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寄程见了,看一眼梁嘉穗,梁嘉穗唇间溢着笑,半晌才将烟按灭:“对不起,不知道何小姐闻不了这味。”
何慕看着那烟灰缸中的残烟,想结束这个饭局,她心下已十分了然这鸿门宴的用意,梁嘉穗显然不是想让她搭上这班快车,是自己想搭这班快车。
她恍惚想起开州那些碰到许寄程的节点,以及那个莫名其妙出现的爆料,忖度里面的戏剧性,判断这是不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仿佛她仅仅是一枚任人灌塑的棋子。
“抱歉,我还没有离开广告行业的想法。”何慕保持最后的礼貌,起身。
身后传来一声女人的嗤笑。
许寄程沉寂一晚,终于开口:“买卖不成仁义在,吃完饭再走吧,何总监。”
“不必了。”何慕没半分留恋。
她看透了梁嘉穗的唯利是图,却难看懂许寄程这人分毫。但结果一致,她不喜欢和城府太深的人打交道。
泰兴楼的包厢内,暗流一波又一波,终于到了散场时刻。
向繁洲先一步被孟玉臻拉住,寻了个还算安静的、能说话的角落。
“你刚那话什么意思?”
“哪句?”向繁洲装迷糊。
“你是我儿子,”孟玉臻提点,“你的话,哪句真哪句假,我会不知道?”
他知道孟玉臻说的是那句——“我确有心仪之人,但却不是其上二位之一”,因为当时她眉目漾动了一刻。
必须要承认,他这人确实不擅长说谎,所以否认完,心中便充了个气球似的,呼吸不那么利落了,让孟玉臻瞧出端倪也正常。
只是孟玉臻大抵没能猜到,后面那一句——“不劳大伯母和大哥费心,我若是成婚少不了你们的喜酒”,也是假的。
不过是,他想演都演了,还不如放开一点,所以后面的表情自然了一些。当然,他确实也不想偷户口本这件事败露,太不正人君子了。
向繁洲露出点笑看孟玉臻,却不提重点:“您可是拿过金狮奖的,明察秋毫,我是演不过您。”
“少在这卖乖,”孟玉臻知道他在绕弯子,“那姑娘到底怎么回事?”
向繁洲抚抚脖子:“还能怎么样,我喜欢人家呗。”
孟玉臻少有见到她儿子如此活泼,一怔,想到刚才向繁玿借着各种由头灌他酒,他又没避着,这会脸上隐隐透着些红,大抵是酒精作用,放他走了。
但向繁洲却没能脱逃,因为向启淞上车前,锁着眉头,厉声嘱咐他:“你,跟我们一起回去。”
孟玉臻想要护佑,说:“天色晚了,你让儿子回去休息吧,有话改天再说。”
“你少给这小子打掩护。”向启淞说。
碍于那话中的威严,向繁洲露了怯,脑子混沌着,让司机改换了目的地。
本来他们回去并不顺路,所以向默岑没法坐向繁洲的车,犹豫着要坐孟玉臻的迈巴赫,还是向繁玿的奥迪RS8。
来的时候是孟玉臻与奶奶共乘一辆,向繁玿、舒迦、冯芮吟一辆,她想选前者,但是这般似乎过分刻意了,艰难地选了相反的答案。
结果送奶奶回住处,和保姆齐姐交代完毕,众人回程时,孟玉臻上了向启淞的宾利,空出来一辆车,所以向默岑优哉游哉借口要睡觉,脱离了那空间。
但她的举动,并没有使这招摇的景观低调半分。
黑色劳斯莱斯跟着宾利,后面跟着奥迪RS8与迈巴赫,跟车队似的排成一列,从繁华的市区穿行,一路驶向中央别墅区,在一幢灯火明亮的别墅前停了车。
向繁洲车上眯了会儿,却更迷糊了,进家门时脚下不稳,趔趄了一下,身后的向默岑扶了他一把。
“向繁玿灌你酒,显然想看你漏出破绽,你找个借口躲了不就完了,”向默岑与他咬耳朵,“何必作践自己。”
他迷蒙着眼,迟钝地说:“不太会说假话,编不出来东西了,喝点酒至少把嘴堵上。”
向默岑笑了,看向繁洲说话还有逻辑,想他确实不算醉,判断他饭桌后半场的醉态大概是装的。
他看了眼手腕上的劳力士表盘,静静神,确认时间,沉声说:“我去打个电话。”
现在已经十点多了,怎么着也该吃点东西了。
他拨了电话给何慕。
转身后,却听到身后冯芮吟责难的声音:“你怎么回事,跟自己的弟弟都不怎么亲近,怎么跟个外人倒像是穿一条裤子的?”
