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晏噎住,耳朵发热,威胁地扯了扯他头发。
“别擦了,坐这儿。”
林晏用软巾将他的头发仔细裹好,搭在肩上,才放手绕到他身边坐下:“腿疼?我给你按。”
周璨抓着他的手移到他方才搭的地方,笑道:“你瞧。”
林晏收着力气,竟不敢贴得太严实,仍能感到孩子不知疲倦地拱动着,他不禁咋舌,急急道:“它动得这么厉害,你会不会难受?”
周璨没理会他,将他手往腹上摁了摁:“你动动。”
林晏不明所以,便学着周璨方才的样子动了几下手指,掌下的动静居然就很快消停下去。
“叔言说得没错,欺熟怕生的小东西,”周璨点了点右腹,“这个老是折腾,估计是个小子,”他又摸了摸左侧,“叔言说还有一个窝在这边,乖巧安静许多,像你,定是个姑娘。”
林晏听他拐着弯儿拿自己取乐,本欲顶他两句,但低头瞧着周璨的肚子,便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他不禁想起叶继善那个胖嘟嘟的儿子,与他生得好似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过不了多久,他和周璨也会有那样软乎乎的娃娃,还是两个,容貌里带着他俩的影子。他与周璨都是幼时失亲的人,他本以为余生能与周璨相伴已算万幸了,没想到还能有机会再度感受血脉相连的亲密。若是叶家先人泉下有知……
林晏思绪一停,急忙抓住周璨的手,嘴上却出不了声,一再咬牙后,才低低道:“当年腊八……可是东宫做的?”
周璨唇色显出苍白来,低眸迅速笑了笑,林晏看他低垂翕动的眼睫,皱起眉,万分懊悔自己问得太过唐突,他还想问他是否很疼,可有遗症,可通通说不出口,只能鼻子发酸地想要搂他。
周璨却轻轻抵在他胸口推拒,沉声道:“无晦,皇家秘辛,京城里那几位绝不容许动摇皇室根基的消息泄露一星半点。当年我还天真心存侥幸,结果害了……”他低头拧了拧眉,复又看向林晏,“我不能再退了,为了你我,为了这两个孩子,我不能再退,你懂吗?”
林晏余光扫了一眼门,果然已被揽月关严,他心中剧震,但也只是起伏片刻,他点点头,轻捏周璨的腕骨:“我懂,我懂。留玉,我们不退了。我只求你,从今往后不要再将我留在身后,请将我留在身侧,好不好?西境飞霆军七万……”
“安儿,”周璨捂住他的嘴,微微一笑,“我不会叫叶家军背上叛军之名。”
“可……”林晏急了,扒开他的手就要争辩。
“你别急眼啊,我可没说要抛下你,”周璨捏晃他下巴,姿势轻狎,沉黑的眸中却是郑重,“我也想明白了,我独行良久,实在孤单,当是要允人并肩了。”
林晏像是吞了一团火,肺腑间皆是滚烫,只能死盯着他,移不开目光。
“飞霆军永远是忠君之刃,端是论如何用罢了。”周璨似是喜爱林晏这种不加掩饰的爱慕眼神,眼中微微透出笑意来,显得高傲又狡黠。
“老皇帝病已深,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天。”
“如此严重了?”林晏惊讶。皇帝年岁已高,病气缠身,多年只是那般样子,他离京时皇帝虽眼见苍老,但精神尚好,不知短短时日恶化至此。
周璨拍拍他的脸,笑道:“不然你和那北蒙王爷在大启地界乱逛,还住进我府里来,他如何没有来管你?”
“你们行踪自然有官员监视上报,只是皇帝病入膏肓,暂且分不出精力与你计较,不过估计也撑不过半月,圣旨就要下到我这儿来。”
林晏眼下哪里想回京,但只能先挑重要的问,便道:“那你是想……”
“待到江山易主之时,我可叫太子,不再是太子。”周璨附在他耳边,极轻道。
此话可真真是大逆不道,林晏虽有预料,但亲耳听周璨讲出来,还是不禁背上冒了层冷汗。
他还欲再问,周璨已竖了根手指在唇上,像是儿时诓骗他那样,笑道:“今日先讲到这儿,陪我去找叔言诊脉吧。”
门吱呀打开,倾泻进一线金陵熏风好夏。
周璨探头出去,嗅了嗅风中花香,歪头冲林晏道:“听闻玄武湖菡萏正好,不如一会与我同游?”
