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了,已算作嫁妆全入了东宫。”
“好好好。”
客人来访,主家万万没有直接走的理。老夫人头脑时而清醒时而混乱, 没法招待好客人, 不得不作罢。商景明没有任何怪罪的意思。苏千轶做主领着商景明去寻位置坐, 替祖母道歉:“祖母很多事情会记串,身子也不大好。你别介意。”
商景明应了一声。
侍从很快给两人倒茶,端上一些备用的待客吃食。苏家对老夫人一向上心,小厨房里常年煲着汤留着一些软糯吃食。
时节花米糕搭配上入口即化的米布,与寻常人家待客很不一样。
桐束再出来赔礼时,全然不敢提刚才老夫人认错人的事。她低头做事,只等大小姐发问。
苏千轶心里还在想刚才的人名。不知道具体是哪两个字, 只觉得耳熟。
却听商景明开口:“恭康是我伯祖父的名字。”
商景明很少装腔, 在大多数人面前多是用“我”。唯有正儿八经的场合, 会对帝王称“儿臣”,对官员自称“孤”。苏千轶听得少,不代表她不明白商景明是太子。
太子的伯祖父是皇家人。
苏千轶抬眼:“咦?不是重名?”
商景明拿起乳白瓷杯, 语气淡淡:“伯祖父当年是太子, 十八那年得了病从城墙上跳下, 记作病逝。京城没有人敢和他重名。”
短短的字句让苏千轶震惊了又震惊。
“伯祖父当年已经成婚,不过没有子嗣。”商景明出生后很少听说恭康这名字。那么多年过去, 帝位更替,很多人已不在,没人计较介怀,最多提起时多认为不吉利。他只是身为太子需要记得有这么一位。
若当年伯祖父有子嗣,如今皇位上未必是他父皇。至于和苏家老夫人是什么关系,那已不合适说。
老夫人是长辈,晚辈隐隐猜到旧闻,也不该拿明面上说。
商景明不细说,苏千轶能猜到。她祖母当年心悦恭康,然一人娶妻早逝,一人早早另嫁。以前的那点小欢喜,在几十年后实在不重要。
这次认错着实算巧合。
商景明不计较,苏千轶本也该一样不计较。她视线落在桐束身上。桐束的脸色刚实在太差。因为祖母提了什么万万不能提的人。又或者说,是不该在他们两个人面前提。
苏千轶应着商景明:“原来这样。”可她没轻飘飘把名字放下,“没想到祖母到现在反而记得。”
商景明说伯祖父的事,苏千轶便说自己所知道关于祖母的事:“你知道,我从小祖母养大。念书习字,全由祖母带着。”
商景明“嗯”一声。
苏千轶慢慢用手搅拌着自己那杯米布。浓稠的米布散发甜香。
“祖母实在身体不好,爹娘也希望我住他们身边,我这才住回到苏宅。我失忆后很多不懂,连哪里不懂都分不清。前些时日嬷嬷来教我,我才知道苏宅就像宫里,侍女和宫女一般分一二三等。三等只能做一些琐碎,二等才能贴身,一等算管事。”
一等的那些也分三六九。三等以下则还有不入流。
像春喜,名义上算一等,实际上是一等末流,做的多是二等的活。在老夫人身边的桐束才是真正的一等,可以掌管很多人。
春喜那个俏皮得有点不分场合的性子,但凡出点事情,早被她娘柳夫人降等换下。
春喜除了上次苏千轶直接撞了个失忆,在她身边伺候的时候几乎不犯错,更连命都可以给她。春喜是她祖母都能看得入眼的侍女。最重要的是春喜和她一起长大。
商景明没明白:“所以?”
苏千轶慢慢说着:“所以祖母讲规矩,同时也念旧。桐束依旧伺候在这里,还在这里留了我随时可以留宿的屋。我是祖母教出来的,讲规矩也念旧,一直让春喜在我身边。以往祖母对我很是上心,我对祖母必然也如此。我想为祖母做点什么事情。”
商景明:“好。”
苏千轶笑开:“你怎么不问我打算做什么。胡乱答应会出事。”
商景明笑了声:“我不会胡乱答应,是你做事有分寸。”
苏千轶深深看着商景明。堂堂太子似乎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她做事如果真有分寸,也不会在书房里有那么多“罪证”。
她问商景明:“不知道伯祖父葬在哪里?我身为太子妃可以去祭拜吗?替祖母祭拜。”
桐束一直在,听到这里膝盖一软。她冲到两人面前,给商景明和苏千轶跪下拜首:“娘娘记不得事也不知道旧事。望殿下恕罪。”
商景明见苏千轶这么说,诧异看着人。他提了一声:“伯祖父葬在太子陵。太子陵与皇陵相隔不远。一年三祭,可以祭,但必然会惊动别人。要是有人打听起来,年岁大的想起老夫人以前的事,不妥当。”会碍着苏家名声。
苏千轶不傻。她听明白后继续问:“你能祭拜吗?”
