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度仔细打量他,发现好像真是这么回事。
小时候的他,个子小小的,面黄肌瘦,因备受欺凌而惶惶不可终日,眉宇间总带着深刻的卑微与愁苦。
而现在他,高大英俊,双眉舒展凌厉,目光坚定从容,整个人从内到外都透着一股无所畏惧的气势。
看着他,玄度忽而有些释然。
天地之大,芸芸众生,也不单是他备受自幼失怙的痛苦。生命总是在重压下蓬勃,他们这样的孩子,也总是会自己长大。
“你来找我,是有何事?”玄度问道。
“我知道你不会在魔族久留,如所料不错,一旦你完全掌握了魔神传承给你的力量,就会马上离开幽都山吧。可魔族毕竟是你的父族,就算你要走,接受了魔神传承的你,也有责任将魔族安排好再走。近千年来,魔族在茧珀兰与龙千烨这两个不称职的上层统领下已然式微,他们需要一个励精图治的领袖将分散的人心凝聚起来。如今魔族子民都认为你是魔神夺舍重生,由你来指定下一任魔主人选是最合适的。”无赦道。
玄度回答得不假思索:“好。”
见他如此干脆果决,无赦倒是微微愣了,问道:“莫非你心中早有打算?”
玄度摇头,“还没有时间去想,但是你一提,我就有答案了。你说得对,我不会留在魔族,但是也不能不管魔族。在遇到魔神之前,我并不知道他就是我父亲,除了你,我也不认识什么魔族之人,所以这个魔主,就由你来做吧。一来,你本是魔族公主之子,有权继位。二,你小时候过得那么艰难,如今却能如此泰然地走到我面前,可见你心性能力手段都不缺。三,也是我认为最重要的,你没有家。你做了魔主,幽都山以后就是你真正的家,魔族子民都是你的亲人,我相信你会珍惜他们。”
无赦怔忪片刻,似凄然又似自嘲地一笑,看着玄度道:“这就是被爱过,和从未被爱过的区别么?”
玄度露出疑惑的神情。
无赦却没再说下去,收敛情绪道:“若是你心意已决,那我这便下去安排。”
玄度点头。
两日后,玄度借用魔神的身份,称自己要去阻止长嬴晋神,无法顾及魔族,当众宣布由无赦继任新一代魔主。
魔神宣令,众魔无不臣服。
……
神后回到昆仑虚,想起承干的悖逆,还是怒意难消,恰擎澜来拜见她,她便借考校他修为之名,与他“切磋”了一番。
擎澜受伤不轻不重,也不敢吱声。姐姐已经被她杀了,大哥有碑山众将士做靠山,也已与她当众反目,只有自己,一无所有,除了逆来顺受,什么都做不了。
神后用神力治好他的伤。
擎澜忙道:“多谢母亲。”
“你的修为还是太弱了。古祭台之战后,如无意外,我将晋升真神,届时,也不会有空来亲自管理神族。你大姐不在了,大哥不听话,神族,终究还是要交给你来管理的。你过来。”
擎澜凑到神后跟前。
神后伸出一只手,将一套功法硬生生灌输到他脑子里,道:“这是一套可以速成的功法,十天之内,练成它。你要在古祭台之战中有足够出彩的表现,到时候,我才能名正言顺地册封你为神界之主。”
擎澜在脑子里将那套功法过了一遍,发现了问题。
这确实是一套十分强大又可以在短时间内练成的功法,可练成它的代价,却是燃烧命力,也就是说以寿命为代价。
“这功法……”
他刚要质疑,神后便抬手打断了他,道:“人族有一句话,叫‘富贵险中求’,你生而为神,连这点魄力都没有?待我成了真神,还怕没有法子将你损耗的命力补回来么?”
听她这么说,擎澜只得俯首,道:“一切听从母亲安排。”
神后这才觉得心中舒坦了些,挥手让他退下。
……
洛洛端了一盘子为小獒因准备的小鱼干,匆匆来到关押清瑶的小屋前,当着神侍的面对她道:“少主,神后与金乌在古祭台约战,时间就定在十几天之后,整个神族都在备战了。”
清瑶急忙问道:“那我爹娘呢?我爹娘要参战吗?”
洛洛道:“不知道呀,要不我回瀛洲问问?”
清瑶想了想,道:“不用了,不要让爹娘知道我在担心。这样,你拿着观世镜去古祭台那边,做个标记,到时候我就能直接通过观世镜看到战况了。”
“好吧。”洛洛让神侍把小鱼干递进去,将观世镜拿出来。
神侍虽然冷脸,但神后吩咐过,不过分的要求可以尽量满足清瑶她们,所以在确认相关物品没有危险后,他还是帮着她们递进递出了。
洛洛拿着观世镜离开,清瑶坐在小屋的门槛上,看着小獒因在那儿欢快地大嚼小鱼干,忍不住托着下颌愁眉苦脸地想:这时候还能这般无忧无虑的,恐怕也只有这只小獒因了吧。
……
甘枣山,决云醒了。
他从巢中出来,看着周围的族隼,还有些迷糊,问昏:“我怎么回来的?”
