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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名大汉看着眼前瘦弱的女子,一双黑眸沉静如水,盯着人的时候,好似冷刀子一般刮过骨头。而她说的这句话,是他们最厌恶的。
“怎么?奈何酒馆的掌柜什么时候替官府办起事来了?”奈何酒馆的掌柜他们是知道的,鬼界第一人,但平素并不爱管这些事,所以,这几人心底藏着侥幸。
宋玉悲笑道:“不巧,我正好认识几个官府的人,帮他们做点事是应该的。”
六人闻言,自觉不妙,官府的手段他们是领教过的。六人视线对上,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打不过他们还跑不过吗?
六人祭出法器,虚晃一招,转身就跑。但宋玉悲岂是这般容易被骗过的,六根藤蔓紧随其后,圈住六人的腰身,将他们举到天上。
其中一名大汉,被举到天上,即刻闭了眼睛,身子瑟缩着,喊出的声音劈了叉,“放我下来,我怕高,放我下来。”
剩余五人听到他的喊声,不约而同捂住眼睛,从未像今日这般丢过人。
附近的鬼,听到动静,都从破烂的茅屋里走了出,他们或留着一头红色的头发,或是缺了一条胳膊,再或者是嘴里神经兮兮地念叨些什么,西市大多居住着这样的鬼。他们堕进十八层地狱,再从里面爬出来,完好的魂魄变得残损,无边的岁月让他们失了心智。
他们如同街道两侧的臭水沟一般,兀自地恶臭。
宋玉悲将他们放了下来,淡淡道:“跟我走。”
那六人怕宋玉悲报官,又畏于她的实力,只能垂下脑袋,将手交叠在身前,排成长队,乖乖地跟着宋玉悲走了。
一群鬼,见没热闹看了,化作鸟兽散,须臾后,连个鬼影也不见。
西市连接着北市,宋玉悲与望泱领着一群大汉,正巧撞上了刚从北市过来的黑白无常。
谢必安看见望泱,神情倨傲地抬了抬下巴。
“怎么,小子,跟在……”谢必安注意到宋玉悲身后的一群大汉,他清了清嗓子,“跟在宋掌柜身后,就以为可以高枕无忧了吗?”说罢,还凑到范无救耳边小声嘀咕,“也不知道爷看上了这小子哪一点,一点灵力也没有,就脸长得好看些。”
范无救脸色不变,淡淡地看了眼望泱,随即视线自然地转到宋玉悲身上。
宋玉悲对上范无救的视线,唇角扬起一抹笑意。
两人相识已久,性情相投,彼此之间的默契是旁人所不能及的。
望泱心中浮起一丝不乐,故意往前走了一步,遮住二人的视线,笑道:“我不像二位大人这般灵力高深,但只要是能帮上的忙,我也定然会走在师父前头。”
望泱话是对着谢必安说的,目光却落在范无救身上。二人的视线对上,望泱笑道:“二位此行,想必收获不小吧。”
谢必安还欲再说,被范无救打断,“尚可。不如宋掌柜。”
六名大汉一看见黑白无常,登时吓得腿都软了,脑海里闪过十八层地狱里各种折磨人的玩样。
“宋掌柜,你说话不算话,说好的,不带我们见官。”
宋玉悲转身道:“诸位莫急,我与两位爷不过是偶然相遇,并未有送诸位入官府的念头,当然,也难保他们现在看到了,要将你六人抓走也说不准。”
宋玉悲装出为难的模样,道:“你们六人若是答应我件事,我倒是可以与他们说说情。”
六人闻言,自知上了宋玉悲的当,但眼下确实没了其他的路子,只道:“你说说看。”
“明日一早,到奈何酒馆替我酿酒,若酿得好,有萤石拿。”
六人双目瞪大,暗想,鬼界真会有这般轻巧的事,只是酿酒,还有萤石拿,莫不是将他们骗去,做成油灯放在屋子里照亮吧。
油灯只是鬼界通俗的叫法,正名叫萤火瓶。
将魂魄炼化,放到透明的罐子里,存储起来。魂魄被炼化后,会带着萤光,所以得名。
宋玉悲微微蹙眉,“不愿意?”
