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予却迟迟未有动作,环臂立在一旁,面色平静,眉眼一如既往的冷淡,透着一种事不关己的淡漠感,像在看戏。
眼见有小孩摔倒,姜屿顾不上许多,奋力跑过去,甩出符纸击退了追来的魔物。
她不敢多停留,飞快地将小孩扶起,牵起手跑回了谢知予身边。
确保安全后,姜屿才松了口气,微微弯下腰,双手撑着大腿平复呼吸。
“你没事吧?”
小孩身上穿着的衣袍有点不太合身,大约是用大人穿过的衣服改小了,始终都低着脑袋,头发披肩未束,挡住了脸。
直到听见姜屿问话,小孩才抬起头,怯生生地看着她,声音微若蚊呐。
“我没事,谢谢姐姐。”
姜屿这时才看清这原来是个小女孩,半边脸被鳞片一样的东西覆盖住,只漏出一只眼睛,另外半张脸也隐隐有了鳞片的纹路。
竟然是化琉璃。
想起彩蝶村中古怪的气氛,姜屿仿佛明白了什么,抬头朝其他村民望去。
果不其然,每个人的身上或是脸上都长了鳞片,整个村子的人,除了裴松月,几乎都感染了化琉璃。
袭村的魔物只是普通的魔物,并非魔渊中跑出来的大魔,但仅靠池疏一人也难以应付。
姜屿正想着劝说谢知予出手帮忙,东厢房中忽然传出少年的哭声,伴随着痛苦的哀嚎。
这声音仿佛一个信号,四面八方聚集而来的魔物数量越来越多。
谢知予终于动了。
他嘴角轻勾,抽出木剑,神情看起来兴致盎然,仿佛接下来要做的是一件极为有趣的事。
谢知予抬手抛出木剑,破开东厢房的门,露出屋内的少年,颓然跪在地上,双手死死地抠住头发,浑身上下都长满了脆弱似琉璃般的鳞片。
他似乎很痛苦,双眸紧闭,眼泪流个不停,嘴里发出一连串的怪声,听起来像是在向谁求救。
昨日见到少年时明明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感染了化琉璃?
姜屿微感惑然,却未待她深思,谢知予手上缠着锁链,抬步朝东厢房走去。
她迟顿一秒,很快明白过来他要做什么。
“等等,先别杀他!”
姜屿看了看屋内的少年,用最快的速度跑过去,挡在他身前。
却仍是迟了一步。
谢知予已然甩出锁链,来不及收回。
锁链尖端刺入腹部,姜屿还没来得及感受到疼痛,眼前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第25章 雨霖铃(四)
眼前是一片虚无的黑暗。
姜屿能清晰地感觉到有股拉力带着她的身体下沉, 四肢像是被藤蔓紧紧缠住,动弹不得,意识却无比清醒。
不知过了多久, 脚下似是踩到了实体,沉重的束缚感褪去,姜屿能动了, 但眼前还是一片漆黑。
耳边有奇怪的声响, O@不断,听起来像是有很多虫子在同时爬动。
人在看不见的时候对于未知的恐惧会被无限放大。
譬如此刻,姜屿听着这怪声, 心里直觉得}得慌。
但一想到这里或许会和谢知予有关, 她深吸一口气,镇定下来, 尝试着摸黑探索附近的区域。
姜屿一点点伸长手臂,小心翼翼地向前方摸去,指尖触到硬物后手掌跟着贴了上去。
触感冰凉粗糙,前方是一面拦路的石壁。
姜屿扶着石壁缓慢地转过身, 正要继续往前, 忽然听见几声连续的响动。
声音自头顶上方传来。
“咔哒、咔哒”
像是机关在转动。
伴随着刺耳的石磨声,上方缓缓开了一道圆形的口子, 亮光照进来,视野顿时变得明亮。
姜屿看见有两道人影守在上方, 只是逆着光线,面容看不清晰。
两人似乎在交谈着什么, 可惜距离隔得太远, 听不真切。
但从断断续续传来的几句话中能依稀辨认出几个关键词:
孩子、万毒窟、蛊、残忍。
姜屿眉头微皱,将这几个词语关联起来后, 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
她现在所处的地方总体来看是一个类似于地牢的地方,四面环绕着石壁,密不透风,唯有顶上有扇圆形石门。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腥臭味,光亮照进来的一瞬间,O@声愈响。
地面上像地毯一样铺了一层毒虫,密密麻麻,还在爬动。
姜屿咽了口唾沫,双腿有些发软,手臂上起了一层薄薄的鸡皮疙瘩,身体也一阵一阵的发麻。
好在她现在是灵魂状态,这些毒虫看不见她。
但站在毒虫堆里也是需要勇气的。
姜屿定了定神,在心里默念了三遍“全都是假的”。
给足了心理暗示后,她深吸一口气,环视一圈,果然发现了异样。
右前方角落处微微隆起了一个弧度,姜屿提起裙角,努力忽视掉脚下的毒虫,轻手轻脚地走了过去。
尽管她已猜到虫堆底下会是什么,但在亲眼见到的那一刻,还是不免被映入眼中的景象震惊到好一会儿都说不出话。
亮光从头顶大开的石门直直照射进来,在角落形成一道浅浅的阴影。
六岁的谢知予仰面躺在地上,处于阴影中的毒虫更为活跃,它们聚集在一处,争先恐后地爬了他满身。
姜屿光是看着这些毒虫都有点心怯,更不用提和它们零距离接触,哪怕只是不小心碰了一下都能让她直接原地去世。
但谢知予看起来既没有害怕也没有其他的情绪,表情平静得就像在放空。
他不哭也不吵闹,只是安静躺着,一动不动。
姜屿记得小时候的谢知予明明很听桑夫人的话,就算犯错也不应该被扔进万毒窟。
难道是有人发现了他的真实身份?
