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
崔仲仁诧异一瞬,又了然。
太子对他了如指掌很正常。他这种毫无官场背景的人,要么和自己书院的学子成为“一派”,要么和寒门子弟混迹,最惨就是做孤臣。
他对于皇家人而言,最合适拉拢成为“自己人”。太子这番行为,可以说是在向帝王“引荐”臣子。对崔仲仁恩情大过天。
不愧是被苏小姐看重的太子,光明磊落,把这份拉拢心思直接放在明面上,直接向皇帝袒露。
崔仲仁暗中余光窥探着年纪相仿的太子。太子没有任何锐利锋芒,稍带一点与帝王相似的威严,不过温润恭谦居多。
他正揣摩太子性格,忽见商景明收拢了脸上的神情,露出一丝肃然:“全京城的人都知道苏家出一才女,惊才绝艳,恭谦守孝。现下她因几个商户在城门动乱而卧病在床,连父母都认不得。何等荒唐。”
皇帝听到这话,不由长应一声:“嗯——千轶是个好的。苏明达一直对几个孩子很上心。”
皇帝清楚太子什么意思。
苏明达早年为出一番政绩,无法顾家,对于大女儿苏千轶可以说最有亏欠,如今女儿待嫁,最为上心。平日里,苏家父母尽孝都由大女儿代劳,他对外几乎可以说,大女儿就算他苏明达最看重的孩子。
对比起儿子,苏明达更喜欢大女儿。
这次的意外,苏明达到现在都没找他提。臣子真说出口,他身为皇帝会觉得臣子以下逼上。臣子不说,他身为帝王心里便有愧,觉得这事小四办得实在不好。
儿子重要,但有能力的臣子更重要。苏明达有首辅之才,又恰好没高官贪念。为人知世故却不世故,堪称难得一见的贤臣。
唯一软肋是家人,如今反而家人受了伤。
而太子。太子有意想要让苏家女成为太子妃。太子妃是未来皇后,今后的一国之母,身份比其他女子都贵重。
皇帝问崔仲仁:“崔大人可知道商户上京一事?”
崔仲仁忙回答:“臣略有耳闻。”他听说了苏小姐受伤,御医都被派过去了,没想到那么严重。这才多久没联系,竟……
他眼内复杂。
此事涉及太子和负责商户的四皇子,里面一言两语说不清,远不是他等小官员可以插手。
皇帝见崔仲仁问一下答一下,胆子着实不大,便收敛一身高位姿态,拿起茶杯和蔼随性,礼贤下士:“朕受限于身份,不曾微服私访,对民间小事多从人口中听闻。朕的这些孩子,自小出生皇家,很难自由出宫,也不懂何为人间疾苦。崔大人自小既然耳濡目染,这回商户上京一事,不知道有什么看法?”