六人看了眼黑白无常的方向,又看了眼宋玉悲,决定赌一把,“愿意。”
“好,明日一早,奈何酒馆见。”
缚住六人的藤蔓松开了,六人不敢置信地看了眼宋玉悲,“我们可以走了?”
宋玉悲道:“可以了。”
六人走后,范无救走到宋玉悲身侧,谢必安则站在范无救旁边,望泱走在宋玉悲的另一侧。
范无救他们一共找了三人,加起来一共十人。明日一早,宋玉悲拍板,由望泱对他们进行最简单的酿酒知识普及。
回到奈何酒馆,范无救站在门前,长身玉立,身后大片的彼岸花,似乎都沦为了他的背景。
“爷,我种的兰花,今日开花了,爷可要过去瞧瞧。”
望泱停下步子,背对着宋玉悲,影子落在酒馆的地面上,静静地等着她的答案。
“真的种出来?”她喜道。
范无救含笑应道:“是。”
“那我过去看看。”
宋玉悲道:“我出去一趟,你看着酒馆。”
望泱转过身,瞧见宋玉悲飞扬的眉眼,是一种发自心底的喜悦。他与她们三人,似站在一条线的两侧,他一个人站在一边,她们三人站在另一边。
望泱心中黯然,垂下眼睑,遮住眸中情绪,失落道:“早些回来。”
宋玉悲眸光瞥过望泱,走出店门的时候,身形略微一顿。
范无救住在北市,住在北市的鬼也多是被顶替姓名,被迫留在鬼界的鬼,因此还算安定。道路虽然还是黄土,但两侧的街道都清理得干干净净,按说在北市找人,该是最容易的,但其实不然。
北市的人,不会贸然离开北市。他们生前不过是普通的老百姓,如何斗得过其他三市的人。若是贸然离去,身旁又无护佑的人,说不定哪日倒霉,便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范无救的院子,宋玉悲来了数次。他从人界挑选了几株枯萎的梅树,种在院中,挂上红色的绸带。
鬼界常年笼罩在黑蒙的雾气中,院中飞舞红色绸带,便好似一盏明灯,指引着无数混沌前行的亡魂。
“兰花在屋子里,我用灵力养着。”范无救道。
“嗯,我先看看梅树。许久未来,像是又好看了些。”宋玉悲走近,似乎还能闻到淡淡的梅香,以及浅浅的木料香。
宋玉悲拿了一条绸带在手中看,“这是你新做的诗?”
范无救就站在宋玉悲身后,静静地看着宋玉悲,眼神宠溺,好似在看不懂事的孩子。
“为何要将他留在你的身边?”
