刻,他面带倦色地捏了捏眉心,又道:“我和他这难兄难弟的,都多白活了这些岁数。”
揽月这回不敢点头,只是扶周璨站起来,劝道:“药快煎好了,您再吃点儿吧,不然喝了药胃里难受。”
“撤了吧,没胃口。”
船在江上缓缓晃荡。雨仍在下,时疾时缓,打得船篷上的碎珠声也有了同样的节奏。
林晏睡得很熟,侧伏在榻上,竹帘被风吹得飘摇起来,雨水的湿气将他的头发与侧颊抹得润润的,仿佛一张墨迹未干的肖像图。
真是一张画中人一般的俊俏脸孔。
阿史那卓还在喝酒,感觉自己的酒量能顶二十个林晏。疾风忽地将几颗雨珠投了进来,悄无声息地落在林晏额角,凝成剔透的珠子,顺着他眉骨滚到颧骨,又滑向嘴角。阿史那卓伸手去擦,指腹抹了抹林晏的脸,又拂过他唇角。一条湿漉漉的痕迹被划出来,渐渐地又瞧不见了。
阿史那卓怔了好久,带着点儿好奇和试探地,俯首叫两人的唇相贴。
雨声不绝,水色连天,只将船卷入一片迷濛之中。
第五十四章 杭城
林晏醒来的时候已是日中时分,周身江水连天,阿史那卓正靠在他身边呼呼大睡。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林晏大惊,赶紧推醒这人。
阿史那卓坐起来,揉着眼睛打着呵欠道:“杭城啊。”
“如何就去杭城了?”
“不是你说的吗?”阿史那卓站起来倒水,“昨晚你就抱着那个弹琵琶的姑娘不停嚷嚷,说要去杭城找你那姓叶的小兄弟……”
林晏头疼欲裂,抱着脑袋气道:“醉话能作数吗?”
“我要是不答应啊,你就直接跳秦淮里说要游过去了!”
林晏接过他递来的茶水一饮而尽,说不出话来,瞪着茫茫的江水愣神。
“傍晚时分就该到了,别急。”阿史那卓拍拍他肩膀。
林晏呻**吟一声,捂着脸又倒了回去。
杭城叶家是顶顶好找的,城东最气派的宅子。
不料二人被拦在门外,叶继谦随商队远行不在府中,而叶三少不见客。林晏愣了,不知道这叶继善又抽得什么疯,明明二哥不在家,居然不是撒欢了往外跑而是躲在房里还拒不见人。
阿史那卓不方便透露身份,在后头戳了戳林晏,道:“你这朋友不太行啊?”
林晏给他烦得不行,不服的劲儿上来了,仔细想了想,记起当年叶继善给他的信物来。东西小巧,他一直带在身上,便将那只金算盘取出来交给管事,道:“你将这算盘给你家三少,便知道我说的不是假话。”
不多时,管事便恭敬引着一人出来了,却不是叶继善。
现今入夏,那人却仍穿着厚锦的袍子,层叠的袖口里伸出一段瘦削白皙的腕子,手里头正握着那只小小的金算盘。林晏没见过他,却很轻易猜出他的身份。叶府叶继谦经商在外,叶继善又是个不顶用的,这时候叶家主事并且年纪不过三十的,便只有叶家大哥无疑了。说起来叶家这三兄弟都不大相像,可以说是气质迥异,老二和老三一个雷厉风行一个跳脱胡闹,而这老大却上去温和好相与。
“林无晦林公子吧,我家下人不懂事,怠慢贵客了,”他双手将金算盘递还,“在下叶继礼,字之修,是小善的大哥。”
仔细看起来,叶继礼是三兄弟里容貌最好的,他与叶继善长得更像一些,五官却更为舒展成熟,明净柔和,气度闲雅。只是过于单薄了些,脸上蒙着病气,想来传闻说叶家大哥身子不好不是假的。或许是林晏见过的老二老三都各有千秋,剑走偏锋,碰上这个大哥像个正常人了,反倒觉得平凡。
叶继礼带着他们边走边道:“小善前些日子病了,怕是不能带两位游城,在下明日请一位地陪……”
“不必麻烦,我和……我这位朋友本就随便走走,顺道来找予乐叙个旧罢了,我在边境待了太久,竟不知他病了,正好瞧瞧他。”林晏听叶继礼这么说,相信叶继善是真的病了,门都不能出,那病得肯定不轻,不由真心实意地担心起来。
叶继礼将他们领至院外便礼貌告辞了。
阿史那卓抠了抠门上那处錾金雀雕,道:“不愧钱塘首富。”林晏心说好歹一个北蒙王爷如何一身匪气,刚将阿史那卓拉开,门便开了,元宝迎出来:“哎哟林公子来啦,快请进!”
好些日子没见,连元宝都蹿高了,嗓子变了音,听上去怪好笑的。
林晏跟上他,连忙问:“你家少爷如何病了,生的什么病,严不严重?”