他眉头锁着,再回头时,声音和人影都不见了。
“电话打完来书房,我等着你。”向启淞声音却骤然出现。
向繁洲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醉了,他感觉向启淞是突然出现的,心头紧了一刻。
夜色中,他恍惚觉得门口那剪影像座山,威严恢弘,恭敬颔首着回应。
那人却没再跟他客气,转身走了。
耳边听筒的“嘟”声还在响,他的心跳下意识要对上这节奏,却遍寻不得法,太阳穴突突跳。
在通话即将自动挂断的关头,电话接通了。
“喂。”对面的声音慵懒低沉,带了点空旷的回音。
向繁洲仰头看了眼天空,此时不见星,又不见月,莫名滋生出无限想念,突然想抱抱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情绪愈发外放。
“吃饭没有?”他声音是柔的。
对方先是出了个气声,然后有些窸窣的响动,似乎正坐起来,半晌说:“吃了。”
他听着何慕声音中隐约的拖音,推测她刚刚在睡觉,只是不知道是一直没醒,还是醒了又睡了。
何慕从漫云宴回来,接到了团队的求助,又跟着开了几个小时的视频会议,结束后,不知道怎么的就睡着了。睡梦中隐约听到手机铃声,像来自另一个世界,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劲,捞了手机接听。
此时,她睡眼惺忪,大脑空荡荡的,听着向繁洲的声音却莫名心静了一刻,无端想起他身上干净的味道,想起他抱着她时候,常常会弓着身子,把下巴埋在她的肩窝。
又想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嘴边动了动,却没说话。
“我可能要晚点回去。”向繁洲语气带了些松懈的懊恼。
第48章
通话沉寂了一刻。
何慕才“嗯”一声:“你那边还顺利吧?”
向繁洲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身后的灯火, 苦笑道:“也许还算顺利吧。”
这答案如此勉强,她愣了一刻,想他语气中的无奈不像是对工作的态度, 也没往下问。
转而说:“晚上注意安全。”
话音落, 又觉得这话跟催促他晚上一定要回来似的, 又噤声了。
“嗯,”向繁洲的呼吸声像是通过听筒传过来,“你先睡吧,不用等我。”
何慕点点头,又意识到这是电话,他感觉不到, 补充说:“好。”
“晚安。”向繁洲缓缓说。
她怔了怔, 蓦地想起他眉目柔和着, 嘴角扬起的弧度, 也柔和地回:“晚安。”
向繁洲是带着笑意上楼的, 走到一半, 旋转楼梯上出现孟玉臻的身影,脚步顿住。
孟玉臻拍拍他的肩膀, 温声细语地嘱咐:“等会儿跟你爸好好说话。”
他散漫地应着,然后往向启淞的书房去, 走到门口脚步却慢下来,仿佛努力驱散着醉意, 才敲了门。
“进来。”向启淞声音浑厚。
向繁洲进来之后, 本是等着他训话,向启淞却没再看他一眼, 也没说一句话,身姿笔挺地坐在书桌前处理工作。
他戴了副老花镜, 却并没有给人过分的年迈感,反而有种儒雅与严肃交织的压迫感。
向繁洲兀自坐在沙发上,一边醒酒,一边等向启淞想起他,脑中闯入的却是何慕倦怠着接了他电话的模样,心下愧疚扰她清梦,心绪跟着乱飞,反而愈发不清醒。
良久,向启淞百忙之中看他一眼:“最近工作忙吗?”
向繁洲没想到向启淞第一句话要问这个,向启淞惯常不关心他的事业,怔了怔,才答:“一般,不算太忙。”
管理一家上市公司哪有不忙的,他不过是觉得比创业初期好太多了。
当时公司结构都不算完备,科研、市场、人事等乱七八糟的事一股脑都往他这赶,等着他决策,一整天忙得昏头黑地,却不知道具体在忙什么。现在进入相对成熟的阶段,每个部门各司其职,忙得有条理,不算焦头烂额。
向启淞花镜下滑一点,又顺势摘掉,揉揉眉心,打量着向繁洲:“那你天天不回家?”
向繁洲仍是茫然的。
“前几日,你妈和奶奶费了多大心,说要给你过生日,你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跑去了国外,她们多伤心啊。”向启淞说。
他自知理亏,略点头,又说:“那我确实也没办法,您知道的,不应酬是不行的,您不也总不回家?”
话锋又被扔回来,向启淞没想到,讪笑着看面前面庞不再青涩的向繁洲,又想起自己已不复年少,感慨万千。
“和那姑娘在一起多久了?”