林晏瞧他半张面孔被照得明媚,伸手去揭开他面上几缕发丝:“自然是好的。”
“听揽月说,你与叔言又在讲那叶三少了?”
林晏走在他身边,低低与他简单讲了几句与他早餐时与方知意的对话,感觉周璨故意往他身上靠将过来,心中一动,便伸手揽到他腰后。
周璨似是无所察,嘴角却挂着淡淡的笑:“你说得没错,不光是叔言,还有揽月,我都希望他们能自个儿成个家去,甭在我身边一辈子打转。”
林晏听了,不由暗自皱眉。周璨这话,倒像是有几分希望将身边人妥善安置的意思。林晏将揽着他的手紧了紧,压下心思。
第五十九章 玄武
风卷微云分远岫,浪摇晴日照中洲。船停在柳荫下,夏风似乎都是波光粼粼的,带着叶的香与湖的水汽。
“哎,等等,容我再想想。”纯亲王落子有悔,捏起棋子又收拢在手心。
林晏叹了口气,道:“你悔棋就算了,怎还偷藏我的黑子?”
周璨讪讪把棋子归位,嘟囔道:“眼睛还挺尖。”
“王爷,果盘备好了,可要过这边来吃?”婢女活泼地插话进来,林晏闻声望去,并非揽月而是摘星,林晏正奇怪,周璨却得了台阶,将那枚白子丢回棋篓中,慢悠悠起身:“那咱们稍后再战。”
林晏失笑,便也起身来扶他,周璨道:“天清华林苑,日晏景阳楼。过两天日头没这么辣了,应当带你去瞧瞧……”他正说着,身子却晃了晃,得亏林晏已经近身,连忙揽住他,急道:“怎么了?”
周璨只是眩晕了一瞬,抓着林晏的小臂静立片刻,眼前便恢复清明,只是暗道自己身子越发不济,怕是耗不到两个孩子瓜熟蒂落。林晏瞧他嘴唇苍白低头不语,揪着心又追问:“你哪里难受,我们调头吧,叫方先生看看。”
“王爷?”摘星也是吓了一跳,小半串葡萄摔在地下,惨不忍睹。
“行了,一个两个都大惊小怪的,”周璨拾起靠在桌边的手杖点点地,“尤其是你,教不得好了,二八的小丫头片子跟个老婆婆似的手抖,下去吧。”
摘星不服气地要顶嘴,周璨就笑:“惯着你了,小心本王跟揽月告你的状。”
小姑娘一听,立刻一声不响地收拾了地上的狼藉,逃之夭夭。
周璨拍拍林晏小臂叫他看笑话,见林晏仍是一脸忧心忡忡,便道:“我没事,躺会就好。”
林晏将他扶到榻上,周璨将枕边的扇子塞进他手里,闭起眼睛:“躺在这儿看这湖真是眼晕。”林晏便将丝扇挡在他眼前。
周璨勾唇笑了笑:“双胞胎就是这样的,自然辛苦些,我都习惯了。”
林晏闻言低头,便见周璨的手拢在身前安抚,他叹了一声,伸手去揉他后腰,摸到汗水的潮气,便举扇轻轻送风,只能道:“可好些了?”
周璨说不了三句正经话:“不错,养儿防老,果真有道理。”
林晏气得拿扇子不轻不重在他额角点了点。
周璨哈哈笑了几声,道:“怎的,有话就问。”
林晏给他捏揉僵硬的后腰,问:“揽月去哪儿了?”
“本王给她放假了。”周璨悠闲答道。
林晏稀奇了:“她恨不得一双眼珠子挂你身上,上哪去休假?”
