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才缓慢地张开嘴唇:“向繁洲,我讨厌你。”
何慕如此说,却抱着他的腰在他胸前蹭了蹭,似乎在清理挂在脸上的无名泪水。
向繁洲知她说胡话,却抵着她发顶接腔:“讨厌我什么?”
她不再回答。
又过了许久,输液瓶里的透明液体业已下了一半,她攥着他的拇指不松手,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道:“可不可以不要走……”
他未听清,低头,侧脸,把脸往她耳边贴,谛听着去分辨她的话。
倏尔,他的脖颈有粗糙的布料的触感攀上来。
是她手上的纱布。
何慕右臂绕了一圈,才反手抓到他的脖子,用力带了一把,让他离得更近,抚摸着他脊椎微微突出的骨头,嘴唇几乎贴在他的耳廓,说:“永远都不要走……”
向繁洲心下为之一震,宛若经历超新星爆炸,浑身发烫,耳根绯红无比。
呼吸调整了好几轮,才开始安抚她,却又像不只是说给她听的:“我一直在啊……”
点滴打完,第一道晨光刺破云雾落入这个空间,明亮刺眼,天际线染着橙红,仿若昭示这是一个美好的一天。
向繁洲觉得属于他的黎明时刻终于到来了。
护士来拔针时,何慕醒了,她从向繁洲怀中起身,整个人仍处在半梦半醒中。
直到手机铃声响起,屏幕上显示着,她不久前刚任命的临时小组组长藤显的名字,她猛然惊醒。
五点集合,她彻底迟到了。
何慕即刻起身,接电话的语气都难掩慌乱:“马上到。”
结果电话下一秒被拽过去了:“你们何总监现在在医院,你们先出发……”
“电话给我!”她踮脚,伸长胳膊去抢手机。
但向繁洲转着圈躲开她,把她推开,继续对接:“到了之后,按事先分配的事务开始工作,不用等她。”
听到电话那头回应后,他把电话挂了,才将手机还给她。
何慕太阳穴突突跳:“你凭什么帮我处理工作?”
“因为你在生病。”向繁洲义正词严地说,“因为我这样安排也没什么问题,不是吗?”
每一个项目自客户部接手,经历无数个环节,再交到他们创意部手里,每一环都是开了不止一次会议决定的,所有的实操自然也是提前部署的。她不是直接的拍摄执行人员,本质上说是无关紧要的,只是需要统筹监督好工作而已。
向繁洲的话确实也没错,她哑口。
霎时,向繁洲俯身,手臂环到她脑后,抚着她的脖子与她贴近,额头碰着额头,鼻尖也因此交缠着。
何慕怔住,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大概在感受她的额温。
他离开时,眉头微皱:“现在比半夜的时候好多了,但感觉还有点烫。”
“我得去现场,这个项目很重要。”何慕忽略他自顾自的判断,抬脚要走。
向繁洲握住她的腕骨:“你们COC,就找不到第二个能接手这个项目的人了?”
“今浦离这里七八百公里,哪有功夫临时再抽调人来?”
“一定要去?”他眼中是不情愿。
她强调:“这是我的工作。”
向繁洲没再说什么,只是何慕要再打电话,他按下了:“我送你过去。”
继而,转身去打电话。
出医院后,何慕便看到了门口停着辆白色埃尔法,她脚步顿住,转头看他。
向繁洲将她揽在怀中:“走啊。”
她不肯上:“我只是水土不服,感冒发烧,你不要小题大做。”
