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雾紧紧抓住他披在自己身上的氅袄,有青松木的淡香味儿,盈盈绕绕将她包围,这被兄长从小庇护到大的感觉似乎又回来,她忐忑恐惧的心在无形中被抚定许多。
深知哥哥统领着整个锦衣卫,武功高强,自己留下反而让他分心,她听话地绕过他往车上去。
她过于紧张,手脚发抖,好几次都上不去,她才好不容易上去,就不慎磕到了头,疼得她龇牙咧嘴,发簪被碰得掉落,发髻松散,她只那么随手一捋,就急忙撩开车帘往外看。
江易卓与带来的士兵已经先上前与那几人打斗起来,他的刀已从手中飞出,用内力操控得如同回旋镖,在空中飞了一圈,将那几人的喉咙接二连三割断。
到最后,江易卓眼疾手快的一脚把刀踢开,没让它杀死最后一人。
办事多年的经验让他想要留活口。
只是那人的同伴都死尽了,又遇上锦衣卫,自知不是对手,他扫视过江易卓与跟他杀上来的几个士兵,“别想从我这儿得到任何消息。”
江易卓意识到他想做什么,立时上前要阻拦他自尽,那人却已吐出黑血,紧跟着栽倒了下去。
江雾心惊胆战地看着那最后一个活口自尽。
江易卓蹲下身,将那几人蒙面的黑布拉下。
他看着那人吐出的黑血,对随行的士兵说:“都带回锦衣卫。”
士兵们纷纷上前,将所有的尸体和落在地面的武器都给收走。
江易卓回到马车寻江雾。
江雾紧盯着进来的江易卓,“你可有事?”
江易卓摇着头在她对面坐下,他摸出洁白的帕子,仔仔细细擦拭去手上残留的血液,神色淡淡,“他们都是死士,身上□□随时自尽。”
他说着瞥了眼江雾,车内烛火的光笼着她,衬得她一张小脸惨白惨白,不知是冷还是怕,她极细微的发着抖。
江易卓今年二十有五,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有些惧热,马车里未曾烧炭。
但江雾从小畏寒,他见她披着的大氅滑下许多,不动声色为她拢好,领子处的两条系带被他打成了个漂亮的蝴蝶花套,又把兜帽给她戴好,她完完全全被他包裹在了氅袄下。
等做完这些,他淡声道:“太晚了,我送你回谢府。”
他不问她为何这么晚出现在此地,当然也不会解释他自己。
江雾微低头,还想说什么,听见了他士兵的声音:“大人,小的发现这伙人带的匕首非同一般,不敢随意与尸体一起收走,还请您过目再行定夺。”
江易卓坐在原位,不曾言语,只撩起车帘探出手去。
小士兵用干净的手帕包好,才敢毕恭毕敬的呈上去。
不只是匕首,还有一把剑。江雾认出,那把剑是最开始他们杀自己失败,反而扎入她车里的。
但那把剑看起来普普通通,没什么稀奇,夺人眼球的是匕首。
江易卓轻轻将手帕掀开,细细观察。
江雾与他同看,查探心切一时忘了距离,不自觉间与他很近,他微不可查的蹙蹙眉,却没多言。
江雾觉得匕鞘上面的花纹有些眼熟,她歪着脑袋仔细去想,眼前的这一幕,骤然跟记忆中的某个片段重叠起来,她呼吸一窒僵在原地,那花纹竟与斧头凶器上的一样!
这些黑衣人是跟着那辆马车来的,车上的主人如果不是凶手,也一定与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她才缓和的脸色,瞬间又血色褪尽,她没忘记当时与车同在的谢辞卿。
会与他有关吗?
江易卓感到身边人的僵硬,他探究地睨了她一眼。
江雾被他这透着审判的沉冷目光看得心颤,担心谢辞卿暴露事态重演,她欲盖弥彰地解释:“我只是还有些怕……”
怕他不信,江雾的慌张毫不掩饰,看在眼中倒是真像害怕。
江易卓没响,只那么看着她。江雾觉得他此刻的眼睛比往常更黑,如曜石般近乎发亮,可以将她从头到脚彻彻底底的看穿。
江雾诚惶诚恐地望着他,他性子本就比常人要淡,又常年身居高位,不说话只盯着人看时最吓人,这一眼不仅仅是锦衣卫统领的审判,更有兄长的威压。
江易卓到底先移开了目光,江雾暗暗松了口气。
他声音又变得温和,与他方才那威严的态度截然不同,“有我在,你不必怕什么。”
“我知道,你总会保护我的。”
江易卓沉沉望她一眼,没答,转而道:“这匕首质地不凡。匕身所用是百炼钢,一斤所需三两银。死士都用这般不凡的武器,可见他们的主子有多阔豪。”
江雾因他的话打量着匕身,果然见其寒光刺目,锐利无比,怕是削铁如泥。
她又看另一把长剑,却不是这种质地,应该是小士兵为了做对比才一起呈上来的。
江易卓说:“有些王公贵族,对府内小巧的武器有讲究,常让木匠与工匠相配合为他们制作独一无二的。比如这上头的花纹,准确来说算图腾,应该是某种氏族的代表。”
江雾问:“那这把剑为什么没有?”