昏道:“是朝曦身边那只风灵把你从魔界送到了碑山,碑山主将承干派人把你送回来的。”
“那朝曦呢?”决云忙问。
昏道:“放心,她也回了金乌山。只是,神后与她约战三沮池畔古祭台,就在十日后。”
决云垂眸,少倾,对昏道:“姐,我出去一趟。”
昏问:“这时候了,你要去哪儿?”
“出去办点事,几日就回来。”
决云振翅飞上高空,自被温谨夺舍之后,已好久不曾享受过这般自由自在,在风中翱翔的感觉了。
时值初夏,神界一片盎然绿意。他径直飞到大騩山,大騩山山顶依然长着白绒绒的不死草,也依然长着高大的雕棠树,只是不再有金雕看守这些不死草了。
决云落下去,薅了几根,转身向妖界飞去。
命运无常,无人敢保证自己想做的事一定有机会去做,所以有时候想到了就去做,反而最不容易后悔。
时间太紧,去人界已是来不及,好在妖界也有集市。
决云花了六天时间从妖界打了个转回来,一回到甘枣山就叫来他最小的妹妹如风,问道:“两年多以前,你是不是丢失过一件斗篷?大红色的。”
如风看着这个向来不跟她亲近的哥哥,一脸懵地点头,问道:“三哥怎么知道?”
决云一笑,道:“因为就是哥哥拿走的。”
如风:“……”
决云拿出他用不死草从妖界换来的斗篷,道:“现在哥哥还你一件,看看喜欢吗?”
如风接过那件雪白的绒毛丰厚光泽的斗篷,开心道:“喜欢,冬天穿肯定很暖和,谢谢三哥哥!”
决云揉揉她的小脑袋,送走了她,又迎来了昏。
“鸿宣已颁下凤皇令,号召整个神鸟族为守护金乌,阻止神后晋神而战,各族积极响应,我游隼族亦是如此,你作何打算?”昏问。
决云道:“我准备去一趟金乌山看看朝曦,而后,回来与大家一起备战。”
第139章
金乌山。
在重光的帮助下,朝曦的伤势很快痊愈了。
她心里还是记挂着被魔神夺舍的玄度,但是在神后约战之期日渐逼近,整个神鸟族在鸿宣的号召下都准备与她共存亡的情况下,她也没有太多的心思和精力可以一直记挂这件事。
她和玄度从一开始就不该相遇。
她的出现,让他本就不幸的一生,变得更加悲惨。
最痛苦的是,命运如此安排,让她有心偿还,却也无力践行。
朝曦站在金乌山山巅,晚风浩浩荡荡地穿透她的身体,打着旋儿的不知奔往何处去了。
身后有脚步声靠近,她听出是重光,遂也没回身,只看着因暮色降临而昏茫一片的山下,道:“哥,你和决云在凡人界停留时,看到过凡人表演那种用线提着木偶人的把戏吗?”
重光来到她身边,与她一道看着远处,道:“看到过。”
“你觉不觉得,我们的一生,也好像那个木偶人,一直被命运用线捆绑着,操纵着,似乎从来就没有什么事情,是我们自己真正可以做决定的。”朝曦道。
重光沉默,似是一时间找不到有什么话可以用来妥帖地回答她这个问题。
朝曦也不需要他回答,她在意的是另一个问题的答案。
她转过身,看着重光道:“哥,看在我们兄妹一场的份上,你不要骗我好不好?我再问你最后一遍,我们之间的契,真的没有办法解开吗?”
重光知道,一再强调没办法解开并不能让她彻底相信和死心,否则她也不会这时候还来问他这个问题了。
“有办法解开。”他道。
朝曦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等他下文。
“不管是幼年期替你承受伤害,还是现在可以为你抵挡致命一击,目的其实都是在你成年之前保护你。待到你成年之后,能发挥出太阳真火的最大威力,你就不再需要我了,我们之间的血契,自然也就可以解开。”
朝曦失望地低下头去。
成年,她等不到成年。
“对不起,因为我,你从来也没有为自己活过,这么多年一直在为我活着,为我牺牲那么多,甚至……”甚至几天之后,或许还要陪她去死。
而她对这一切都无能为力。
她这辈子亏欠的人,又何止玄度一个?
“你错了,小曦。其实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在为我自己而活。”重光道。
朝曦仰头看他,眸中泪光闪烁。
到了这一刻,他与她之间,到底是兄妹之情还是主仆之情抑或别的什么,都没必要去分辨了,甚至分辨对于这种感情来说都是一种亵渎。
他们的感情和命运一样不可分割,这是自她从火塘中诞生那一刻就注定的事。
“乌神,决云来了。”刑秀在远处禀报。
朝曦眨去眼中的泪水,收拾一下情绪,道:“让他过来。”
决云很快出现在朝曦与重光面前,还是以前的模样,少年轻狂神采飞扬,仿佛一天到晚都有使不完的调皮的力气。
“小曦,重光。”他笑着跟两人打招呼。
重光冲他点了点头。
朝曦道:“你好了?身体完全恢复了吗?”
