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风从半开的窗户吹进来,将空气里的消毒味吹的淡了些,隐约闻见丝丝花香,车轮在地上撵出声响,和着电视的声音,落在人的耳朵里竟然莫名的和谐。
郁金香花束枯萎的那天正好是岑树原定开学返校的日子,不过由于明灿早已安排好的化疗时间,他和辅导员请了假。
化疗的前一天。
按照规定需要签署知情同意书。
原本郑嘉禾一开始是打算找岑树签的,只是他刚进去,简单了解了下情况顺便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还未说别的什么,听见明灿问:“郑医生,知情同意书要现在签吗?”
郑嘉禾闻言立刻瞥了边上站着的岑树一眼,见他朝自己点了下头,才回:“嗯,你要自己签吗?”
明灿点头。
郑嘉禾于是领着她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门关上,明灿在郑嘉禾的对面坐下来,认真地把知情同意书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接着拿起笔,黑色的墨刚落到纸上,她忽然开口。
“我……还能活多久?”
正好写到最后一笔。
她抬头。
眼睛不眨地看着面前穿着白大褂的年轻男人。
“郑医生。”
郑嘉禾闻声回神,眼神犹豫。
明灿放下笔,语气不疾不徐,“我签完了,您可以说了。”
郑嘉禾微抿下唇,说:“过往来看,多数是半年到一年。”顿了顿,继续,“如果化疗效果好的话,时间会久一些。”
明灿轻喃,“一年……”
郑嘉禾连忙安慰说:“你很年轻,身体没有什么基础疾病,当前复发的征兆也不明显,只要按方案正常化疗,我认为……”他下意识不想把那几个字说出来,“还是很有希望的。”
明灿敛了敛眉,“我知道了。”她站起来,朝着郑嘉禾露出个感激的笑,“谢谢郑医生。”
郑嘉禾正式工作的时间不算很长,不过从他读书一直到实习正式工作也有十多年的时间,这些年里,他见过许多病人,或绝望,或沮丧,而像她这样一直平静乃至坦然的病人少之又少。
他不禁好奇。
她会在想什么呢?
在想什么?
明灿其实也不知道她应该想什么,该惊慌,该悲伤,还是该抱怨老天不公,当这些情绪一股脑地从她的心头涌过,到最后,她只是在想……他以后该怎么办呢?
一连想了几天。
她也没能想出个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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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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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疗的这三天于明灿而言无疑是痛苦且漫长的,往返又往返,在经历了持续性地食欲不振、乏力等一系列反应以后,终于迎来了结束,这天傍晚她安静靠在病床上休息,目光不眨地望着咫尺之外正在剥石榴的少年。
只见他垂眸,手上的动作很是认真仔细,果肉稍稍渗出的鲜艳汁液沾湿他的指节,无名指末端的那枚银色因此染上一抹橙红,显得尤其的生动。
明灿出神片刻,开口,“阿树。”
岑树抬头,“嗯。”
明灿敛眉,“我有点困了。”
岑树说:“要睡会吗?”
明灿轻声嗯一下,“我先睡一会。”她边说边把被子往身上扯了扯,闭上眼睛之前说:“石榴你剥完自己吃掉吧,别放着浪费了。”
岑树稍怔,低下头看着手上一颗一颗的石榴,半晌,拾起一颗放进口中,味道分明是甜中带酸,他却只觉得苦涩,仿佛有千万颗苦果一齐在他的喉中爆裂开来,汹涌浓郁,不留任何一丝躲避的机会。
即便如此。
他最后还是吃完了。
站起来去洗手间洗了个手,他顺便捧起一抔水扑在了脸上,发梢被凉水打湿,有一下没一下地往下滴着水,他完全没管,反而又捧起水往脸上扑了下,几次以后,抬头,望着镜子里那张模糊的脸。
许久。
他开门出来。
明灿刚好在这时醒过来,她睁开眼便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朝这边过来,而当他走近,她注意到他明显湿透的发端,霎时生出几分恍惚来,直到一阵冰凉贴上她的额头。
“喝点水吗?”
明灿顿时清醒,点头。
岑树收回手,端起玻璃杯先试了下水温才递到她的唇边,同时另一只手熟练地托在她的脖子上方,“慢点喝。”
明灿低头,只喝了两口便把头抬了起来。
岑树问:“不喝了吗?”
明灿没回答他,只忽然伸手摸了下他的头发,水瞬间打湿她的指尖,略带有些凉,她问:“冷吗?”
岑树握着玻璃杯的手一僵,摇头。
明灿眼神怀疑,“真的吗?”
