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魁北克难得一见的暴雪落停,他第三次登门被拒,从便利店买了一盒万宝路出来,一眼看到了街角的那个女孩。
她穿着白色长款北面羽绒服,戴着毛茸茸的黑色毛线帽,脖子上系着灰色的围巾在路灯下踱步,冷得缩脖子,几乎只露出眼睛区域。
他站在门口无法动弹,还没来得及接受突如其来的惊喜,在这异邦国度强忍身心痛苦多日,几近万念俱灰,连费心戒了多年的烟瘾都冒出来折磨他,却没想到转机陡生。
甚至比何岱云同意见他,还要为之欣喜。
向繁洲把烟重新塞回了口袋,他的禾禾最不喜欢烟味了。
她几乎要融进雪夜的魁北克城,向繁洲却还是过之不忘,荡魂摄魄。
他没能停下追逐的步伐,只是不敢靠太近,他并不知道此时的突然现身,会不会吓到她,也不知道此时该如何重新面对她,更怕这是他精神失常,臆想出的幻境。
但他的好心情没能持续很久,有一个男人陡然出现在她的背后,捂着她的眼睛,她笑着猜测他的身份,跟他打闹,关系甚是亲密。
他登时如坠冰窟,忘记了呼吸。
原来他梦魇中的一切竟是真的,他果真是来迟了。
心脏剧烈地抽搐,他痛得脚下难立,像被弃在时空缝隙中的陨石碎片,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重创。
雪意重启,鹅毛般的大雪继续落入这个世界,穿越隔阂,直接将他冰冻,他亲眼看着两人有说有笑,进入了何岱云的私人住宅。
他彻底溃散了,原来命运兜兜转转是要以种方式来折磨他。
大片的雪花落在他的肩膀,头发,甚至从脖颈落入衣领空隙,冷得他一激灵,他也没能走出去,一直到浑身落了白,看到别墅三楼灯光中的剪影。
他回头,逆着雪,蹚着脚下的白,无头苍蝇似的走了半夜才回到酒店。
一夜无眠。
第二天清晨,他收到了何岱云助理的回复。
[Sander先生,何先生同意了您的见面,今天下午两点钟来这里见面吧。]
随即发了一个定位。
那是何岱云别墅的地址。
向繁洲啼笑皆非,屈着一条腿坐看边几上烟灰缸中无数的烟灰和烟蒂,与已经被雪水洇湿又干了的羊毛地毯,良久又看窗外晨光熹微的魁北克,做出了那个艰难的决定。
何岱云的别墅装修颇有些中式韵味,客厅摆着华美精巧的清代古董雕花屏风,墙边放着上好黄花梨木打造的古董漆木镶嵌螺钿的边柜,墙上挂着大家墨宝,连看似低调地插着几支腊梅的花瓶,也价值不菲。
向繁洲被何岱云的助理李维斯引到客厅中等候,他却忍不住循着旋转楼梯看过去,想她还在不在魁北克城,会不会突然出现在某一个台阶上。
但他等到的是英伦绅士穿搭,拄着文明杖的何岱云。
向繁洲事先做过功课,知道何岱云已近五旬,以为要见的是一位两鬓斑白的老者,却没想到本人竟如此英姿勃发,说只有四十岁他也会相信。
他迎上前去,颔首:“何先生,下午好。”
何岱云和颜悦色地回他:“下午好,坐。”
那亲切,比之他与他家老爷子向启淞相处时更甚。
向启淞典型大院子弟,深受老一辈熏陶,加之早年间在军中历练,坐在沙发上也腰板倍挺,整日不苟言笑,一副凛不可犯的模样,向繁洲明面上敢跟他叫板,但心里亦是难掩畏惧之意的。
他将包装好的文房四宝礼盒递上前去:“听闻何先生酷爱书法,晚辈在国内淘了些薄礼,请您笑纳。”
这东西不值几个钱,但凑齐这套笔墨纸砚却煞费了苦心,他半个月内寻了各地的非遗匠人们,加班加点才赶制出来。
跑了湖州找了匠人,做了王羲之兼爱的鼠须笔;去了歙县,淘了上好的徽墨;又去了宣城泾县,定了宣纸;最后还跑去贵州,定了雕刻华美且颇具实用价值的思州砚。
何岱云爱古董更甚书法他是知道的,他这礼对于何岱云来说轻了,他也是知道的,向繁洲自然懂得要投其所好,那些古董他不是不能托人淘到,但何岱云虽为华人,却久居国外,他带什么远渡重洋都像是民族罪人。
他这礼懂的人自懂,至少算得上用心,再者说他本就是危机时刻寻出路,何岱云自然也知悉,拿更好的东西来虚张声势也无益。
“劳烦你漂洋过海,来迎我一个老头子的喜好了。”何岱云笑说,像是看着家里的晚辈一般,目光慈爱。
“何先生客气,您身体健朗尤甚吾辈,”向繁洲说,“您自谦了。”
寒暄推拒几轮,他才将装着商业计划书、可行性研究报告、法律意见书和尚特各类专利证书的厚厚文件呈给何岱云。
何岱云目光平和,却始终没有要翻开的意思,只是与他拉家常:“你是京市人?”