决云伸展双臂,在两人面前转了个圈,又表演个凌空后翻,道:“完全没事了,好得不得了。”
“那就好。你来得正好,不日就到我与神后的约战之期了,我们之间的主仆契约……”
决云打断她道:“我就是为这事来的。决战在即,不论是你还是我,都没必要为了解开主仆契约浪费灵力。”
“可是万一我死了,有主仆契约在,你也会死的。”朝曦道。
“就算没有主仆契约,你死了,你觉得我就会后退,逃避,找个角落躲起来然后苟活下去吗?”决云问。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不想你做出无谓的牺牲。”
“什么叫无谓的牺牲呢?你若能赢,你就不会死。你若输了,就算我没死,我也会继续抗争到底,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为止。所以,有没有这份主仆契约,对我来说都没差别。不要再纠结这件事了,我好不容易重获新生,你们不得弄桌酒菜为我庆贺庆贺?”决云爽朗道。
重光拍了下他的肩,道:“应该的。”他下去找刑秀准备酒席。
剩下朝曦与决云两两相对,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
沉默良久,两鸟同时开口。
朝曦:“对不……”
决云:“我……”
两鸟一愣,决云笑道:“我先说吧。”
他向来是闲不住的性子,说话也要先摘一片树叶在手指间倒腾来倒腾去。
“小时候,因为羽毛的颜色和族隼们不一样,所以每次和伙伴们一起出去捕猎时,我总会因为急于表现而惊动猎物,时间长了,伙伴们对我难免有所怨言。当时我并未意识到真正的问题所在,反而把原因都归结在我那一身白毛上。我跟你说族隼们都因为我是白毛而排斥我,事实上就像我爹临终时跟我说的那样,全族最在意我那一身白毛的,不是别隼,就是我自己。
“你是第一只夸赞我白毛好看的鸟,从那时候起我就对你有好感了。你向我诉说你杂毛的困扰,让我觉得好像找到了同病相怜的知己,而你又不似我一般愤世嫉俗,和你在一起时,我总是很容易忘记那些让我不快的事,沉浸到你小小的喜悦中去。
“我很留恋这种感觉,包括后面一直说想跟你做伴侣,也是为了想要永远地留住这种感觉。我是只糊涂的鸟,我不知道因为想要留住这种感觉所以想要留住你算不算真正的喜欢你?我也不知道为了想要留你在身边,就去嫉妒可能抢走你的玄度甚至重光,算不算是真正的喜欢你?”
他低头看着指间被他折了几折,已经看不出原貌的树叶,继续道:“我就在这样的困惑中遇到了温谨。温谨诚然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账东西,但是他让我明白了一件事。不管我对你的喜欢是真诚的还是自私的,我的这份感情都没有交付给错的对象。小曦你很好,你值得被爱。我能认识到这一点,旁人自然也能。争不过旁人,那是我自己不够好,与谁都无关。”
决云弹开那片树叶,以一种全然放松的神态看着朝曦笑道:“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玄度,如果有机会,你能代我向他道歉吗?刺他那一刀,没有别的借口,就是因为我嫉妒他,藉机发泄而已。不过同为男人,我想他应该是可以理解我当时的心情的。”
朝曦侧过头去擦了下眼泪,垂眸道:“我会争取活下来的,你也是。要道歉,你自己找他道歉去。”
决云道:“知道啦知道啦,真是今时不同往日,就拜托你这一点点小事都推三阻四的,真小气。”他伸手弹了下朝曦的脑门,占了多大的便宜般大笑着溜了,就如他们都还是幼崽时,他常做的那样。
酒宴过后,决云连夜赶回甘枣山去了。
朝曦正要去修炼,刑秀过来道:“乌神,无赦来了。”朝曦倏然转身,顿了顿,问:“在哪儿?”
“山下。”
片刻之后,无赦听到鸟翼扑棱的声音,转身一瞧,正瞧见朝曦在他面前化作人形,忍不住笑道:“这么客气,亲自到山脚下来迎我?”
朝曦打量他,月光下,他华冠锦袍,盛气凌人,已有上位者的气势。
想问他魔神与玄度之事,又怕陷入他彀中,扰乱战前心绪,朝曦强忍着没问,稍稍侧过身去道:“找我何事?”
“这般绝情,怎么说咱们也算老相识了,我不远千里来寻你,你竟连一句寒暄都不肯给我?”
朝曦瞥他一眼,道:“明知我不吃你这一套,又何必惺惺作态白费功夫?”
无赦无奈,道:“你还真是油盐不进。”
他拿出一只褐色的只有拇指长短的骨瓶,递给朝曦道:“此时来找你,不为别的,只为给你此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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