桐束失态:“娘娘!”
尔东和春喜听着,脸色一样古怪。
苏千轶说出口当然知道自己不该开口。哪里有问太子能不能去祭拜太子陵的?这听起来像在诅咒太子早逝一样。她恳切:“我没那个意思。”
她想来想去,总觉得这样不妥那样更不妥,苦恼皱起脸。
商景明笑了声:“我知道,但我也不能。父皇不会答应。”
商景明问苏千轶:“为什么想着祭拜?你该祭拜的是你祖父。”过去的事情早就过去。就算他伯祖父活着,老夫人未必会进宫。更别提老夫人嫁入了苏家,已为苏家操劳一生。
所有人都想听苏千轶怎么想。
偏生苏千轶略一思考,回答简单:“想见见。见不了就换点别的事做。我只是想为她做点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
商景明提议:“太医院有几个不错的御医,不如来给祖母看看?”
苏千轶:“可以。”
苏千轶扶起桐束:“桐束,我知道你担心我。不要怕,太子殿下心善。”连她疑似在他头上放牧都可容忍。
桐束苦笑,行礼后安静退一旁。
苏千轶和商景明临走前,再去看了看苏老夫人。老夫人坐在屋内梳妆台前发呆。她不理睬苏千轶,好似完全看不到人,盯着镜子里的自己。
商景明不好入内,站在门口候着。
苏千轶走到祖母身后。她拿起梳子,替祖母稍梳理了一下细碎的头发。梳理好后,苏千轶弯腰靠在祖母耳边,轻声望着镜子里两人:“祖母,我还是记不得事情。”
老夫人没有回应她。
苏千轶今日出门,头上珠串多,看上去明艳金贵得很。她笑笑说出了想法:“我只是到今天猜出来了我大概是要做什么。”
她没有真的说出来。
她苏千轶很聪明,很讲规矩。太过聪慧的人一旦厌倦了讲规矩,必会想闹出一个大事。
皇城里多讲规矩啊,一代接着一代,其实是用权力让无数人“守规矩”。
她祖母是高门贵女。恭康和她祖母之间成不了。一个说是病了,选择在城墙一跃而下,报复皇城的压迫。祖母选择嫁给他人。
现在的帝王选择遵旧,娶了如今的皇后,又将所爱之人提上贵妃位置。
上天啊,明明知道他们如此相爱,非要给他们增加无数劫难。区区年少的情爱,哪里敌对得了权势,哪里应付得了祖制。最后爱点点滴滴化为不甘,化为恨,化为一生纠缠。
苏千轶的第一步便是拿下太子妃的位置,打破这一代代延续下来恍若诅咒的“规矩”。这一样是她送给祖母的“礼物”。
她在走苏家老夫人、当朝虞贵妃没有走的那条路。
镜子里的她眉眼弯弯,浑然看不出有那么多想法,也看不出会做出那么多出格的事。
她到底是怎么走成了第一步?她是为了打破规矩才选择商景明,又或者是为了商景明和祖母才选择打破规矩呢?
门口商景明:“千轶?”
苏千轶贴近着祖母,带着一声叹息:“祖母好好休息。”
她将梳子放回桌上,转身走向商景明。屋外光远比屋内亮,将商景明和她分割在两个地界。商景明站在外面,站在光里伸出手:“走吧。”
站在屋内阴影处的苏千轶凝视面前人。
屋子方方正正,京城的屋子千万年如此。他的手骨节分明,如同要将她牵离方正。他走在和她一道打破一切的路上。
她拉上他的手:“殿下。”
她改了称谓:“景明,商景明。”
苏千轶连名带姓叫着他,大为不敬。
不管她最初的目的是什么,如今两个目的已经彻底融在一起。她好奇自己所选择的第二步是什么。是要在这天下掀起怎么样的乱潮。
苏千轶问商景明:“要是有一天你发现我,和你所知的不一样怎么办?”