“对,祖上亦是北方的。”向繁洲正襟危坐。
还没等何岱云再说话,他听到楼上地板一阵响动,隐约夹杂着衣料的窸窣声,愉悦的交谈声与女孩的轻笑。
他脑间一阵空白,像再也听不到外界的任何声音,惶惶不安。
“我与夫人曾在京市住过一些时日,京市美则美,但秋冬季节着实干燥生冷,”何岱云说,“不如南边和暖湿润。”
向繁洲无心听取任何,无端地在猜测楼上的人除了她还有谁,他们在谈什么话题那么欢欣。
声响在此刻大了些,地板碰撞声更甚,像是穿拖鞋的人不愿抬脚,故意磨蹭出的声音。不只一人,脚步声是混杂的,越来越近。
他怕了,怕迎面撞上不愿面对的一幕,纠缠着想要道别。
“向先生?”李维斯注意到他的失神,轻声叫他。
良久,向繁洲才回转,抬眼看何岱云,他端着茶杯喝了口茶,正在品滋味。
“抱歉。”向繁洲颔首。
心里还在滴着血,默念那声音不要更近了,声响却在此时猝然停了。
“见笑,楼上当是小女在胡闹,”何岱云看向他时,目色仍是带笑,“向先生尝尝这茶,中国茶。”
何岱云话中难掩对她的疼爱。
向繁洲听着心里也柔软些,心中有几分欣慰和敬意。虽然没有在亲人身侧,但她至少是在爱里长大的。
他再次颔首,继而端起瓷杯喝茶,杯底和杯壁皆透着茶温,有点烫人,他缓缓送到嘴边,正准备啜饮,那声音急促地又近了。
然后愈发近,像往他心里钻。
继而,旋转楼梯上露出一个脑袋:“爸爸,快来尝尝我们从唐人街带回来的糕点。”
声音比人先现,清亮,却因上扬语气听上去是甜的。
像落在心脏上的一片雪花,转瞬即逝的美妙。
紧接着,身着颇具设计感的莫兰迪拼色针织长裙的女孩,出现在木质楼梯上。她显然没有料到有客人在,整个人带着张皇。
她漂亮的眼睛只和向繁洲碰了一秒,便错开了。
但向繁洲没有。
他的魂在此刻都丢了。
第20章
像是穿越时空的惊鸿一瞥, 向繁洲怔怔入神。
柔顺的长发落在她的腰间,皮肤莹润如玉,骨相混合了东方古典和西方张扬底色, 五官占了面部极大的空间, 却不拥挤, 显得有点疏离,但桃花眼却是含情的。
何岱云:“我等会儿上去。”
“好。”她鞠了躬,即刻消失了。
猝不及防,他指尖颤抖着带着瓷杯晃动,茶水溢出来,溅到了手背上, 烫人的温度登时传导, 一阵火辣辣的疼。
但他仍然把杯里的茶水都喝掉了, 暖意长驱直下, 微微痉挛的胃才勉强缓和:“不打扰您了, 晚辈改日再来拜访。”
他已经无心和何岱云再谈论任何商业上的话题。
结果, 何岱云却邀请他留下来吃晚饭。
向繁洲自然想要再见她,可如今这境况, 他是个无法再多余的人,甚至深深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不受控制, 他必须离开。
他才不要以如此残破的模样面对她。
如他所料,他的躯体化症状确实更加严重了。
胸口像被千金重的巨石从四方挤压, 呼吸困难, 手也开始连烟都捏不稳了,甚至二十四小时没睡觉后继续失眠。满目通红, 却始终无法入睡。
他躺在酒店房间的地毯上,望着天花板, 双目失焦,等待被新一轮苦痛的折磨和吞噬。
继而,他接到助理李璟的电话。
“既旬资本的张总要见您。”
向繁洲握着手机贴在耳边迟迟没说话,半晌才恢复神智。
当年他刚回国的时候,是带着项目书见过既旬负责人的,当时张新道不看好他们的项目,没谈成。现在这种虎落平阳的时刻,多少资本都靠边站了,张新道却要见他,总不至于这时候觉得尚特前程大好吧。
李璟吞吞吐吐:“向总,还有个事,我觉得应该跟您讲。”
“说。”向繁洲艰难从唇齿间吐出一字。
“您家老爷子,在您飞魁北克那天见了张总一面。”
原来是这么个事。
