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没想到,展岳居然真就凭一己之力,肩负起了家国大任。
嘉善又是感慨又是与有荣焉,她问:“镇压成功了吗?”
冯婉华笑笑,回答道:“应当成功了。”
“应当?”嘉善对她这样模棱两可的态度有些奇怪,不假思索地就追问了。
冯婉华垂下眼睫,涩然地答说:“我不慎落入他们的圈套,为了不拖累他,在王府自尽了。”
“很遗憾,没能亲眼见到这场祸乱平息的那天。”马车内,光影疏微,冯婉华脸上泛起浅白的光泽。
嘉善不知道,冯婉华是以这种方式香消玉殒的,心里不由地起了轻微的钦佩。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冯婉华,静默了良久后,嘉善肃然回说:“难为你了。”
冯婉华微微怔楞,她平静地道:“不难为,也算是死得其所。”
听到冯婉华说“死得其所”,嘉善不禁正色起来。
“老实说,”冯婉华没有注意到嘉善的情绪变化,她嗓音微哑,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尽量坦荡,“公主很荣幸,能被这样的人爱着。”
她眸色黯淡,话里更仿佛有还未尽的情意。哪怕是已加以掩饰,也还是被嘉善听了出来,这一时,嘉善竟不知该说什么。
倒是冯婉华,说完后便低下头,直直地望着自己妃色长裙的一角,她说:“我相信,公主听到我所言后,必然也不会让人间再坠炼狱。”
冯婉华的五官在阳光的缩影下,逐渐清晰起来,她眉目清秀:“还有一件事儿,想必公主,也很愿意知道。”
嘉善脑海里已起了预感,盯着她,长眸微睐:“什么?”
“我被挟持的时候,曾听到过秦王妃梦魇,”冯婉华喉间滑动,她双颊莹润,低低道,“秦王妃说了一句,‘不是我害得你的眼睛。’”
冯婉华暗暗叹息一声:“我私以为,或许与四殿下有关。”
马车里的光线逐渐低迷下来,嘉善那张容光娇艳的脸,神色骤冷。
竟然是秦王妃,是她吗?
母后与元康又和她有什么仇怨?会使她下此毒手?!
嘉善的心绪复杂难言,毕竟这是个完全出乎了她意料的结果。
即便秦王和秦王妃有反意,但是那年元康尚未降生,他们就算再未雨绸缪,也不至于对孕中的母后出手吧。
嘉善死死捏紧了手中的同心结,回忆起与秦王妃相处时的点点滴滴。
就在这瞬间,马车忽然冷不防停了下来,像是受到了什么撞击般。嘉善与冯婉华,在措手不及间,皆差点跌落下座位。
嘉善的神思被抽离开,她扶住马车壁,堪堪坐稳,正待她掀开车帘时,却听到车夫的声音在外响起:“公主,咱们运气不好,遇到了一伙流寇。请您与冯姑娘安心待在车里,切莫出来。”
嘉善眉间愈紧,他们的马车虽然还没完全进京,但这也是天子脚下,怎么会有流寇?
这是巧合还是有人设计?
嘉善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全,昨日展岳才把陈楚秘密安排在了她身边。陈楚若没有本事护她平安,展岳也不会把她的防护问题交给他。
除了陈楚,她身边还有公主府的护卫在,解决这伙流寇,必然只是时间长短而已。
本就因元康的事情而情绪不佳,此刻又逢意外。嘉善轻掀眼皮,盈盈双目中,有轻微怒火在烧。
过得大约一盏茶时间,马车外,果然再次响起了车夫的声音。
“公主放心,只留了两个活口,其余的,全都击毙了。我这便把他们扭送到九门提督处。”
嘉善轻“嗯”了一声,对他的做法并未表达意见。
她慢慢掀开车帘,说道:“我下去看看。”
冯婉华跟着道:“我也去。”
车夫的神色似有为难,欲言又止道:“下头不干净,恐怕吓到了公主。”
“没事儿,”嘉善的脸冷若冰霜,她郑重了语气,“我怎么也得看看,敢在京城脚下作乱的流寇,长着什么样子。”
车夫见拦不住嘉善,只好拿来脚凳,谨慎地让素玉几个扶着她下来。
嘉善缓慢地下了马车,冯婉华紧随其后。
然而,还没走几步,冯婉华的声音却从几人身后传来:“公主――”
嘉善回头望她:“怎么了?”
“您,”冯婉华的唇瓣颤了颤,措着辞说,“您的裙子上,好像有血。”
嘉善蹙眉,有些迷茫地提了裙角看。
素玉和丹翠两个更是大骇,她们也连忙绕到嘉善身后去,替她仔细地查看起来。
不过少顷,眼尖儿的丹翠先发现了那团血迹,她一颗心即刻高高地悬在空中,瞪大了眼睛,指着血迹,对嘉善道:“公主,真的有!”