元宝支吾着没答,而走了几步,林晏便远远瞧见院子里,一人正躺在摇椅里头,脸上盖着本书,看样子正在睡觉。那人脚下,书画古玩摆了一地。
“少爷,林公子来找您啦,别睡了!”元宝喊了一通。
叶继善将脸上的书抓下来随手一扔,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朝着林晏飞奔过来,差点儿就扑到林晏身上了,“哎哟我的好弟弟,为兄可担心你了,没缺胳膊少腿就好……”
叶继善着实瘦了好些,林晏这么一抱都觉得骨头硌人,他拉开叶继善,细细瞧了一眼,皱眉道:“如何瘦成这样了,我都认不出来。”
“病了呀不是。”叶继善摸摸鼻子。
瞧他这一路奔来的利索劲,林晏并不信,问道:“那你说说什么毛病?”
“长了个大瘤子呢,”叶继善指指自己肚皮,一本正经道,“才好的。”
林晏敷衍地点点头,懒得跟废话。叶继善转头看向阿史那卓,眯了眯眼睛,又看回林晏,气道:“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有了新朋友,还是个番邦人,就对我爱答不理了是不是?”
阿史那卓都愣了,林晏赶紧捂叶继善的嘴,悄声道:“什么番邦人,人家是北蒙的四王爷,算我求您了少说两句。”
叶继善挑眉:“你怎么老爱跟王爷一起厮混?眼界挺高啊?”
林晏踢了他一脚。
听闻阿史那卓本欲南下铸刀,叶继善道:“我家熟识有一师傅,姓柳,听说最近在南屏山闭关,我托大哥写封信去……”
“是铸了长风的那位柳师傅?”阿史那卓打断。
“啊,好像是吧,我不懂刀,回头您问问我大哥……”叶继善抓了抓头。
“为何你大哥懂刀?”林晏很是稀奇,这叶继礼怎么看都该是懂琴棋书画的那类世家公子吧?
“大哥什么都懂,”叶继善摇摇头,“从前他身子好的时候啊,他说一我二哥不敢说二,啊,其实现在也差不多。”
阿史那卓也点头:“你们叶家本王在北蒙是听过的,本王还小那会,叶家商队来我北蒙通商,领队的便是叶继礼。今儿一看,明明风大点儿就能刮跑了似的。”
叶继善抛着一只白玉笔格,转开话题:“你好不容易从西边回来,不在王府呆着,跑我这儿来作甚?”
林晏低头佯装正在观赏叶继善那些藏品,答道:“这不是给四王子作地陪嘛。”
“你别拿我搪塞啊,不关本王的事,明明是……”
林晏赶紧打断,又反问叶继善:“倒是你呢,六月那会给你二哥抓回去,就真不敢再找方先生了?他这会可就在金陵。”
叶继善手一颤,那笔格从指头边上滑落下去,阿史那卓手快给接了,一脸看戏地来回盯着他俩瞧。
“他……他现在如何?”
林晏道:“……我没见着他。”
叶继善瞪大眼睛:“你没回王府?”
“他回了,只一夜就被赶出来了,”阿史那卓可逮着机会了,“这不,喝了一夜的酒,醉了才要来找你。”
“啧啧啧,”叶继善哀哀切切地捂住额角,“果然柔情蜜意时想不起我,黯然情殇了才想起我来了。”
“你胡说什么!”林晏正欲教训他,却有丫鬟慌慌张张从里屋出来,怀里抱着个襁褓,到了叶继善身边,道:“小少爷哭得不停,嬷嬷都哄了半天了,想是想您了,我们知道您在待客,可眼见这嗓子都发哑了……”
“好了好了,哭什么呢小鬼?”叶继善把襁褓接了过去,林晏探头一看,里头是个胖乎乎的奶娃娃,正抽抽噎噎着,叶继善熟练地颠了颠,伸出手指搔了搔娃娃的脸蛋,“你就想凑热闹是吧?”
林晏愣了半晌,问道:“这,这是谁的孩子?”
叶继善随口接道:“我哥的。”
林晏继续问:“哪个哥哥的?”
叶继善噎了片刻,看来是哪个都不敢胡诌,林晏看他这样子就明白了,谁家哥哥把孩子养弟弟屋里啊?况且这孩子,生得简直跟叶继善一模一样,大眼睛肉脸蛋,一副惹人**的模样。
林晏摇头叹息:“我说你怎么不追着方先生跑了,原来是背上了儿女债,孩子他娘呢?”
他问完又有些后悔,想这叶继善风流的心性,想是孩子母亲身世不太体面,叶家如此高门大户,自然不会同意那女子进门。叶继善这些日子闭门不出,肯定是被叶继谦好好教训了,出这么大一桩子事,他是该闭门思过。
叶继善摸摸胖娃娃的脑袋,伤感道:“是个没娘的孩子。”
林晏扯了扯他,想要开口,又碍于阿史那卓在场。阿史那卓看了半天,却是十分感兴趣,伸手道:“你这儿子长得有趣,给我抱抱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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