商景明想到苏漠的玉佩,想到崔大人的信件,想到一箱子的地契和零碎杂物。他到马车上,用行动表示了他的意思。
他本该落在光里,像是被她染上了暗色:“没关系。只要你站在我这边就可以。”
第50章
柔软的唇下是不知为何极为深重的迷恋。
苏千轶垂下眼仍能窥见商景明。
她必然是站在太子身边的。
她没有理由拒绝商景明, 也不想拒绝商景明。
马车回宫。接下来的短短几日,她比以前更熟悉商景明。这人说话是真的算话,说不管政事来陪她, 便全心全意陪同。
太子本该很忙,忙到找不到人。可他成婚后就是和她既跑东又跑西。两人逛了街、踏了青、爬了山。他还专门让人送来了两匹马。一匹纯黑一匹雪白,养在一块。
她白天和商景明在京城到处玩, 晚上睡觉就躺在一起。
从原本一人躺一半,慢慢变滚在一块儿缠绵。到后来不知不觉放松,等回过神来, 她和他已然成真正夫妻。
“喜欢”两个字, 落到纸上看起来不过笔墨几点, 落在眼内和动作上无法掩饰。
不管苏千轶做什么,她心非石,能感受对商景明对她的上心。
喜欢便是人哪怕仅仅只有一个铜板,也会将其一掰二送到人面前,从早到晚只想要看人展颜。太子是未来帝王拥有的是一人之下的权势。他便将他的权势展露到苏千轶面前。
当宫里的人忍不住过来催太子做事,东宫往来人变多,书房里也总有官员进出。这些人不管来几个, 不管是何种权臣, 苏千轶都可以待在书房。
苏千轶对天下琐事一点点了解加深, 偶尔能带着兴味旁观两位臣子在屋内吵架。
可惜两位大人察觉到她在场,没能当场打起来。
这种待遇,全京城都只能惊叹一声“太子与太子妃果真相爱”。
天气转冷, 苏千轶即要迎来不在苏家的第一个年。
她的衣服厚实起来, 屋子里慢慢加上了炭火。柜子里的披风添了一件又一件, 凡是出门都需要披上。商景明觉得不够,又给她添了一些手套, 几个精致暖手炉。
苏千轶收东西收到自己需要记账,数量实在是有点多。
这时,宫里传出了皇帝身体不适的消息。本来只需要逢三五九的早朝,一连取消了两次。天下似乎因这位帝王的身子衰弱而又有了一些动荡。不是西边出了地龙翻身,就是东边秋日暴雨碍着收成。
好在太子能担大任。
各地灾情几乎都较为可控,没有损耗朝廷国库太多钱财。各地官员在应对灾情时,仿照朝廷给出的各种应急法子,让灾情地方的百姓不至于饿死或就此家庭败落。
太子威望一点点扩大,街头巷尾都有人对其有着无限期待。街头小儿绕口令夸奖朝廷时,必将皇帝和太子放在一起夸。
帝王身体不适,只是消息没人多在外讨论。很多大臣对皇帝身体不适没有多想,只当寻常。因为天气一冷,头疼脑热很正常。皇帝年纪不小,身体总比不过年轻人。朝廷上也有几位老臣早朝告假的。
当然,大臣们如此坦然,还有两个理由。一是朝中最重要的重臣,几乎都被皇帝叫去要求好好辅佐太子暂时监国;二是由于苏漠苏小侯爷这段时日并没有跟在皇帝身边,而是在京郊营地,日日操练士兵将卫。他看不出任何异样,大臣自不会多想。
唯有苏千轶在知道商景明一些大逆不道的想法:“父皇身子败落得有些快,该有所准备才是。”
苏千轶吓得捂住商景明的嘴:“您可与我少说两句吧。”
繁忙的苏漠给东宫的苏千轶送了消息,问候她近况的同时,给她送了不少补品。苏千轶回消息,必然是在书房里,于是就能见到太子:“他看来还是太空。”
苏千轶下笔的手轻颤,抬起头无奈看人:“你再忙不也能和我说两句。”
商景明面上不显,转头吩咐尔东:“苏小侯爷成家的事情,去劳烦母后多操劳。他该成家了。京城里那么多女眷,总有合适的。”
嫉妒迫害从来不等候,当场报仇。
另外一位可怜被记仇的崔大人,被太子真丢出去闯荡,是真十天半月没有消息。苏千轶都担心他被太子“坑害”太惨。艳冠京城的探花郎,下次回来都不知道被蹉跎成什么模样。
这些人都忙,苏千轶一样没空着。她自从猜出以前的她想做什么,便慢慢走动起来。心宽的商景明给了她进出东宫的牌子。
商景明他自个都能在皇城落锁之后出入,苏千轶偶尔白天低调出个门,显得一点不引人瞩目。她两个好友知道后,凑一起时都啧啧惊叹:“京城里多少姑娘要酸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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