问题不难。
比起科举殿试的三道民生治国大题,商户上京可以说是非常小的小事。崔仲仁刚经历过科举殿试,对这个问题不怵。
他稍思忖,拱手回答:“回陛下,臣是商户之子,现在为子,亦为臣。臣以为上京是好事。但天下之事,并非人人好心办好事,便能轻易面面俱到。”
不卑不亢,侃侃而谈。
商景明视线落在崔仲仁身上。
第7章
崔仲仁知道皇帝其实心里对这事有底,更知道朝中臣子各个经验丰富,处理这些小事信手拈来。他没大做文章,反而极精简朴实说着:“一件事归一件事。伤人归伤人,该如何判如何赔,就如何判如何赔。商户上京归上京,该公平公正去比价,选朝廷需要采买的贡品,便按此理去做。”
他行礼:“臣自小也有因好心而犯错,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要是没改正的方法,将功补过也是一招。要是能力不足,旁人监助也是一招。”
崔仲仁的话说得清楚,苏小姐无辜,四皇子着实是一桩好心办好事但出了意外的差错。这差错往小算,算商户的问题,往大算,算四皇子失察。
该怎么解决就怎么解决,不能牵连到皇帝原本想要做的事。
他在给足所有人面子后,又给旁人,例如太子等人插手的余地。权衡手段稍稚嫩,但探花郎年轻,往后多的是锻炼机会。
皇帝对年轻探花郎笑了两声:“崔大人要是晚三年科考,说不定能拿下状元郎的位置。”
崔仲仁当即拱手称谬赞:“能为陛下效劳,自然宜早不宜迟。”
皇帝懒得管这种虚礼,摆摆手示意:“景明,你去处理这事。崔大人是你提的人,跟着你一起去。景辰要是再出差错,你身为兄长代朕管了。”
太子借势收拾一下弟弟,也算卖苏明达一个面子。
商景明起身拱手领命:“儿臣遵旨。”
皇帝话说出了口,无奈补了一句:“别太过。免得贵妃到朕这边来哭诉。”他实在受不住女子眼泪。
崔仲仁立刻敏锐垂下眼,用余光窥探太子。
太子商景明生得一副好相貌。当朝皇后出身不高,为武将之女。北方武将五大三粗,皇后因此个子高挑。太子商景明橡皇后,得天独厚光个子便压了人。
比起南方多清秀,太子眉眼深邃,俊朗更具冲击。多位皇子站一起,众人必多看太子。同时,他宽容待人的仁善最有名。
贵妃不同,贵妃是皇帝青梅竹马。两人自小相识,后更是一番情意,相当受宠。入宫以来,贵妃有时连皇帝面子都不给,与皇后之间更连表面功夫都不做。但凡换成别的皇子,必对贵妃落泪“嗤之以鼻”,并冷笑连连。
偏偏太子不。
太子像没事人一样温和笑笑,当场答应:“儿臣有分寸。这种事宜早不宜晚,儿臣这就带崔大人一起去办事。最近刚转热,还未大热。父皇要多注意身体,可别七顺一提,父皇就恼。”
太监七顺长得普通,面容白净喜气。他安分站在皇帝身边,原先全然没存在感。听到太子提到自己名字的瞬间,他身子便已躬了下去。
没有人会不喜欢孩子关心自己身体,天下之主也不例外。
皇帝笑得直乐:“行了,朕的好太子。朕可没恼七顺。”
商景明听话,带着崔仲仁拱手告退。
两人出门,侍卫拱手,太监无需领路。常年跟在商景明身边的尔东在门口很快跟上。
崔仲仁不能和太子并排走,慢太子两步。他来时不敢多有杂念,回去路上是满脑子杂念。
为什么太子点了他的名?贵妃和四皇子得宠,对太子来说并非好事。太子在其中到底怎么想?皇帝是怎么看太子的?苏小姐和太子之间关系到底如何?苏小姐真的失忆了?那他的事,苏小姐彻底忘了?
商景明脚步没停,察觉到斜侧方的崔大人正出神,淡笑侧头询问:“崔大人在想什么?”
崔仲仁迅速回神,恭敬表示:“臣在想要如何让商户赔礼道歉。他们心里肯定比谁都急,只是苏大人未必待见他们。”
堂堂朝堂权臣,爱女受伤,怎么可能靠一点薄礼轻易原谅人?
商景明语气淡淡:“让景辰去苏家磕三个响头,商户自然知道怎么道歉。苏大人里子面子都有了,不会再拦。小事而已。”
崔仲仁微点头:“啊是。”
他脚步猛然停下,反应过来太子说了什么,震惊望向前方转过头的身影:“——等等?”
商景明见年轻的探花郎失态惊恐,笑得真切了些:“崔大人擅文,诗词歌赋篇篇出众,记得多夸夸四弟。他这辈子很少有这么诚恳道歉的时候。”
崔仲仁心头一颤,惊恐更甚。
他低头拱手:“……是。”太子到底是太子。皇宫之中,没有任何人是简单人物。到底是在外面传谣,说太子是个心善的?