“百炼钢贵重,铸不得那么多武器。匕首虽多,但是小巧,十柄才抵得一把剑。”
江易卓沉思须臾,“我推测,匕首应该是主人家赏赐给死士奴的,以此作为他们属于这一氏族的记号。”
“类似军营的旗帜?”
“可以这么理解。”
“那是什么氏族,京中有吗?”
“我也未曾见过,”江易卓摇头,又说:“不过能做得出这种工艺的人,京城之内只有一个。”
他所说的工艺,是柄身上的富锡细晶铸纹,越王剑曾就是这种,复杂繁琐到了艰难,不是常人做得出。
江雾:“谁?”
“五里胡同的瞎子,”江易卓说:“此人曾得铸剑大师圆寂的真传,不仅是木匠也是铸剑师。”
瞎子已经失明多年,陈慎上次也提到过了他。
杨兆博未曾学会子母锁,这瞎子会的手艺又多,且都跟案子有牵扯,他的嫌疑反而成了最大。
江雾的心下惊疑,这个有重大嫌疑的瞎子,竟然差点被她给放过。
只是如今看来,扰乱她思路的杂物似乎太多了。
她道:“这匕首,你能给我留一把吗?”
江易卓不曾犹豫,“你用去防身也无妨。”
江雾把匕首收好,与江易卓同回谢府。她起先摔跤,身上被雪濡湿,加之没用晚膳,此时平静下来才觉得又饿又冷。
马车内无事可做,无聊至极,兄妹俩也不说话,一路上都在冷场,却没有人觉得这样的冷场有异,他们眉目有四五分相似,性子也有些趋近,都不是话多的人。
眼看就要抵达谢府,江雾才主动出声:“哥哥事务繁忙,也得多腾时间陪伴嫂子和爹娘。我虽嫁的近,但也不能常常往家中跑……”
江易卓打断她:“为何不能?”
他语气平缓,端的姿态又清冷淡雅,便是打断人都不显得冒犯,“你虽已出嫁,但仍是江府的人,随时都可以回家,京中无人敢非议你。”
江雾抿抿唇,记得他也常让嫂子回娘家去,只当他对女子和善,对出嫁之女总有几分顾念,就没往别处想,只好说:
“总之我才新婚,不适合常往家跑,若有空定会多回家的。”
“担心新婚丈夫对你不满吗?”
江易卓抬眸看她,眼色不辩喜怒,“娶你是高攀,谢辞卿没这个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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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 血中花
“大人,到谢府了。”
车夫通报,江雾没空回答江易卓,她起身下马车,看见府门外,谢辞卿撑着伞在那左顾右盼,时不时对天空飞落的雪花自说自话。
谢辞卿偶尔用指尖碰一碰雪花,碰一回,他就笑一下,口中低低呢喃,“你知道我娘子何时回么?我等她等得好饿。”
仿佛得到了雪的回应,他撑伞转身,瞧见江雾,他眼睛一亮,喜笑颜开连忙迎了上去,又高兴又委屈:“娘子怎的回来得这样晚,饭菜已经热了又热。”
江雾觉得他与凶手可能有联系,下意识地防备,不动声色的往后退了一小步。
谢辞卿未曾发觉她的退避,他凑近一步为她撑伞,挡住了所有的雪。
江易卓打量着谢辞卿,淡漠的眼神里暗带探究。
谢辞卿对他行了臣礼。
按理说他已是妹婿,私下会面无需行这样的礼仪,但江易卓并没与他谈这些。
江易卓收回目光,落在江雾身上,“爹娘和和盛姝都很念着你,江瀛也只有你能管教得住。若想他们就回去,不必担忧旁人言辞。”
盛姝是御史大夫的嫡女,她与江雾兄妹俩一起长大,与江雾是亲友之情,跟江易卓则是青梅竹马。
她才刚及笄一年,就嫁给了弱冠之年的江易卓。
江雾未出嫁时与她还多有来往,嫁人后便有些见不到面,江雾确有好一阵子未关注过这位亲友。
愧疚涌上心头,她曾险些再也见不到这些重要的人,此时更为珍惜。
“我知道了,”江雾又说:“你多多宽慰盛姝,子嗣的事急不得,也让娘莫要因为此事过多苛责于她。”
江易卓颔首离开,上车前又看了眼谢辞卿,眼神很有压力。
江雾感到奇怪,等他的车马走后,她才顺着他原本的目光看过去,见谢辞卿的衣袖暗处,有一抹鲜红。
她走上前拉起来看,是血。
江雾一惊,蹙眉看他,他穿得很单薄,一件月白的袍子,里搭了一件暗红色的衣裳。
她压低声音质问,“这血是哪儿来的?”