他即刻让李璟把人回绝了。
翌日清晨,他本已经决定离开,却再次收到了何岱云的会面邀请,李维斯在邮件中明确表明,何岱云对他的项目很感兴趣,要谈他带来的商业计划书上的内容。
出于对尚特的负责,他还是艰难地吃了药,去赴约了。一切都很顺利,何岱云决定给他投资,但是她不在,他听到何岱云与夫人连殊苓提起,她与男友一早一起飞纽约了。
后来,向繁洲也不是没有偷偷去纽约见过她,只是觉得自己似乎再也没有什么身份可以站在她身侧,没敢打扰。他甚至把家里那个空间给锁上了,告诫自己不该去破坏她此时拥有的一切。
只是他很难再骗过自己的心。
得知何慕要从纽约调回国内后,他便将尚特和即墨的项目停了,转到了COC,为此他从个人账目赔了一大笔违约金。
他没预料到的是COC纽约总部效率如此之慢,调任流程那么繁琐,迟迟没有何慕回到国内的消息。所以尚特作为国际赛事全球赞助商的广告项目,一开始是COC上任创意总监孙明接手的。
向繁洲想过要中途做点手脚,还没动手,孙明却因为个人作风问题被内部举报,甚至开除了,何慕的调任才提前了。他这也才知道,最初何慕的调令是来担任COC今浦的ACD①,是因为孙明落马,她才上任了COC今浦的CD②。
这显然不是平级调任,她在纽约已然是创意总监,所以他到现在也没想出她为何回国。
关于何慕的前男友徐图之这件事上他是后悔的,他本以为自己在成全她的幸福,却没想到令她深受其害,若知如此,他早该扔掉自己那可怜的自尊心和莫须有的道德感。
何慕与徐图之分手后,向繁洲终于有了可乘之机,却苦于当年的黑手仍没抓到,实在不敢把何慕的身份暴露出来,辗转反侧多时,终于想到了那最烂的下下策。
但是当时的他确实觉得这是最快、最直接的方式,毕竟金钱是全球通用的不二法则。不过,他也明白何家的优渥比周向两家有过之无不及,并没有十分的把握。
他备选方案是:今日不行,就改日,他确实急不可耐,但凡事得有个过程,实在不行就慢慢接触,无非是个时间问题。
何慕现如今在今浦,他也能照应,不必如之前她在国外那般担惊受怕,只要知道她仍好好的便也很满足了。何慕同意结婚这件事,他意外多过欣喜,在那个时刻他才深刻感受到了,她这么多年并没有表象上过得那么好。
睡到半夜,向繁洲感觉身上开始发烫,胸口也是烫的,像是抱了颗火球,迷迷糊糊睁开眼才发现何慕眉头紧皱着,脸侧的头发都被汗水濡湿了。
她整个人像个无限发热体一般,将温度传导到他身上。
何慕发烧了。
应当还是高烧。
“何慕。”向繁洲轻拍她的肩膀。
“热,好热……”她挣扎着却没有张开眼,四肢挥舞着要把被子踢掉。
他没办法,再次带她去了医院,陪她在那输液。
夜色阑珊,医院输液室几乎没什么人,是静寂的。
向繁洲的心在此刻却是乱的。
何慕一个劲想把外套脱掉,惺忪着眼勉强看他几眼,又沉重地闭合,整个人神智都不大清醒。
他只能哄着,一边又把她的手按下去,用柔和到不能再柔和的声音商量:“乖,着凉会更不舒服的。”
何慕安静会儿,靠着他的肩膀睡着了,没一会儿又在哭,喑哑含混地喊他:“向繁洲……”
“嗯,我在。”他答。
她像是后面还要说什么,却又没说,再次叫他:“向繁洲……”
向繁洲应声,她又再叫,如此反复,仿佛要确认他确实存在。
“向繁洲。”
他“嗯”一声,心碎了一地,把她往怀里揽。
湿热的液体洇湿他胸前的布料,她却一直没停止啜泣,像有源源不尽地委屈要倾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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