商景明见崔仲仁这般谨慎,笑出了声。他再度迈步带着崔仲仁往目的地去。
崔仲仁跟上,内心刚替四皇子哀悼片刻,忽得想到一个很严重的事。他身形缓缓僵硬,喉中发紧。
自己和苏小姐之间有不少书信往来。这些书信的用词遣句,全然可以让他被太子弄死。
事出有因,太子……他听因吗?
去年初,大批学子来京,他路上被偷了钱,能当的都典当了,银两空空,差点饿死街头。
替人誊抄书和写信能赚一点,可租房吃饭、文房笔墨都是大笔开支。而科考在前,实在不该花太多心思在赚钱上。他又要脸,不想向同学长辈借钱。
冬日天气冷,他在一家酒店前,馋酒馋得不行。旁边一个小孩搀包子,他蹲小孩边上馋酒。两人大脸挨着小脸,看着仿佛落难贫穷兄弟。
好巧不巧,金吾卫郭指挥使带妹妹郭小姐和苏小姐出门,正好在对楼吃饭。把他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郭小姐和苏小姐心善,以为他和小孩真的是难兄难弟,特意买了一些吃食和酒,亲自送过来。郭小姐利落像话本里的女侠,一身劲装轻佻戏谑:“买多了。要不要吃?”
天冷,酒竟是让人热过的!
崔仲仁感动得只剩一个念头:“小姐,如此恩情,无以回报。我给你写首赋吧!”他崔仲仁最善笔墨。诗不够长,不能表达他的情愫!
问题是,男未婚女未嫁,如此对话难免轻佻。郭指挥使脸色漆黑,手按在了一把长刀上。身边还有带着笑意的苏小姐。
崔仲仁抱着吃食能屈能伸,委屈:“我给三位都写一首!”
以至于,他往后但凡要给两位小姐送一封信,就不得不给郭指挥使也送一封。为了显得他真的只是很喜欢写东西,他还广撒网写了几篇送给朋友。
他后来和苏小姐写信倒有些正事。一是苏小姐为户部尚书之女,他恰好属意户部,在京中没有门路,能结交当然结交。二是苏小姐恰巧对江南经商琐碎感兴趣。
苏小姐知道他家中经商,他们之间机缘巧合便做起了“交易”。
有时因察觉苏小姐有点经商天赋,再加上他习惯了说好话,便会在信中大加夸赞。
哈,文人墨客的夸赞,当然怎么夸张怎么夸。
他没和旁人说这事。一是敬重人,不想外头有他和两位小姐之间的流言蜚语。二是谨慎,经商这种事,在一部分人眼中上不得台面,对为官者而言,容易与民争利,不可为。
现在面见太子,他真快迈不开步。
太子善妒吗?传闻不。
传闻中,太子气度不凡、胸怀天下、谦逊有礼、宽厚仁慈。可面前的太子明显不对劲!他在自己面前连装都不装,对四皇子看似和善,实则句句带杀意。
对兄弟尚且如此,对不熟的臣子呢?对和未来太子妃写信的不熟臣子呢?
崔仲仁想到那些字句,心神不安,脑中各种繁杂念头更多。
两人一前一后出宫,跟在两人身边的尔东被太子遣走。不过小半时辰,崔仲仁跟着太子商景明匆匆到达四皇子府邸,而尔东竟已带了一队人马赫然守在门口。
武将们长刀铠甲,威风凛凛。
崔仲仁的脚步相当踌躇。
已经到门口,撤走也难。眼见太子踏入府中,崔仲仁咬牙跟着踏了一步。
太子是要和四皇子动真格,必然是冲冠一怒为皇位。苏小姐至今只是传闻中的太子妃,都能被太子拿来当借口。如此心计莫测之人,未必配得上赤诚好学的苏小姐。
他得替苏小姐多观察,以报饭恩。
崔仲仁踏入四皇子府邸不过片刻,府邸内传出兵戈响动,随即而来的便是高声吼叫辱骂和尖叫声。
……
苏千轶的书房离她闺房很近,恰好守着人。
她说是说“去人前晃晃”,本意是想先去书房找找“暗格私房钱”,再到人面前晃晃。没想人走到书房前,被守着的侍女恭敬劝退:“小姐,夫人有吩咐,这两天您不能进书房看书。”
侍女劝说苏千轶:“小姐,您该回去多休息。我们会定时打扫书房。打扫得干干净净,不伤一本书。”
打扫干净?救救命!