素玉惶然大惊,忙搀扶住嘉善的胳膊,担忧道:“公主可觉得有哪里不舒服?奴婢这就扶您去马车上歇着。”
她们一个两个都惊慌失措,反倒是嘉善这个正主,神情无比地镇定。
她比她们都清楚,适才马车虽发生了冲撞,但是她绝对没有受伤。
倏然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嘉善忽地毛骨悚然起来,她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小腹,咬着唇道:“先就近回京郊田庄。”
“马上请大夫来,”嘉善脸色煞白,她死死攥紧了自己的衣袖,连连道,“马上!”
“是!”
很快有人快马加鞭地去请了大夫,与此同时,陈楚则立刻派人,去了五军都督府,将此事报告给展岳。
听说是在回府路上遇到了流寇,展岳的目光清冷,他背手站着,问来人:“现在情况如何?”
“流寇基本已被击毙,只余个别活口,”来人恭敬地答道,“公主已经派人送到了九门提督卫大人那里。”
听到嘉善并未出事,展岳的神情总算和缓了一点儿,他黑眸闪过幽暗的光:“转告卫大人,让他务必给我个交代。”
“是。”
来人低首,喉结上下滚动,有些吞吐地道:“还有一事儿。”
展岳抬头,乌黑的眸子紧盯着他。
来人顶着这样的目光,更觉压力,他咬着牙道:“公主虽没受伤,可是……”
“可是,见红了。”来人一鼓作气,终于将话说完。
展岳隐在袖子里的修长手指默默收紧,脸色更是刹那从白转青,他的声线,少见地出现瞬间颤抖:“带我去。”
第085章
京郊田庄与五华寺相距不远, 出了这样的状况,嘉善也只有在一个彻底安全的环境里,才能真正放下心。
田管事听说是嘉善见红了,连忙派人找出了过冬用的碳火, 又把垫席都换成厚重的, 还在被窝里给嘉善塞了个汤婆子, 就差没在上院里烧地龙了。
大夫来的时候,嘉善正在喝一碗刚熬煮出来的桂圆枸杞粥。桂圆和枸杞皆是益气补血之物,正符合她现在的需要。
自从发现自己见了红, 嘉善便眉头紧锁, 一只手更是至始至终地捂在小腹的位置上,胸口吊着一口气, 迟迟不敢松懈下来。
她上辈子不曾生儿孕女,只小产过一次。
因此, 在这事儿上, 真是毫无经验,唯一能让她稍微安心一点儿的,是现下的感觉与她当时落胎时的痛感, 完全不一样。
可她仍旧不敢大意。
素玉领了大夫来,嘉善面有苍白, 美目微阖。大夫也不知嘉善的身份, 只当她是位普通的贵妇人,认真为她请脉。
须臾后,大夫起身道:“恭喜夫人,您确实是有身孕了。”
素玉与田管事几个, 眉目间皆隐隐地欢喜起来。
唯有嘉善还不大放心,生怕他接下来, 会再蹦出一个“但是”,相比起来,那更是她无法承受的。
嘉善倚靠在榻上,睁了眼,有些虚弱地问:“为何会见红?”
大夫温和地解释说:“夫人的脉象有些虚,是胎相不稳之兆。许是今日受到了什么冲撞,或者是――”
大夫语气一顿,仿佛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嘉善忙抬起首,做侧耳倾听状。
大夫先是望了嘉善一眼,继而才答道:“或者是,行房中事时,无意中伤到了。”
嘉善没想到会等到这样一个回答,联想起昨夜的春风一度,面上不禁又羞又窘,长长的睫毛不住扑扇,她勉强维持着镇定道:“我明白了。”
大夫躬身说:“夫人无须过多担心,我这就给您开付固胎的方子来。夫人可依样服下,之后再静养几天,应当无大碍。”
听到大夫这样讲,嘉善总算笑了笑,温声道:“有劳了。”
她偏头嘱咐素玉:“拿份封红。”
不消嘉善吩咐,田管事早都将此准备齐当。他微笑地送了大夫出门,边从袖中递出封红,口中边说道:“我这便派人跟您一起去抓药,这是我家夫人的心意,请您莫要推辞。”
世上哪有不喜钱的人,大夫做了一楫,连连笑道:“是。”
送走了大夫,嘉善嘴角的笑容终于掩不住。她的手,下意识地在小腹前,轻轻地来回抚着。
直到现在仍有些不敢相信――这里居然已经有一个孩子了,她和砚清的孩子。
是真的吗?
素玉噙着笑,亲自上前去,仔细地帮嘉善把被角掖了掖,她道:“恭喜公主。这些时日,您可要好生歇着,切莫再伤身了。”
丹翠也喜形于色道:“恭喜公主。”
嘉善亦笑容满面,她侧头,忽然却瞧见冯婉华和侍女还随侍在一旁。想到她们适才也听到了大夫的话,嘉善不觉略微羞赧。
刚想请素玉帮忙送客,这一时,展岳却已匆匆赶来了。
自从得了消息,他几乎是一路马不停蹄。进门的时候,衣角尚挟着风,几步就扑到了嘉善的塌前。
早已顾不得屋子里围着的一圈人,展岳上前去,紧紧地握住了嘉善的手,指尖忍不住地在微颤,他哑声问:“觉得怎么样?”