周璨扬起一只手朝空中一点:“葡萄。”
林晏只好起身去小桌旁,取了葡萄剥了送进周璨嘴里,还接了他吐的葡萄籽,周璨嚼着东西含糊道:“北蒙王爷要约她出去,我就叫她去了。”
林晏愣了许久:“你也别乱点鸳鸯谱了,强扭的瓜不甜。”
“我可没逼她去,是她自己要去的。”
“这……”可别出什么事才好。林晏心里默默道,改口问:“当年你派揽月去北蒙所谈何事?”
“东宫伙同刘封在商道搜刮油水用于私募兵马,那些马匹均养在北蒙边界,我要北蒙新主为调查行些方便,许他事成之后马匹半数归他。”
“你倒是挺大方。”
“交个朋友罢了。”
林晏笑了笑,又送了颗葡萄进他嘴里。他不知周璨早早就在为商道那事筹谋,那会吴秋山倒台如此彻底,少不了周璨多年缜密筹谋,步步紧逼。他不由感慨,他的王爷肩上有千斤重,负累苦久。
林晏想到此处,不禁伸手覆到周璨腹上,轻转掌心,帮他纾解些不适。
周璨将手搭到他手背,舒服地闭起眼睛,随口道:“同我讲讲西边的日子吧。”
林晏轻声细语,与他讲呼图尔的赤壁丹崖,讲寒气在枯枝上结冰如珠的琼枝银花之美,讲湖水冰封,下头层叠的气泡也被冻结,遥遥望去,无垠冰鉴下似有无数珍珠烁烁欲出的奇观。
周璨本只是休憩时解个闷,听着听着,眼角不由微湿。当年叶韶归京时,也爱同他讲些西境的见闻。但那个不解风情的家伙,最乐意讲他一骑当先,取下敌方主将首级的英勇故事,不然便是葡萄蜜瓜烤全羊的吃食,不是血淋淋便是美滋滋。周璨这才意识到,林晏与叶韶,恍若相似却又截然不同,而他如今再想起叶韶,那种疼痛似乎终于不再尖锐叫他难安。他被圈囿在京城,活成一株漂亮得空泛的死植,而他的爱人将远方广阔的风景掰取一小片来,送到他眼前,叫他活过来了片刻。
日高水静夏日长。周璨默想,倘若他与林晏永远在这片水域上便好了。
“安儿,你亲亲我吧。”
林晏闻言,缓缓低头,最终在他眉尾落了唇。
周璨闭着眼笑:“脸皮还是这样薄。”
林晏仍俯首在他耳边,热气微微吐在他耳廓:“不知怎地,这会就想亲一亲你这儿。”
那其实是一个下意识的,疼惜宠溺的吻。
周璨轻轻吸了吸鼻子。
“它想翻身。”林晏忽地笑起来。
周璨感到腹中拉扯着细细地疼,睁眼低眸瞧了眼林晏捂在他腹上的手。
“你的手何时这样大了?”周璨捏着他手腕,将自己另一只手与他掌心相对地比了上去。
林晏的手心厚厚一层茧子,因为握刀用力,指节显得**。这么一比,林晏的竟比他大了一圈。周璨坐起来,将他两只手一道拉到眼下,林晏手上满是大小的伤痕,残留着些许冻疮的痕迹,右手是握刀的茧,左手是拉缰绳的茧,着实算不上一双漂亮的手。
周璨摸了摸他虎口最深的伤,笑道:“你小时候,手软乎得像糯米团子。”
林晏抬起手,捧住他的脸,故意稍加力搓了搓,周璨拢住他手指,佯怒:“放肆!”
林晏迎上去啄了啄他的唇,威胁道:“你再拿小时候的事取笑我,我便只能叫王爷多记住些长大的安儿能做的事了。”
两个人吵闹了一会,周璨身上缓过劲来,便挨着林晏肩膀道:“今年错过了你生辰,但我还是给你备了礼物,你可要瞧瞧?”