“真的。”
岑树说着伸手把她的手拿下来,紧握在手心里,眼神直直地望着她,“我很好,你不要多想。”
“我没多想。”明灿默默地抽出手,习惯性地头发往耳后别了下,而后扬起了眉,“明天就出院了……要不你今天晚上陪我一起睡吧。”
布帘拉上。
隔绝出一方狭小天地。
不过一米宽的病床上挤着两道身影,他们对面相拥着,微微蜷缩,尽量给对方留出了足够的空间,交汇的呼吸放的轻缓,似乎是生怕打扰了这借来的安稳。
时隔多日。
难得的一夜好眠。
次日中午。
准备出院回家。
行李已经提前收拾好,只等岑树办理好住院手续便可以走了,没多会,有人走近,明灿以为是岑树回来了,刚要喊一声,抬头,发现是郑嘉禾,“郑医生。”
郑嘉禾点头,“他去办手续了么?”
明灿应声,“嗯。”
郑嘉禾扶了下眼镜,稍作打量,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听见脚步声从耳边传来,他转过头,看见岑树进来。
明灿的目光瞬间落在他的脸上,笑说:“办完啦。”
岑树嗯一声,走近,把银行卡还给了她,接着顺手拿过放在她边上的包背上,微顿,转头看向郑嘉禾,“郑医生还有什么事情吗?”
郑嘉禾和声说:“回去了好好休息,有什么问题的话可以在微信上问我。”他说着拿出手机,打开,公事公办的语气,“我的微信,你们谁加一下?”
“我。”
几乎异口同声。
话落的瞬间对视一眼。
郑嘉禾见了笑着轻咳一声,“一个人就好,我比较忙,消息太多了可能回复不过来。”
“我加您。”岑树抢先一步把手机拿了出来,迅速扫码,低头,手指在屏幕上操作两下,抬起头,“申请了,您通过一下。”
郑嘉禾闻言低头,从通讯录的红点点进去,最上方多出来一条好友申请,头像是简洁的黑白线条,名称也很简洁,几个字母,结合他发过来的理由应该是他的姓氏首拼。
“名字不错。”
岑树一愣,便听见女人熟悉的声音,“我也这样觉得。”他转头,瞥见她嘴角扬起的笑,也跟勾了勾唇,“谢谢。”
他对郑嘉禾说。
眼神却不是落在他的身上。
郑嘉木瞧见,倒也不甚在意,只是把手机收进大褂口袋,拍了下他的肩膀,“一切保重,有事及时联系我。”
原路返回。
抵达个旧站是四点。
九月的天气较之前凉爽了许多,从车站出来,明灿抬头看着这万里无云的天,心底莫名生出几分久违的感觉来,分明只是离开了十天,却有种仿佛她已经离开了很久很久的错觉。
老旧的公交晃晃悠悠,陌生中透着熟悉的街景在车窗外不停的后退,两人同从前一样在后排听歌,还是那个歌单,一切似乎都未曾有任何改变。
岑树一直在这待到了周日的晚上,为了晚一点走,他甚至没有买直达昆明南的车,而是选择了买到昆明站,八点半,他们上次一起坐的那一趟车。
明灿坚持送他到了公交车站,临上车前,他嘱咐她说:“记得每天晚上给我打一个电话。”
“好。”
“有事给我发消息。”
“知道。”
“……没事也可以发。”
“好。”
明灿等车开走才转身回去,到了没有立刻进门,而是在门前的长椅上坐着看天上的月,当她终于是独自一人,在这漆黑的夜里,不禁生出几分孤寂之感来。
其实往前的许多年里她一直如此。
只是那时。
她似乎并未察觉。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大概……
是认识他。
因为习惯了平时有人陪伴,习惯了有人给予温暖,所以在失去的时候才会显得日子分外的难捱。
终于捱过快三周。
又到了要去医院报道的日子。
在过去这段时间里面,他们所有的联系都靠着微信完成,从一开始每晚固定的一个电话开始,到后面变成了随时随地,经常她正在打花刺或者刚好发呆的时候,会忽然收到铃声提醒。
为此她特意给他换了一段新的铃声。
用来区分。
原本按计划岑树是要回来接她一起去昆明,由于最近的疫情形势不太明朗,学校规定比之前更为严格,明文通知非必要不得离开本市,因此她只能自己一个人坐车去,等到了昆明再汇合。
明灿并不觉着这有什么,反而是岑树在说到这件事的时候觉得心理过不去,反复和她道了几次歉。
“对不起。”
明灿:“不要道歉,这不是你能决定的问题。”
就像生病。
也不是她能决定的。
明灿默了片刻,继续说:“如果非要道歉的话,那个人应该是我,是因为我生病才会给你造成这么多的麻烦。”
“不是……”
他声音匆忙,“我不是这个意思。”
明灿打断他的话,“我知道,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她低下头,小心地用手指把郁金香土壤里淹死的飞蛾夹出来,“我不想道歉……”
然后。
她抬起头。
声音缓慢又坚定。
“我只想活着。”
再次来到明大附院。
熟门熟路。
郑嘉禾见到明灿一个人来办理住院稍显惊讶,听她说完表示理解,“现在疫情的形势还是相对紧张,学校的人口数量多,多加防范一些是应该的,你自己一个人也不用担心,有什么需要找护士就好。”
说着他推了下眼镜,淡笑,“或者找我也行。”
明灿笑着道谢,“嗯,麻烦郑医生。”
郑嘉禾见多了难缠的病人,对她这种相对年轻有素质的病人,除了惋惜之外,也会更多出几分同理心,他私心希望他手下的每一个病人都能健康出院,即便很多时候他很清楚,这不过是奢望。
但梦想还是要有的。
哪怕万一呢?