他一身玄衣,长身玉立,这样穿廊而来。
从冯婉华嘴里听到真相时的无法置信、遇到流寇时的胆颤微寒与见红时的惊慌失措,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好像都在眼下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鼻间处还在不时传来阵阵清冽而又温柔的气息,嘉善觉得鼻头有点酸,甚至想直接钻到展岳怀里,好好地抱一抱他。
可顾念着还有旁人在,到底忍住了。
只亲昵地捏了捏展岳的指肚,嘉善微笑回说:“没事。”
田管事刚送完大夫回来,此刻见到他们夫妻恩爱,他也是真正地喜上眉梢,忙道:“公主有喜了,大人放心。大夫方才已经来请过一次脉,属下听说他是除龚院判外,最好的妇科大夫。属下已经令人在炉子上煎了保胎药,煎好了便拿过来。”
展岳的双手环抱住嘉善的肩,求证性的目光,直直望向她。
嘉善对他一点头,轻柔回说:“是真的。”
“我听说你见红了。”展岳微微闭上眼,一只手索性完全揽住她,另一只手空出来,捉住了嘉善的柔荑。
他将她白嫩的手翻过来,放在唇边轻吻一下。
嘉善的手心温度滚烫,更衬得他唇角微凉如冬夜。
展岳将脑袋埋在她掌心上,好似在寻求慰藉,他轻轻道:“我还以为……保不住了。”
他鲜少有这样脆弱的时候,像是个卸下盔甲的少年。
嘉善便没把手收回,顺势揉一把他乌黑的发,笑一笑,与他道:“我也这样以为,好在都没事。”
她抬头望展岳,见他额上还有未来得及抹去的汗渍,不由弯了唇说:“吓到你了吧?”
“是,”展岳抚着她的面颊,低声道,“吓到我了。”
“明日我再亲自请龚必行过府。”虽然大夫说孩子还在,但是展岳见嘉善的脸孔苍白,还是觉得担忧心疼,他说,“再请他来为你看看。”
“好。”嘉善轻轻应了声。
龚必行是裴皇后留给嘉善的可用之人,又恰好是妇科圣手,一直负责照料她的身子。他来看过以后,嘉善也能更放心些。
偏头时,嘉善见冯婉华和珍珠正在看着他们俩,便轻咬着唇,吩咐田管事道:“时候不早了,帮我送冯姑娘回府。今天也难为她了。”
这时候,展岳才发现冯婉华的存在。
想着嘉善说过,他们是前世夫妻,展岳只目不斜视。他换了副与刚才的柔情蜜意截然不同的神情,淡淡补充道:“找几个妥帖的人,要确保安全。”
田管事弯身道:“是。”
夕阳缓慢地爬上了山头,今日天边没有晚霞,只有低垂而落寞的一轮红日。风声吹过,窗棂响起了闷闷的“簌簌”声。
冯婉华呆愣地站在那里,迟迟没有动作。田管事不禁仰起头,奇怪地唤了声:“冯姑娘?”
冯婉华移开视线,挤出笑道:“有劳。”
静了片刻后,冯婉华嘴角挽起一抹和婉的笑意,好似吹皱一池春水的风,她道:“恭喜公主。”
嘉善轻轻说:“谢谢。”
冯婉华对她福了个身,终于抬起脚,向嘉善与展岳告辞。
冯婉华走后,素玉很快端了药来,由展岳亲自喂给嘉善服下。服完药,屋子里侍奉的人便自觉退下了,好留给他们俩说话的余地。
第086章
因为嘉善见红的缘故, 他们已不预备今日返京,打算在田庄里修整一晚,明天再打道回府。
展岳和嘉善两人一齐靠在榻上,换下一身常服, 身后各垫着一个软枕。
喝完那碗药以后, 嘉善的气色有了明显好转, 只是身体依旧有些无力。展岳谨慎地轻抚她的肚子,轻声地问道:“还有没有哪里难受?”
嘉善从未见过他如此小心翼翼的模样,不由觉得好笑, 弯了眼道:“怎么变得这样胆小。这才两个月, 还有八个月得熬呢。”
“八个月,”展岳重复了一遍, 低低道,“也很快了。”
他揽过嘉善的肩, 微微笑说:“等龚必行来看过之后, 我请舅母为你安胎,好不好?”
他口中的舅母是傅骁的妻子宋氏。傅骁已于月前随安定侯去往西北,傅家如今只剩下宋氏和其子亭哥儿。展岳上次带嘉善去傅府时, 便看出她与宋氏极为投缘,眼下正好宋氏得了闲, 他与嘉善都没经验, 请了宋氏来,双方都能安心。
知道他是一片好意,更知道若不应下来,展岳今晚只怕连觉都睡不好。嘉善便慢条斯理地道了声:“好。”
她觑他一眼:“你怎么不问, 我今天碰到冯姑娘,与她都聊了什么?”
展岳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既然你这样讲, 那我问问。”
“装样。”嘉善笑着评价他。
忆起冯婉华的话,嘉善的神情正色了些许,她那双滚圆的杏眼如黑曜石般,在暗夜里,泛起了一点清冷的光辉。
“她告诉我,秦王夫妇以后会谋反,还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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