乱.伦生子在这个时代确实是不被接纳的存在,尤其谢知予的父母身份又特殊。
但桑夫人平日里都不准他离开院子,那位陛下也不来看他们,宫中虽有流言蜚语,却也没人敢正大光明地议论......
正在姜屿浮想联翩时,谢知予似乎感知到了什么,眼珠一转,视线精准落在了她身上。
也许是被关在这里太久的缘故,他看起来似乎已经麻木了,面无表情,眼中漆黑黯淡,瞳孔涣散无神,简直就像死人的眼睛一样,毫无生气。
被这样一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看着,恍惚间,姜屿好似接收到了一种深深的绝望感。
就像是掉进了平静的湖水中,清醒地任由冰冷的湖水慢慢灌入口鼻,想挣扎却又手脚无力。
石门外的两人似是聊完了话题,远远朝底下望了一眼,随后又启动机关,合上了石门。
黑暗一点点吞噬掉亮光,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虚无。
姜屿被迫定在原地,意识一沉,彻底昏了过去。
*
从半空飘着的魔息中跑出的魔物越来越多,池疏一个人应付,已然有些力不从心。
他挥剑击退扑过来的魔物,正欲扶起摔倒的村民,却不料有魔物趁着他弯腰的间隙偷袭。
池疏反应很快,当即转身用剑挡下了致命一击,但手臂上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抓出了几道血痕,鲜血直流。
宁秋在远处看着心急不已,想去帮忙,却又无能为力。
她目前能做的只有保护好自己和裴松月,还有姜屿救回来的小女孩,不让池疏分心。
按理来说,他们一行四人之中实力最强的是谢知予,倘若有他帮忙,局面不至于如此艰难。
宁秋正奇怪他为何没有出手,耳畔忽然传来姜屿的惊呼声。
她蘧然转头望去,只见姜屿挡在东厢房的少年身前,腹部插着一条锁链。
眼见她吐出一口鲜血,即将昏倒,谢知予收回锁链,上前接住了她。
他看着怀里失去意识的姜屿,面上似是不解,沉默许久,忽又抬头看向被她护在身后的少年。
宁秋这时才发现,少年身上竟然覆满了晶状鳞片。
寻常人患了化琉璃,症状轻微时还能自由活动,但若严重到一定程度,便只能躺着等死。
可这少年居然还能活动自如。
他跪在地上,不停用手去抠动脸颊两侧的鳞片,猛一用力,竟叫他生生拔下来一大片。
鳞片的根部还连着血肉,他像是感觉不到痛一般,一边哭着一边又继续去抠手背。
忽然间,少年似是察觉到什么,停住动作,缓慢又僵硬地抬起头,看向前方。
谢知予也在看他。
两人静静地对视了片刻,少年目光聚焦在谢知予脸上,呆滞的眼神一点点变得清明,像是感到不可思议,面上满是惊诧。
他手脚并用地往前挪动了一些距离,张了张嘴,看口型大概是想说“你”这个字。
只是声还未出,又因情绪起伏过于激烈,喉间涌上一股腥甜,他眼前一黑,紧接着便晕倒在地。
随着少年陷入昏迷,身上的鳞片也开始逐渐转为透明后褪去,直到最后就像从未存在过,恢复了正常人的样子。
宁秋睁眼看着这一幕,不可置信地抬手擦了擦眼睛。
她还从来没有听过化琉璃能自愈的说法,但亲眼所见又不似作假,一时有些怀疑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少年恢复正常后,魔物们像是收到了某种信号,攻势骤然减弱,不再去追村民,纷纷开始撤退。
宁秋虽觉得这少年有古怪,但她此刻也顾不上这些了。
魔物撤走之后,宁秋片刻也未多等,跑向受伤的池疏,将他搀扶回了裴松月的院子。
*
一场大雨催开了院中的琼花。
水汽濡湿枝丫,滋润着缀在枝头的花朵,星星点点,洁白若雪。
微风轻过,花枝随风摇曳,犹如一只只翩飞的白色蝴蝶,在日光照耀下涌动着明媚的春色。
屋内,姜屿坐在床上,幽幽叹了声气。
之前摸到锁链只能感受到一片黑暗,没想到这次居然看见了谢知予的过去。
她一直忧愁要如何找出更多有关谢知予的信息,假如能用锁链.....