不过遗憾的是,明灿的化疗预后效果远远没有达到他的预期,按一般的病程发展来讲,一次化疗后应该会有明显的指征好转,然而她的表现十分一般。
郑嘉禾开始寄希望于即将到来的第二次化疗,从这天十点开始,他便时刻关注起了明灿的情况,然而事情并没有走向他所希望的结果,用药到第四十分钟,她的白细胞持续走低,在给予升白药物后回转趋势不显,最后综合考虑还是决定了暂停。
明灿在病房休息,这次化疗的副作用比上次要强烈的多,眩晕、恶心、胸闷一个不落不说,甚至连四肢都不由得她支配起来,她几乎没有什么力气动弹甚至说话,光是呼吸已经让她觉得费力万分。
这样过了不知道多久,她忽然听见手机铃声在桌边响起,艰难偏头,努力的抬起手臂想要去拿,却因为手抖没有能及时握住掉了下来。
啪。
手机摔在床边。
不知道到底掉在了哪个位置,只能听见铃声换了方向,比起刚才,声音也更加的微弱起来。
郑嘉禾刚从隔壁房间查完房过来,刚进门便见女人正侧身够着腰似乎在找些什么,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以免她体力不支从床上掉下去。
“你找什么?”
说完,他听见熟悉的英文旋律,似乎是从床下传来的。
明灿现下的意识还处在相对混沌的状态,她没太听清郑嘉禾说了些什么,当然也不会想到要回答。
郑嘉禾皱了下眉,顺着她的位置往床下看去,便看见一个白色手机,弯腰捡起来,屏幕上正弹出一个微信语音,他看见那个似曾相识的黑白头像,反应过来点了接听。
“灿灿。”
一道男声从对面传来,“你有什么需要买的吗?”
郑嘉禾动作迅速地把明灿扶回床上躺好,见她应该是摇了摇头,他才对着屏幕说:“不用,你直接过来吧,513,到五楼进来左边倒数第二个房间。”
对面一顿,“郑医生?”
郑嘉禾说:“是我。”
对面男声霎时变得焦急,“灿灿呢?”
郑嘉禾瞥了眼床上的人,女人精神恹恹,嘴唇微张几下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他默了默,说:“她没事,就是有些累了需要休息,其他的等你过来我们再聊。”
岑树来的很快,电话挂断后不过几分钟,他已经出现在了病房的门口,身影匆忙,额头覆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应该是才一路奔跑上来。
“灿灿。”
本来他应该昨天晚上就来医院,但因为学院临时安排的讲座,辅导员三令五申不让请假,于是只能改到今天一早来,而到达医院以后又因为现在医院规定要出示本院开具的24小时内核酸阴性证明才能进入住院部,等结果出来便已经是这个点了。
明灿从他还未进来之前便已听见了他的脚步声,如今真实地听见他的声音,觉得格外的亲切,她艰难地动了动唇,吐出两个字来。
“阿树。”
岑树在床边坐下,握住她的手,漆黑的瞳里是前所未有的愧疚和自责,“对不起,我来晚了。”
明灿声音虚弱,“不要道歉。”
岑树想起来她前几天的话来,立刻说:“嗯,不道歉。”
明灿扯了扯嘴角,她很想再和他继续说些什么,却实在提不上力,只能无奈地动了下眼睛,“我想睡一会。”
岑树点头,“睡吧。”
等明灿睡着,岑树又坐了会把包放在桌上,转身出门,去往了郑嘉禾的办公室。
“来了。”
郑嘉禾头也不抬。
岑树把门带上,“郑医生好。”
“先坐。”郑嘉禾把笔放下来,从边上的一大摞病例的最上方拿出一本,打开,来回翻了翻,抬头,“我先和你同步一下她目前病情的进展,另外有一些情况想向你了解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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