宋玉悲垂下眼睫,整个人沉了下来。范无救是在她身边最久的人,他知道她所有的事。
“我不甘心。”
范无救悠悠道:“让他轮回转世吧,放过自己。”
“我想进去看看兰花。”
范无救哑然,“好。”
门口挂了道黑色帘子,上面绘有繁复的文案,像是无数狰狞的鬼从土壤中冒出,追着位幼小的孩童。
沉沉的木香飘来,屋里是上好的紫檀木,雕镂人的工艺十分了得,每一样物件的花纹都雕得十分精致。
白玉博山炉上升起袅袅白烟,宋玉悲道:“你倒是一如既往地喜爱摆弄些人界的东西。”
范无救掀开盖子,夹了些香料放进去,“你出去,鬼界的日子便无聊些,总要找些日子打发。”
兰花摆在梨花木透雕牙条半圆桌上。
宋玉悲看了片刻,范无救上前,将水壶拿给宋玉悲,道:“几日未曾浇水,今日正是时候。”
宋玉悲扬嘴一笑,道:“你是因为我,特意这般说吧。”
范无救摇头,“自然不会。”
——
谢必安揣着某些不良的目的,主动留了下来,与望泱一同看店。
望泱忙着碾辣蓼草,谢必安就坐在一旁,如同人界的大老爷一般,架势十足地靠在椅子上。若是望泱没有记错,他爹在他面前,都未曾这般摆谱过。
“我告诉你,小子,别以为你的心思藏得深,我们便不知道。”
望泱道:“不知我有何心思,被谢大人看穿了。”
谢必安放下跷起的脚,微微倾下身子,“爷。”
望泱静默一瞬,换作以前,被谢必安这般直白地说出他对宋玉悲的心思,他怕是早已面红耳赤了。
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察觉到心底的欲望,并且不在压制,由着这欲望在心底叫嚣。
谢必安见望泱不说话,心底便愈发肯定,“我劝你还是早点收了心里边的小心思吧,爷与范无救师出同门,相识数千年,情分自然不是你我能比得上的。”
望泱惊诧,宋玉悲居然有师父,与范无救还是同门。他不露痕迹地扫了一眼谢必安,暗想,“说不定能从这小子嘴里套出更多的话。”
“那你可知,师父过去曾有过一任夫君?”比起范无救与宋玉悲之间的关系,望泱更关注宋玉悲死去的夫君。
望泱从宋玉悲模糊的态度中,猜出宋玉悲对她死去夫君的态度不一般,至少他们曾经热烈地相爱过,否则宋玉悲也不会与他成亲,穿相似的男女衣裳,直至他死了,依旧留着他的衣物,提起他时,却又充满了恨意。
他有勇气斗过尚且在世的人,却没有勇气斗过死去的人。
至于这个死,指的是消散六界,还是轮回转世,望泱并不知晓。
谢必安一愣,他挺直腰杆,打了个激灵,“爷有过夫君?你从何处知晓?”
望泱悠悠然看了谢必安一眼,道:“怎么?谢大人不知道?”
谢必安面色讪讪,摆摆手,“我自然知晓。”
望泱一笑,“范大人与师父曾是同门?”
说到谢必安明白处,他自然要在望泱面前显摆一番,“爷的前头,还有位爷,知道吧,上一任阎王爷收了爷做徒弟,后来又收了范无救,上任阎王爷曾有意为二人举办亲事,奈何亲事还未做成,便已于消散天地间。”谢必安觑了望泱一眼,再度跷起腿,大剌剌坐在椅子上,“所以我劝你还是少打爷的主意。”
望泱走到门外,瞧了眼天色,道:“下雪了。”
谢必安跳起来一看,果真下雪了。
雾蒙的天穹,落下白糖一般的雪粒,火红的彼岸花覆上一层薄雪。
“谢大人早日回去吧,下雪了,怕是不会再有客人上门了。”说罢,做出要关店门的动作。
谢必安抖了抖袖子,觑了望泱一眼,白色的影子消失在雾气中。
——
“下雪了,不妨今夜住下,明日再回去。”范无救道。
帘子掀开,风雪呼啸着涌了进来,屋内的兰花被冷风一吹,叶片颤抖。
雪落在地面上,又融了,宋玉悲踩着雪水,往外瞧了眼,道:“今年鬼界下雪的次数,比往年多上许多。”
范无救侧过身,替宋玉悲挡住面前的风雪,“确实比往年多些。”