这保姆车这么高调,到时候去到隶县实在惹眼,搞得跟她被娇惯着,故意卖弄似的,影响太不好。况且团队的人都是坐着政府准备的中巴去的,她这般搞特殊待遇更不好,她并不想自己的工作形象如此浮夸。
“休息不好怎么工作?”向繁洲仍夹枪带棒。
“我不管,”何慕说,“这车我不上,你换个普通的车,不要超过八十万。”
向繁洲无奈。
这算什么事,对她好也不行。
但老婆既然发令,他自然还是要照办。
不过他后知后觉发现一个重要的事情,他们俩结婚以来一直都是称呼对方的名字,他没有叫过她老婆,她也没叫过他老公。
他清清嗓子:“求我。”
何慕五官拧着,理不清他的脑回路,转身要走,拿出手机打开打车软件,开始输目的地。
第21章
意识到自己没被关注, 向繁洲撩起长腿快步拦到她面前,大手握住她的腰,脸一偏, 附在她耳边:“叫我老公。”
何慕耳朵几乎被他呼出的热气烫到, 耳根和心尖都在发痒, 战栗着往旁边躲。
下一秒向繁洲却抚住她的脖颈,让她无法脱逃。
九月初,严州街边树冠繁茂的银杏树仍然是大片翠绿,只叶片边缘淡淡染着些黄,青黄相接,萧索中带着点独行旷野中的浪漫意蕴。
树下的两人像在初秋的清晨被按下了暂停键。
半晌, 何慕推开向繁洲, 用头发遮盖耳际滚热的红, 转身错开他的视线:“我自己打车了。”
向繁洲拉住她的手, 看她脸颊的红晕, 嘴角染着笑:“等会儿, 我去联系,老婆。”
他恋恋不舍地松开何慕的手, 捧着她的脸亲吻了她的嘴角后,才去打电话。
道路上一辆公交车穿行而过, 临窗的乘客都止不住看热闹,继而有人打开窗户, 喝彩着, 掀起一阵起哄的哗然。
“祝你们幸福!”领头的是一个身着红蓝拼色校服的少年。
但没一会儿,他就被身边身着同款校服的女孩, 拽回了探着的头。
“谢谢!”举着手机通话的向繁洲,百忙中举起左臂回应他, 语气轻快,语调昂扬。
橙色的光越过树荫,落在他左半边脸,在右脸面中留下柔和的三角形光斑,形成伦勃朗光,洋溢着不灭的少年气。
公交车上的少年随着车辆远去,却仍隔着玻璃回望。
最终,喧闹和少年的祝福,随着绿灯向着光一起溜走了。
“向繁洲!”何慕气得跺脚。
他电话刚挂,微挑着眉,弯着眼看她:“叫我干嘛,我在呢。”
她某条隐匿的神经似乎被接上,无端觉得这话有点耳熟,电光火石间,记忆碎片被无形拼接。
附在心脏外层的玻璃壳子,像湖面冰推期随着暗流涌动逐渐断裂,发出绵绵不绝的清脆声响。
何慕不敢再看他了。
生病时真宛如个巧克力脆皮,但凡有点风吹草动便无尽动摇,又好似有惊人的勇气,踽踽独行在迢迢生命长河中,连弯折的浮木都想要先抱在怀中。
“吃点东西吧?”向繁洲提议。
她仍没胃口,摇头。
向繁洲却不依,等车来的间隙,拉着她去了临近的早餐店,盯着她喝小米粥。
何慕搅动着小勺,半晌都没入口,仰着小脸看他。
“必须喝,”向繁洲不容置疑地说,“喝完。”
她自讨没趣,舀着粥一口一口往嘴里灌,喝了一半也没能吃出有什么味道。
看她开始乖乖吃饭,向繁洲终于也开始吃东西。
何慕昨天不舒服一天几乎没吃东西,他又何尝不是,情绪一天都不好,什么东西都难下肚。
今天胃口却豁然恢复了。
也怪不得总有人说胃是情绪器官。
“真的喝不了了……”何慕再次仰起脸看他,面色苍白,五官微微皱着对他说。
向繁洲看着她面前的碗,也就只剩下一两口,哄小孩似的说:“乖,就两口了。”
何慕听这话心头一颤,简直想把自己的脸贴进碗里,来阻挡旁边桌客人的目光。喝完,还端起碗给他看:“这总可以了吧?”