终于转到了这个话题,向繁洲仿佛松了一刻:“没多久。”
“没多久是多久?”向启淞继续追问。
他似乎没想到向启淞会如此直接,锐气被杀:“不到三个月。”
向启淞:“那个江家姑娘呢?”
这问题省略得太多,多少引人歧义,向繁洲用被酒精麻痹了大半的大脑努力判断着,向启淞到底是想问他和旁人在一起了,江姿怎么办,还是问他和江姿发展到了哪一步。
“我和她没什么关系,”向繁洲忽然被点着了似的,驳斥道,“那都是我妈一厢情愿。”
向启淞没明白他为何生气,略略睨他一眼:“你小子在外边逞派头惯了,在你老子这也不收敛了是吧?”
沉默了阵,向繁洲说:“我不同意和江家联姻,你们谁愿意谁去。”
继而转身要走。
“站住。”向启淞说,“我什么时候说要和那江家联姻了?”
向繁洲怔愣着,回头,眼神中的光变得复杂,仿佛在说:那你在这绕半天弯子,到底什么意思?
门外,隐隐有脚步声,很轻。
向启淞明白定然是孟玉臻在外面,只是向繁洲根本无心注意这些细节。
“坐,”向启淞耐着性子说,“别整得我们跟仇人似的,说两句话就要走,你年纪不小了,沉稳点行不行?”
见对方语气缓和,向繁洲才勉强卖个面,坐回来,向启淞也离开了书桌,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
向繁洲这人和长辈关系处理得都不错,就是从小和他爸这关系跟漏风似的,总有堵不完的洞,明明也说不出有个什么矛盾,却总是一言不合就呛起来,不欢而散。孟玉臻在其中斡旋了一次又一次,这关系裂了又补,补了又裂,循环往复,跟没尽头似的。
这次显然向启淞在压着气性,控制局面,倒引得向繁洲生出些歉疚。他默默回想了一下刚才争端发生的过程,似乎都是他自己在扔情绪炸弹,老向倒始终没说什么重话,连开场也是在关心他的近况,想自己确实有点莽撞了。
他略微颔首了一下,却没道歉,他说不出任何。这样的对白根本不会出现他和向启淞之间,心照不宣似的,他们向来都是用行动和好,从未有言语上的过渡,仿佛总觉得这话黏黏糊糊的,不够飒爽。
“我是想说,你也老大不小了,喜欢哪家的姑娘,就领家里看看,”向启淞语重心长地说,“不要拖泥带水的,跟谁都纠缠不清,做男人得有点担当。”
向繁洲一转头,恍然看到了向启淞眉宇的沧桑,却又在下一秒捕捉到了他眼中的清明,开悟般心头松动,意识到自己从不曾真正认识向启淞。
他的父亲也不曾是他所主观臆断的那般独断专行。
作为大院子弟,向启淞似乎总是特立独行的。退伍后,没有和身边的人一样走上仕途,而是去学了医。协和医学院博士毕业,进入国内一等一的顶尖医院工作,却又因为去偏远地区医疗支援时深深感到国内医疗水平的落后,果断投身到了医疗器械开发与制造领域。
在最难的阶段,摸着石头过河,填补了国内医疗器械领域的空白。深耕数十载,甚至这个年纪仍身处一线,致力于推动医疗事业的进步发展。
这样的毅力和决心非常人所能及。
向繁洲也是创过业的人,怎么能不懂向启淞,只是他好像一直都在陷入自己的迷障,好似温室里长惯了,觉得一切都是应得的,所以潜意识一直都未原谅向启淞于儿时缺席的陪伴。
这一刻,向繁洲如梦初醒般深刻体悟到向启淞好像真的老了,向启淞已然不是那个肩膀宽厚,永远英姿勃发的中年人,是他常常把自己当个孩子,无止境地在亲近的人身边喧闹,不愿长大,不愿脱胎。
大抵也是他自己太清楚,他就算闹着脾气,这些人也不会因此而离开。很多东西对他来说,生来就是易得的,所以他似乎也不曾感怀自己的幸运。
离开向家别墅的时候,向繁洲都是怀着歉意的,出门前,望着目送他离开的向启淞和孟玉臻凝望良久,分别朝两位深深鞠了一躬,才走。
向繁洲回到漫云的住处,一眼就看到了客厅摆着的那一大束花,难以名状的特别与难忘,却很像何慕,遗世独立。
客厅的灯是关着的,他却隐隐感觉到卧房有丝丝光亮溢出,轻轻推开门,床头的灯果然是开着的,昏黄却温暖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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