谢辞卿颇是委屈地说:“今日牢里来了个新犯,此人脾性暴躁,进去后还跟狱卒动手,我当时正好去给犯人们送饭,不小心挨了一下,摔倒了,碰到的是牢里其他人的血。”
江雾不记得之前有发生过这件事,转念一想也许是他没让自己知道,她没多在意他,转问:“你今夜去见的那个人,是什么人?”
夫妻俩都是饥肠辘辘,一边小声说着话,一边往府里的膳厅去。
谢辞卿听她问起,即便这是他的秘密,他也不敢对她有所隐瞒,低下头全交代了出来。
“有人出银子,让我为他画画,今夜是交画时间,下值后我去找那人去了。”
他又抬起头,一脸的诚恳和坚定,“我不是故意瞒着你的。是那人说此事不能泄露,他给的银子我也没有私藏,都用来给你买胭脂了。”
江雾心一紧,“让你画画的什么人?”
谢辞卿说:“我不知道,他从未露过面。”
江雾想到那辆夸张的镶金马车,十分张扬。
她的父亲是大理寺卿,哥哥又是锦衣卫统领,二人都在查这桩案子,对方还就在江府的附近做交易,可见是是极其猖狂的挑衅。
尤其是留在三娘尸体上的那句话,明显对方知道她会回来。这才是让江雾感到最恐慌的地方。
如果那人什么都知道,那她如今所做的一切会不会也在他的掌控监视中?
虽然仕女画的确出自谢辞卿之手,但他看起来不知道真相。江雾算追到了画像的线索,可是还缺那一支金簪。
她问谢辞卿:“大婚之夜你送我的金雀簪,可还送给过旁人?”
“不曾,爹说过这是杨氏祖传给新媳的。”
谢辞卿拉过她的手,握在掌心里细细暖着,“只会给娘子。”
那便奇怪了。
江雾忽然想起什么,问:“你画画像,是那个雇主让你见到人了,还是描述给你听让你画的?”
“描述的。”
江雾松了口气,回来之后,总算碰到一件让她轻松些的事,她说:“那我也给你讲,你给我画一幅。”
“娘子想画谁?”
江雾的心紧了紧,她要画当时来传话的那个小厮。
那小厮骗她去了三娘房间,很有嫌疑,可她没见过他。
用了晚膳,江雾随谢辞卿去了书房。
她描述着小厮的面貌,看着他的长相一点点被谢辞卿出神入化的笔力,呈现在了宣纸上。
谢辞卿画得很快,她拿起宣纸查看,不由得再一次惊叹谢辞卿的画技。他未见过此人,光听她的描述,就能将这人画得跟她记忆里的几乎无二。
嫁给他之前,江雾就听过他的名号,多被冠绝京城的才华并在一起被人谈论。
可惜本朝重武,且他又心性纯良,天真不通世故,所作诗文毫不忌讳人情是非。
他多立于高处,以笔墨书画批判世态,因此他并不得世人的喜爱和理解,科举之中更是被夫子撤了文章,就此被埋没。
谢辞卿并不在意这些,他搁下笔,想要得到妻子的夸奖,闪着星星眼询问:“可是你想要的?”
江雾点点头,看见这人的确自己不认得,她打算将这画交给江易卓,请他帮忙查一查。
谢辞卿却在这时说:“娘子怎会认识他?此人就是今日在牢狱内,大打出手的人。”
江雾一愣,“你确定?”
谢辞卿笑了下,“我不会记错的,他犯了强迫女子之罪,脾气暴躁,今日刚被抓来就对我的同僚们动手。”
他说着拉过江雾坐在自己身侧,狭窄的书椅上,夫妻俩挨得很近,他贴她很紧,依赖的把头靠在她肩膀上。
江雾问:“他叫什么,家住何处?”
“我也不清楚……不过你可以去问岳父大人。”
他在大理寺的牢狱内打杂,自然不知道犯人身份。但江雾的父亲是大理寺卿,问他必然能有答案。
江雾心里打好主意,又问谢辞卿:“你上次与那位雇主交画是什么时候?”
谢辞卿想了半天,又扳着手指头算好久,才说:“冬月廿七。”
现在是腊月初五,倒回冬月廿七已经没有多久。江雾在心里牢牢记住了这个日子。
江雾又获得一个至关重要的线索,她将画卷仔细收好,看看旁边的漏刻,还没到亥时,今日还能再利用利用。
她裹上了自己的兜帽披风,拿起油纸伞准备出门去找蕊香。
谢辞卿非要跟着她,说什么也不肯留下,黏人得紧,江雾没法子,耽误下去只会浪费她时辰,便只好将他带上。
到客栈时,时候刚好是亥时。
江雾与谢辞卿正要进去,迎面忽地冲出一个人来,狠狠撞在江雾身上。
她被撞得险些摔倒,谢辞卿眼疾手快扶着她,还未开口关心,就听她高声喊道:“杨兆博?!”
“让开!”杨兆博凶神恶煞的怒怼,重重地推开她就跑。
“你站住!”
江雾直觉不对,撒腿跟上他。
可惜客栈处于热闹之地,这个时辰仍有人流汇聚,才一眨眼的功夫,杨兆博就隐匿在了人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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