“自然要的。”
摘星随唤而来,将一只看着有些年岁的绣盒呈给林晏。
“打开看看,这东西你可不能随便送人了啊。”
林晏听他的话分明还在怨他送刀之事,苦笑打开,却在看到盒中物什时愣了。
一只镶金碧玺手镯。金饰薄如蝉翼,是藤叶簇花的造型,栩栩如生,倒像是镯子上盘了活的藤蔓似的,足见金匠手艺之高超。碧玺是罕见的碧蓝,通透不掺杂色,更重要的是,与周璨拇指上那只扳指是出自同一块宝石。
那是当年还未退位的太子送给太子妃的定情之物。
太子当年游历蒲甘,得的一块碧玺,大头做了这只镯子,而小料给自己做了一只扳指,足见太子对太子妃的情深义重。
“王府主母才能有的,给你正合适。”林晏还在怔忡,周璨凑过来指着那镯子,调侃道。
林晏自认对他的胡言乱语练出一身铜皮铁骨,还是被这句话激红了脸。他看向周璨,说不出话来,周璨挑起眉毛:“怎地,嫌女气,不想要?”
“不……”林晏慌不择言,“受之有愧,冒犯太子妃了。”
“我也没见我娘戴过,它从来都是呆在那盒子里,暴殄天物,”周璨将那镯子取出来,放在眼下端详,“呵,我都没见过我娘。”
林晏托住他的手,截下话头:“我很喜欢,你将它送给我,我……我求之不得。”
周璨不打算放过他,抓起他手腕就把镯子往他手上套。
“哎,戴不进的,你别胡来!”林晏脸红更甚,也不敢挣扎,怕把着金贵东西弄坏了,“别闹了!”
周璨笑个不停:“我是不是该早几年送你?”
林晏心又不争气地狂跳几下,将他的手握紧了,顿了顿,道:“我仔细收着,要是真如你所说,里头有个女儿,”他低头笑看周璨身前膨隆,“到时候就在她出嫁的时候传给她。”
“瞎说什么,我闺女哪能轻易嫁人的?”
两人正闹着,摘星惊慌失措地跑来,在船上也站不稳,扑通摔在周璨跟前,颤声道:“王爷,王爷不好了!”
“揽月姐姐把那北蒙王爷打伤了!”
林晏扶着周璨匆匆踏入堂中,便见揽月在那跪得腰板笔直,头却一直低着。
“属下死罪,请王爷发落。”揽月将暗卫佩剑举过头顶。
周璨看也没看她一眼,径直掠过她往后院而去。林晏忧心忡忡回头,那婢女依旧不稀得给他一个眼神,低头安静跪着。
方知意正在洗手,看两人进来,先道:“剑伤从锁骨中下至左肩,经过包扎已无大碍。”
周璨的脸色这才缓和一些,停下步子,将宽袖拢到身前遮掩身形。林晏也松了口气,北蒙王爷在纯亲王府要是有个好歹,可是影响两国邦交的大事。
“我先进去,你站外头便好。”林晏拍拍周璨后腰,掀开内卧的帘子。
阿史那卓半边身子裹着纱布,脸色倒是寻常,人也看着精神,冲林晏招招手,笑道:“你们王府这弯月亮,可真辣啊!”
林晏恨不得敲打他两下,上去叹了口气:“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你如何惹她了?”
揽月素来冷静识得大局,如何会做出这种不顾后果的莽撞事来,定是这北蒙王爷欺人太甚了。
阿史那卓摸摸鼻子,不解道:“我也没说什么啊,我邀请她与我比试几招,本欲叫她先见识见识本王的雄姿风采。”
林晏揉了揉太阳穴,好声好气道:“您要不再想想?”
“我真不明白,过招时我还夸她武功在你之上,”阿史那卓拍拍林晏肩膀,笑道,“说起你好玩了,我跟她说我还闹过笑话亲了你……”
“你等等,”林晏大惊失色,不可置信道,“你同她说了那事?”
林晏冷汗直冒,好家伙,这话要是被揽月听了去,她不光要剐了你,还得剐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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