宋玉悲注意到范无救的动作,淡淡一笑。范无救明明是她师弟,但在许多事情上,都抢着照顾她。例如,鬼根本不会怕冷,但他偏要拦在她面前,替她遮住风雪。
若是一回两回宋玉悲还会觉得,范无救十分贴心,但数千年,甚至上万年的光阴,范无救都挡在她的身前,有时候,她真的只是想简单做些事,用不着这般大题小做,例如现在她只是想看个雪而已。
宋玉悲往前一步,却没有防备脚下的雪水,脚底一滑,整个人趴在范无救怀里。
范无救笑了,唤着过去对宋玉悲的称呼,“师姐还是莫要逞强了。”
望泱顶着一把伞,雪下得很大,糊在脸上,面颊似乎都结了一层冰。积雪没到脚踝,鞋袜都浸湿了。他远远瞧见风雪中搂在一起的二人,撑伞的手紧了紧。
他动了动被冰霜凝住的面颊,试图让自己看上去更加冷静些,走过去。
二人注意到他的到来,似是怕人瞧见一般,立时分开。
望泱视线掠过院中飞舞的红绸,愈发疑心,却只得按捺住,道:“师父,下雪了,望泱来接师父回去。”
望泱穿了件薄薄的竹青色长衫,湿透的衣衫将他瘦削的身形笼住,他立在雪中,满身都透着狼狈。
宋玉悲抬脚,却被范无救拉住了手。
他将她的手紧紧握住,微微抬起下颌,居高临下地看着望泱。
望泱瞧见二人相握的手,眸光一暗,顿时生了离去的念头,却又在转瞬间熄灭,他抱有一种赌徒的心态道:“师父。”
握在手中的手动了,范无救知道了宋玉悲的选择,心中苦笑,不过他的目的也达成了,算不得全盘皆输。
望泱瞧见宋玉悲的动作,赶忙撑着伞走了过去,他仿佛这时候才看到范无救,将伞往宋玉悲的方向斜了斜,温声道:“范公子,我与师父先回去了。”
范无救亦是一笑,道:“有劳你了。”
望泱眸光微闪,笑道:“何劳之有,师父出门在外,徒弟放心不下,自是要来接的。”
回去的路上风雪更大,周遭不时闪过一团莹绿色的光影,忘川环绕整个鬼界,水流声从悠远之处传来。
宋玉悲想到望泱没有灵力,就这么撑着伞一步一步走到北市,谢必安定然不会告诉他范无救的住处,想必是一路问过来的,倒也不怕被这群恶鬼捉住。
“我可以自己回去的。”宋玉悲突然出声道。
望泱耳朵被冻得通红,纤长的眼睫结了一层冰霜,宋玉悲说话的刹那,心间轻颤,他生怕宋玉悲说出她与范无救两情相悦的话,但宋玉悲这句话,在望泱看来,与她和范无救两情相悦的话并无不同。
望泱蜷了蜷指节,道:“师父想在范大人家中过夜?”
“没有。”宋玉悲答道。
听到宋玉悲的回答,望泱心底微安,但随即又想到二人抱在一起时的画面,心里头就好似被针扎了一般。他还欲再问,她和范无救是什么关系,果真如谢必安所说,是尚未成婚的未婚夫妻?过去与她成婚的男子又是谁?
但又担心宋玉悲会因此厌烦,所以缄默不语。
二人一路无话,回到酒馆,宋玉悲瞧见望泱鞋袜皆湿,施了个诀,嘱咐了句:“早点休息。”便转身回了房。
原本贴着皮肤的衣服转瞬间便干了,望泱瞧着眼前紧闭的房门,站了片刻,随即走到柜台,给自己倒了杯酒。
听到望泱离去的声音,宋玉悲靠在门背上的身体软了下来,她坐在黑暗里,无声地笑了片刻。
悬亭晚,当初你骗我的时候,是不是也如我这般。
望泱坐在柜台前,不知不觉已喝了许多酒,“砰”地一声,他半跪着从凳子上滑了下来。浓重的黑几乎要将他吞噬,模糊中,望泱似乎瞧见了一个红色的轮廓,站在门前,冷冷地看着他。
电光石火间,眼前的场景似乎与记忆中的某个画面重合了,他恍惚想起,过去也曾有位穿红衣的姑娘,站在门前看他,过去,暗无天光的幽都里,也曾举办过一场盛大的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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