不行不行,用这种方法除了有亿点点痛不说,也太折磨她了。
姜屿摇摇头,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正望着窗外的琼花发呆,房门被人推开,发出的吱呀声将她的思绪唤回。
谢知予端着一碗褐色的药汁走到床边,将还在冒着热气的碗递到她眼前。
姜屿抬头看看他,又低头看看他手里的药碗,莫名觉得这场景有点熟悉。
上回她中毒,也是他来送药给她。
虽然前后两次受伤都和谢知予有关,但这回姜屿却并不怪他,毕竟他也不是故意的。
再说她也没有伤到要害,好好修养几天便能痊愈。
姜屿双手接过药碗,朝他温声道:“谢谢。”
风从没关拢的窗户吹进来,将谢知予身后的发丝吹得微微扬起。
他注视着姜屿,神色有些不解。
“师姐为什么要救他?”
这是一个好问题。
姜屿想了一下,将问题抛还给他:“那你为什么要杀他?”
姜屿会替少年挡下一击,当然不是因为她傻。
少年身上固然有古怪之处,但谢知予对他的态度也很耐人寻味。
先不说他为何要半夜提着剑去找那少年,魔物袭村,他不去对付魔物,反而要杀了少年。
无论怎么想,姜屿都觉得很奇怪。
风动檐铃,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铃音。
谢知予转眸看向窗外,没有立即回话。
日光洒落在他清冽的面上,他看着缀满枝头的琼花,沉静得如同一幅漂亮的画。
许久后,才开口道:“师姐不是看到了么。”
谢知予微微挑起眉梢,转回视线,话里带了一丝盎然的趣味。
“因为他是个怪物。”他笑着说道,“他明明没有受伤,身上却长出了鳞片,连魔也是被他吸引而来。”
说到这里,谢知予停顿了一下,俯下身,直视姜屿的眼睛,眼中流露出一丝异样的期待。
他问道:“这样一个怪物,难道不该杀么?”
谢知予给出的理由听上去似乎很合理,但细想过后便能发现不对。
比如,他是凭什么断定魔是被少年吸引来的?
姜屿狐疑地看他一眼,心里只顾着想问题,倒忘了要回话。
直到药苦味随着氤氲的热气向上飘散,钻入鼻腔。
姜屿回过神,忙捧起药碗吹了吹,屏住呼吸,十分豪迈地仰头一口闷完。
“救命救命,这药怎么这么苦。”
药汁入口,苦味直冲击到了灵魂深处,姜屿紧皱着眉,感觉自己提前把下辈子的苦都吃完了。
她将药碗放在床头边的小凳上,急不可耐地下床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一心想着压下嘴里的苦味,全然忘了方才谢知予都问了什么。
没等到她的回答,谢知予看起来似是有些失望。
药已送到,他也不必多留。
谢知予面上笑意微敛,拿起姜屿随手放在凳子上的空碗,正打算离开。
“等等。”姜屿从身后喊住他,指着他的手腕,问,“你怎么还没换药?”
谢知予的肤色很白,有种常年待在家中没有出过门的感觉。
拿起药碗时,露出的手腕上还缠着一圈紫色布条,系着一个很漂亮的结,像一只落在雪地里的蝶。
姜屿很肯定这个结就是那日她系的蝴蝶结,甚至都没被人拆开过。
她知道谢知予不爱惜的自己身体,但没想到他居然连药也能忘记换。
姜屿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放下茶杯,走过去拉着他的袖口将人牵了过来,摁着肩膀强迫他坐下。
“你就算不换药,好歹也让伤口透透气,像你这样一直闷着,很容易溃烂感染的。”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一边放轻动作拆开了他腕间的结。
伤口本就很深,加上谢知予自己不注意,小心将布条揭开后,伤口边缘一圈的血肉粘连在一起,看上去有点触目惊心。
“......伤口都这样了,你难道一点感觉都没有吗?”
姜屿噼里啪啦倒豆似的说了一大堆,谢知予却不觉得她烦。
他大概是对这种情况早就习以为常,只觉得她的反应有点大惊小怪。
“没关系,过几天就好了。”
姜屿听着他如此轻描淡写的语气,忽然问道:
“...你该不会之前每次受伤都是这样放着不管的吧?”
谢知予迎着她难以置信的目光,平静地点了点头。
姜屿下意识往他手心看了一眼,锁链刺穿的伤口已经愈合,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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