“很好。”向繁洲满意地递纸巾给她。
她无端觉得这场面是诡异的。
谁能想到向繁洲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皮囊下,藏的是这般柔情。
黑色的奔驰GLC43攀行在蜿蜒的盘山公路上,将远处连绵的山脉、飘行的雾与低洼处民居的袅袅炊烟,一同弃在上一刻。
宛若时光中,无数个无法追忆的匆匆一瞥。
何慕抵着玻璃窗远眺,思绪坠入五里雾中。
向繁洲拉她的手,指节碰撞在一起,和缓地说:“你睡会儿吧,昨天肯定没睡好。”
她回头,猝不及防跌进盛着炽热浓重爱意的眼睛,触动着。
时至今日,她还是不得不承认,向繁洲是真的好看,尤其是眼睛,看向她时永远有无尽深情,有让她弃甲投戈的魔力。
她未答,却瞬间被拉着肩膀往一边倒,头撞到他的肩膀,然后是他的前胸,再往下。
脸和耳朵和坚实的肌肉贴合时,她才醒悟过来向繁洲是想她枕着他的腿,但这姿势着实太近了。
过分的亲密。
以及此时这个不大的空间,甚至有第三个人在场。
她挣扎地想起身。
“你受着吧,”向繁洲按着她的肩膀,将后排放着的黑白印花羊绒毯子给她披上,颐指气使地说,“保姆车空间大,你非不坐。”
前排的司机听到这话,透着后视镜露出笑意。
何慕瓮声瓮气地说:“我……不困……”
“你再不睡,等会儿没时间睡了。”向繁洲慢条斯理地提醒。
她放弃挣扎了,不论真心假意,他们都结婚了,忸怩无益,然后开始肆无忌惮,蠕动着要翻身。
向繁洲怕她滚下去,甚至护了她一下。
她翻身后,闻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蠕动着抱着他的腰,继而合眼。
这下换向繁洲想躲了,他下身滚烫,心中躁动着坐不住了。
“何慕……”
她轻声“嗯”一声,几乎尽是鼻音,语调拉长跳跃,莫名显得像撒娇。
宛如头骨中扎了根针,向繁洲更疯了,耳缘浸透了红。
他怀疑何慕是故意的。
昨晚为了守自己的承诺,他忍了一夜,此刻这人还如此撩拨他。
让他如何自持……
但好像坑是他自己先挖的,也词穷理极。
只能作茧自缚。
黑色SUV从盘桓的山路下来,行至人迹罕至的荒野,又落入县城熙攘市井的烟火气中,继而又穿行回崎岖的山路中。
尽管汽车减震不错,但经过低洼和高地交错处时仍摆动着,轮胎经过处尘土四起,摇晃如漂浮在海面被洋流催动的孤舟。
何慕也在颠簸中骤醒,缓缓坐起来,双眼迷离。
“还没到?”
“估计还要有一会儿,”向繁洲瞥了眼前排导航上的地图,然后看她,“你不舒服?”
她气力不多,精神仍不好,摇着头摆手,继而往座椅靠背上倒。
向繁洲抓她的手指,摩挲着心里发酸,扶着她的脑袋,让她靠在他肩上,尽力给她点支撑,减缓她的不适。
她从小去新的地方都要经受长久的折磨,要褪层皮似的把能生的病都生一轮才好,才能秽土重生,安稳地在新环境生活,这点他是知悉的,但是没想到她长大了,这毛病愈发严重了。
也不知道她刚去加拿大时,难受痛苦的时候有没有人陪,有没有人盯着她好好吃饭,有没有偷偷在黑夜里抹眼泪。
他痛心入骨,恨不能替她承受所有的苦痛。
何慕刚缓和会儿,又开始咳嗽,胸口和背部剧烈抖动,脸憋得通红,就差把心肝脾肺肾都尽数咳出来了。
别说向繁洲,司机任师傅也都看不下去了,强忍了几次才把“要不要掉头回去”这句话咽下去。
到目的地时,何慕状态比来的时候更差了,嘴唇都是苍白的。下车时,若不是向繁洲扶了一把,几乎要跌在地上。
向繁洲真的想把她抱回去躺着,但是又不能如此独断。她是要强的,责任心甚至大过自尊心,对工作极其负责,她风尘仆仆赶到这,罪都受了,此刻带她回去岂不白受折磨?
甚至他也不该成为令她掣肘的人。
只是他实在心疼,也着实为难。他们是相似的人,所以他懂得何慕的坚持,这是个人行事准则,不容撼动;但身为恋人和亲人,他绝不想她再遭此折磨。
还没走到拍摄的学校,何慕在路边将今晨好不容易吃进去的粥,又吐了出来。
向繁洲看不下去:“我们回去吧。”
“没事,”何慕抚着胃部,“过两天就好了,我到新地方常这样。”
他重启顿住的脚步,追上去揽她。
草邻村的破旧尤甚他和何慕的想象,但草邻村村小的现代化,又给他们极大的割裂感,仿若这里围墙的白和墙绘上的色彩,都不该出现在众多土色的民居中。
但教育的重要性他们也懂得,只有掌握了知识,开拓了眼界,才会有人走出这里,进而改变这里的命运。
“九州生气恃风雷,万马齐喑究可哀,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①
朗朗读书声入耳,何慕心中震颤,使命感油然而生。
她在这一刻真切地感知到,他们在做一个可能会影响这里孩子和地区命运的重要项目。
“Cut,这条过了。”带着鸭舌帽的导演吴成,举着对讲机说。
继而,场务开始收道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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