苏千轶就怕这群侍女打扫得太干净,把她老底给翻出来。到时候她记不得事,惹出来的麻烦绝对不止一点两点。
她微柔弱,虚扶头苦恼:“我现在什么都想不起来。书房是我经常看书写字的地方?我好像隐隐有点印象。哎——”
第8章
春喜在边上会意,配合说着:“姐姐,让小姐进去一会儿。就一会儿。要是记得事了,算姐姐一个功劳!夫人哪里会多怪罪。现在站在门口僵持着让小姐吹风,反而惹夫人不高兴。”
侍女不打算让步,依旧固守:“小姐,这是夫人的意思。您平日喜看书,小的可以为您拿两本。让春喜为您念。”
侍女固守的同时稍诧异多看了两眼小姐。
一般而言,自家小姐极为守规矩。夫人要是觉得府上的事情有不妥,小姐大多不会违背夫人的意思。
今日稀奇。这回撞了马车,性子外露不少。
苏千轶注意到侍女的眼神,知道自己操之过急。她目的不是为了看书。
只一想到自己那些所谓的私房钱里,很可能有满满当当的罪证,她得进一趟书房,确保私房藏好了。
苏千轶长叹:“我不记得自己有什么书,又怎么让你拿?是我为难你,让你难做。这样,我进门不看书,只是在位置上坐着,看看里面有些什么。你去告诉我娘,说实在拗不过我。她等下会让我回去,我自然听话回去。”
侍女迟疑,还是点了头。
夫人本意是想让小姐多休息,书房坐坐应该没事。她躬身行礼:“那我守着小姐,让春喜去找夫人。”
苏千轶:“……”
不得不说苏宅的侍女都不简单。被这位侍女守着,她还怎么找私房藏私房?
春喜恼怒:“姐姐,你这是不相信小姐!”
侍女坦然:“嗯。小姐身体最重要。你小孩脾气,又一心帮着小姐。小姐身体不好都能让人出门,不可信。”
春喜气呼呼地,没法反驳。她禁止小姐多吃糖青梅,能收走小姐的罐子藏起来,可又无法将小姐按在床上,不让小姐起身。
苏千轶好笑:“就这样吧。我一个人在书房里坐坐。”
侍女行礼,并将目光看向春喜。
春喜没有办法,不情不愿送小姐入了书房,偷偷点了几个方向,随即快步离开去找夫人说事。侍女便跟随苏千轶待在书房内。
苏千轶打量着整个书房。
书房里陈设讲究,架子上摆着一本接一本晦涩的书,个别格子放着瓷器、玉器和木摆件,样样贵重。脑子里的记忆仿佛蒙了一层纱布,隐隐约约对这些有点印象,但细想又不知道什么是什么。
光这样看,看不出什么。
她按刚才春喜点的几个方向试探,看了一眼书背后的墙面,瞥了一眼大肚的瓷瓶,又拉开了一个柜子抽屉。
墙面上光洁无瑕,连暗格的缝隙都没有。瓷瓶自上而下望,瞥不出里面是否有藏东西。抽屉打开,内放不少纸张和笔墨,整整齐齐。
苏家的私房钱看来一脉相传,藏得非常妥当。这让苏千轶松了口气。至少侍女打扫的时候,不会轻易发现她那些不妥当的罪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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